艾茫然的眼神看過去,便見說話者是個白須白發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青衣老人,手中牽著個四五歲的男孩兒。那孩子束著個朝天辮兒,圓圓臉蛋,淺藍布裳,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楮正好奇地看著她,五官輪廓依稀辨得出昔日杏姐的幾分痕跡。
正是古老爺子與誠兒。
兩人與風無爭分開後,本想去鬼域找魍使報仇,半路卻遇上相識者,告知他魍使已在摩雲峰頂。勉力趕了來,便正看見鬼域余人盡滅,魍使心喪若死。
比之四年前,艾形貌雖變,可輪廓依然,尤其那對血色雙瞳,如魅如鬼,這千多個日日夜夜,古老爺子時時切齒記之,無一刻或忘。此時艾縱使神色慘然,他心中又哪容得下憐憫,拉著誠兒便奔了出來,厲聲喝問。
[殺人償命……麼……]
艾茫然的眼神一動,已是認出了他們。原本茫然的鮮紅雙瞳漸漸卻變得冰冷,然後,便是說不出的譏誚與寒意,對這個世界,對自己。
「呵呵……呵呵呵……」她冷聲笑了出來,捂著唇,鮮血卻自指縫間流了出來,「呵呵……呵呵呵……」
[真是有趣啊,真是可笑啊,這樣的我……以為放棄一切就可以……以為只要沒有心,以為只要擁有力量,就可以對抗這整個世界……我真是何等愚蠢,何等自以為是……]
[真想流淚啊,為我自己……可是我現在的身體已流不出淚來了……我對自己說,流淚沒有用,遇到挫折只有自己站起來才可以。我對自己說,為了變強,可以將一切都放棄。身體變得不男不女也無所謂,流不出淚來也無所謂,笑不出來也無所謂,再也沒有辦法感覺到痛楚,再也品嘗不出鮮美的食物也無所謂……除了早已被毀掉的臉,整個身體被改得面目全非、支離破碎也無所謂……哪怕是,變得滿手鮮血,一身罪孽,變成了連自己也厭憎的殺戮者也無所謂……可是啊,為什麼,就算是這個樣子還是不可以?]
[難道說……真地,是我……從一開始……就錯了麼……]
「啊,姐姐,我見過你的喲,我記得的!」清亮歡躍的童音,是誠兒那歡快的聲音,「我記不起是什麼時候了,可是我喜歡你啊,你的眼楮就像鮮紅的寶石一樣,好漂亮!」
所有听到這句話的人幾欲暈倒,他不是尋仇來的的麼?好歹也該說幾句此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之類的狠話吧,怎麼算也輪不到這樣正面的形容詞出場啊。
古老爺子面色青白,伸手指著他只是發抖,竟是氣得說不話來。
你的眼楮就像鮮紅的寶石一樣,好漂亮!
是誰在我耳邊曾說過同樣的話,是燕雷,還是小丫?那麼固執地,以那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只是,再也听不到了啊。于听到這句話後的這一瞬,唇邊勾起了淡淡的弧度,柔和了眼眉,艾輕輕地,笑了。
從來沒有人想到過,殺人如麻的魍使,竟能有著這樣的笑容。就像夏日雨後竹邊的清泉,便如黑夜將盡曙光初現的光明,每一分都似滲進了你的靈魂中,純淨明徹,清華絕麗,讓人在這一刻,完全忽視了她面上的傷痕,她嘶啞的嗓音。可是這個笑容又是如此的悲傷,便似一柄最鋒利的刀一般,一下子便插進了所有人心中最柔軟的那一塊,痛得,讓你幾乎流出淚來。那是沾著血的絕艷,一生一世,每個見過的人也不會忘記。
所有的人在這一瞬都忘了呼吸,眼中滿滿地,俱是嘆息與驚艷。
于這停頓的時光中,艾含笑望著眼前那孩子清澈明潔,宛如泉水般的澄淨眼瞳。面上的微笑,卻一分分變得悲傷。緩緩地,她自袖中探出一只手,眾人方自回過神來,怔忡中卻順著她的視線一眼望定,登時大吃一驚。
這只手原本應該是極美的,骨骼縴秀,膚色雪白。只是仔細再看時卻會愕然發現那蒼白到幾乎透明的皮膚上到處都是橫七扭八的可怖刀痕,淡青色的指甲更是尖銳到幾已不屬于人類,整只手卻瘦得只能說是皮包骨。手上的膚色更與她的面孔一樣,雪一般的蒼白中帶著奇異的妖藍色,隱隱竟似能看到其中淡青色的血管。
眾人揉著眼,皆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目瞪口呆中,耳中卻听得這血瞳白發的少女冰冷澀啞地聲音響起,「如果說殺人償命的話,那麼,我現在便將這條命給了你吧!」
眾人尚未反應過來,「嗤——」一聲輕響後,已見那少女以染著鮮血的十指捧出了一團猶自搏動的血肉來。
「可夠了?殺人償命,不是麼?我將我的心賠給了你啊!古老爺子,從今往後,我不再欠你們任何東西!」
鮮血自指間滴落的輕響里,唯听得那少女冰鋒般地聲音中帶著說不出的冷笑自嘲之意,「我本以為自己的心早已成了黑的……沒想到,卻仍是鮮紅的顏色……」
她說話的時候,唇邊仍似帶著微笑。
眾人瞠目結舌中,她已冷冷一笑,將她自己的那顆心就這麼扔到了古老爺子手中。老爺子手一抖,登時血淋淋地甩落,卻依舊覺得血腥味重得讓他作嘔,大叫聲中他已蒼白著臉一跤摔倒。
眾人望過來的眼神便如看著惡鬼羅剎。
殺人奪命的事,在場的人早見得多了,便是自己斷條胳膊腿之類的,這類血淋淋的情形眾人也不會覺得特別希奇,可此時眼睜睜瞅著這麼一個不過十多歲年紀的女孩子面不改色地扯出自己的心扔出來,這樣一幕畫面太過刺激了些,群豪只覺得宛如身處噩夢。
所有看到這一切的人心中均只有一個念頭︰她絕不是人!
若是人的話,怎麼可能對自己這麼無情,這麼殘忍?
她一定是惡魔……是披著人皮的厲鬼……
目瞪口呆中,便見那少女滿身鮮血,面色雪白,胸口處隱見白骨森森,臉上卻帶著說不出的淡淡詭異笑容,她散亂的雪色長發在黃昏的風恣意飄拂,映著她極清極美的臉,那情形便如剛剛從地獄里爬上人間的淒艷惡鬼一般,竟是說不出的詭麗可怖。每個望見她臉上笑容的人,均是心中發寒。
「對不起,小丫……」極溫柔地看著合眼倚在她臂彎中的少女,艾的聲音輕卻柔和,「可是在這個世上,尋不到可以讓我走的路呵……」
「所以,從現在起,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啊,我再也不欠你們任何東西!!!」
嘶聲長笑中,帶著寒冰般冷漠詭麗的笑容,艾手中青鋒迎風化為五尺,帶著丈許紅芒狠狠一揮,腳前便多了長長一道裂縫。這摩雲峰頂上長年山風凌厲,地面皆是堅硬無比的石地,斧鑿難留痕跡,卻不料她一劍之下,便已劈出了如此一條深不見底的大口子。她所在之地,本只在那玉梯雲海前數尺的那一線狹窄峰巔,此時一劍揮出,地面割裂,土石顫動中喀嚓一聲響,這方圓數丈之地連同那兩人身處之處轟一聲便墜往了峰下萬仞深淵中。
……
眾人驚呼聲中,眼前忽地一花,便見面前已多了個端立的青影,頭罩竹笠,身材修長,數百群豪卻無一人看出他究竟是如何出現,驚愕難解中卻見這青影一閃,攸乎再現時便已在那峰頂崖邊,伏身探手,身子幾有大半垂到崖外,卻終是探身扯住了魍使——
這一切說來繁雜,當其時卻不過是呼吸間事。
艾本是身受重傷,更復自已將心扯出,血幾已流盡。若不是她體質與常人絕然不同,腦中兩枚晶核和著內息延著一分生機讓她硬撐未倒,此時只怕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體。絕決中她和著斷崖一起墜下,心中俱是怨毒激憤,卻也有著同樣多的悔悔心傷。心中念念想著的俱是一個念頭,[是我……錯了麼……若是如此,又該……]
混亂中卻見身子一滯,卻是左臂已被人拉住,下墜之勢登時一緩。
抬頭便見一人伏在崖上盡力探身,一羽白鷹在他頭上不斷盤旋輕唳,艾方明卻是白羽通靈將他引來。只是艾手中仍環著劉小丫,兩人下落之勢甚重,那人右手已傷,倉促間崖上又無它物可以借力,咬牙苦撐,身子卻已漸漸一分分向下滑落,山風呼嘯中,他頭上斗笠已和著不斷掉落的碎石一起掉落崖下,許久皆不聞回音。艾看得清楚,這人氣質孤傲,原本英俊無雙的臉龐上交叉兩道十字血痕,卻是那鬼域里數度幾乎死在她手里的劍公子,風無爭。
他的眼向艾望來,目光中俱是傷痛懇求,艾看著他,眼神寂靜絕然。山風呼嘯,她耳中卻寂靜得出奇,唯听得山石簌簌,與胸口鮮血滴落之聲。
「你要救我麼?」
櫻口微啟,她蒼白詭麗的臉上露出一個極奇異卻也極冰冷的淡淡笑容,「可是我最討厭的,就是欠人恩情……」
右腕一抬,她已將左手硬生生切了下來。
「不——」
風無爭嘶聲大叫中,手里已是一輕,視線中那一身黑衣的少女已擁著懷中人影義無反顧地墜了下去。
崖深不知幾許,就中雲霧渺渺,不過眨眼間,便再也看不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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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無爭心喪如死,失魂落魄地握著那只斷手坐在崖邊。他遮面斗笠已落,眾人有以前識得他的,眼見他如此模樣一時卻不敢相認。
耳中卻突然傳來一聲鷹啼,淒厲孤悲,聞之腸斷,然後便听得眾人又是一聲齊聲驚叫,卻是那只白鷹自雲間盤旋而下,尖嘯聲中一頭撞到了崖邊山石上,腦漿崩裂處已栽落于崖下,一時半空中俱是白羽紛飛。
風無爭茫然望著,眼角卻似瞥見一角淡金色衣裳在人群中一閃。只是再看時,卻已尋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