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呆了呆，數個剎那後方自回過神來，低頭看時，便見那青影嘴角溢血，臉容慘白，只是一張清秀中總略帶羞澀的小小面孔無比熟悉，眉心那顆小小黑痣亦如往昔。
這個人，竟是劉小丫。
無盡的鮮血自她身上流出，流得艾滿手。艾的心便漸漸沉進了深淵，慢慢冰冷。只一腔狂怒，卻蘊在了嘶啞顫抖的嗓音里。
「為什麼，你要來這里？」
「我明明，早已安排好你與燕雷離開。」
望著他冰冷的血色雙眼，青衣的少女卻只是微笑。她的聲音很輕，「對不起啊，艾，我沒有听你的話，和燕雷一起離開……」
「可是，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你一個人……」
艾冷冷瞪著她，心中激蕩，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卻見那少女掙扎著轉過身，對著長孫明玉與玲瓏兒大聲叫道，「你們不講信用！魑不是答應過我的麼？我為他提供鬼域的防御地圖，你們便絕不傷了他！為什麼還要殺了艾？為什麼……」
她已竭力大呼，只是重傷後氣虛力弱，她本來修為也不甚高，嘶聲叫得幾句，已覺得腦中暈眩，口中更是鮮血狂噴，若不是抓著艾，幾乎便一跤軟倒。
她並沒有注意到，隨著她的呼聲，艾望住她的眼瞳已一分分變得說不出的冰冷可怖。
……
長孫明玉看了她一眼，轉過臉卻是不答。一身紅衣容色明艷的玲瓏兒只是瞅著她冷冷笑道，「你或許與魑有約定讓魍活著。但我們明明已給了他機會，他自己卻偏偏要往死路上走，我又有什麼辦法？！」
青衣少女聞言大急，捂胸咳了幾聲，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覺得喉間窒息，竟似再吸不上一口氣來，卻是艾的手已冷冷扼住了她的頸子。抬眼，便見艾眸中實質般的殺意。「為什麼，這麼做？」
縱使手中少女舍命為他擋箭，此時已滿身鮮血，命幾在頃刻，艾的聲音卻依舊冰寒冷酷，竟似沒有半點感動憐惜。
今日事一波三折，眾人一旁看著，此刻均覺魍使心腸之無情冷硬，世間少有。
劉小丫卻並未掙扎，只是帶著滿頰淚水，怔怔望著艾，輕聲但道，「對不起啊，艾，對不起……」
「你明明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背叛者！」一字一字的，艾的聲音低啞卻清晰。
「你明明知道，我是金衣巡查使，所有背叛的人，不管他是誰，我都會殺掉……」望著她的眼，艾嘶啞的嗓音里俱是掩不住的狂怒，連冰一般的手指，也似在輕輕顫抖，「可為什麼，連你也要背叛鬼域？」
「因為我想讓艾獲得自由啊！」青衣少女臉上驀地泛起一抹異樣的潮紅色，嬌女敕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淒厲而尖銳，「我想讓艾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活著！不用再被那個該死的鬼域束縛住！」
「我想再見到艾的笑容……我想讓艾快樂起來……不用再過這種身不由已的日子，不用再殺人……」
一滴淚珠自青衣少女眼中滑下，晶瑩明轍，剔透如水晶，滴到艾冰冷的手上時，卻是灼熱滾燙，炙得艾手一抖，指上的力氣，竟已似被這樣的溫度一分分融化。
「因為我非常非常清楚的知道，其實你最不喜歡的，就是奪走人性命這種事……厭惡爭斗，厭惡破壞……比起摧毀，你寧可看一朵花兒慢慢盛開……因為，我有一雙能看透一切真實的眼楮……而你，卻是個那麼溫柔的人……」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每一個字，似乎都帶著最最溫柔卻最最傷痛憐惜的淚水。
「每一次，你出任務以後，心里都會難受很久……我沒有法子，眼睜睜看著你一天天變得更不快樂，卻什麼都不做……所以我會想，如果，鬼域要是毀了的話，你就可以自由了……」
眼淚終于大滴大滴自她眼中涌了出來，她的面色慘白，一雙眼卻明亮得出奇，「就算你殺了我也好……請不要討厭我……」
她的聲音已漸漸微弱，可是她的手仍緊緊擁著艾，不願放松。艾素來最是厭惡別人與自己太過親近，抬手便想將她扯開。可懷中那少女的身體是那麼的溫暖而軟弱，而她溫熱的鮮血已浸透了艾的衣裳。艾的手，終究還是一分分收了回來。
「為自己活著吧，艾……我們不是說過麼，要去遙遠而溫暖的地方，有著藍色的大海，我們和燕雷一起……誰也認不出我們來，不用再殺人，不用再爭斗，也沒有那些數不清的任務……一直都很快樂，很快樂……你是個那麼驕傲的人啊，不要再為我們付出，不要再為我們改變……」
青衣少女的雙眼已漸漸模糊，眼前的一切幾乎都成了疊影，卻依舊那麼專注地，那麼溫柔而悲傷地，帶著仿佛從心底里發出的微笑，靜靜望著眼前的那個人，便好像，只他一個，便已是她整個世界。
「對不起啊，艾，我真是太笨了……本來我想，總算可以為你做點什麼了……可是最後，我卻還是笨手笨腳地，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擁著艾的手漸漸沒了力氣，卻伸指去模艾臉上的青碧面具，艾眼神一抖，伸手欲擋，觸指間卻只覺得那少女手心冰涼，緋色眼瞳中映得清晰，那少女的眼眸已漸漸失了神采，「艾，真想再看看，你面具下的臉……可是，我已經再也看不見了……」
她的臉低低倚著艾肩頭，聲音卻已越來越低，幾低至不可聞，「艾，要活下來啊……要記得我，好好地活下來……不要再作魍使，不要再殺人……要為自己活著，和大家一起，快樂的生活……」
「喜歡你啊，艾……最溫柔……最美麗……」
嘴角仍帶著微笑，青衣少女染著鮮血的手指卻終于自艾頰上，無力地垂落，青碧色的面具自她指間滑下，無聲墜落于地。艾抱著她依舊溫暖的身子，滿身泥塵鮮血，卻似化成了石像。如雪的長發遮住了他的臉，眾人隔得遠了，隱隱只看到發間一抹冰雪般的膚色。
于數個呼吸後，艾終于無聲地站起，懷里名為劉小丫的少女猶自流淌的血依舊溫熱，只是耳邊低弱的呼吸已徹底消失，崖頂的淒風中，懷中的身軀在一分分慢慢變得冰冷，漸漸沉重。
艾已看過，她身上致命的傷勢是後心那一箭，幾乎一舉刺穿了肺。加上其它眾多箭傷，血漸漸流盡。
肺部受了那樣的傷，每說一個字都會很痛吧。卻還是，像以前一樣羅嗦……
「笨蛋。」對著懷中少女，艾臉孔僵木，唇中評語冷冷。
[這樣的感覺，應該與傷心或是難過無關吧……]
[只是，有些不習慣而已。]
[只是因為，那個老是喜歡粘在自己身邊，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小尾巴不見了，一時間，有點點不習慣罷了……]
[所謂的死亡，早已見得多了啊……心中的異樣，只是由于太突然，只是因為太熟悉，所以，一時間，竟有些茫然……]
有冰冷的水珠自他臉上流下，茫然伸指去接，卻見鮮艷如血。怔望著鮮紅的淚珠，艾嘶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
[真有趣，事到如今，我怎麼還會，怎麼可能，流淚？！！！]
[早已經舍棄了啊，在拋卻「秦鏡」這個名字的暴雨中，在黑金城里椎心泣血的大雪里……我是艾啊，決不會相信任何人，決不會愛上任何人，更決不會把心掏給任何人，比所有人都要堅強，比所有人都要冷酷，比所有人都要無情的艾！什麼溫柔，什麼美好，為了活下來，我比誰都無情，比誰都殘酷！可是，明明，應該已經是沒有心的人了，為什麼，胸口竟會這麼痛？痛得，吸不上氣來……痛得，恨不能一把將它揪出來扔掉……]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他不住嘶聲狂笑，眾人听在耳中，卻只覺得比哭還讓人心里難受。
眼見他跌坐一旁，終是讓開通往神宮的路來，眾人面面相覷，大喜中卻是惶恐，竟無一人第一個踏出來。心中暗自感嘆鬼域魍使余威猶在，斜眼再去看他時，登時齊齊呆住了。
原來那魍使面具已落，他又已仰起了臉，山風拂起他雪白長發，半邊面孔便清晰映在了黃昏的陽光里︰
原來，「他」，其實應該是「她」。
她年紀極輕，望之方不過十四五歲而已，眼睫如羽，唇色淡淡，輪廓竟是極美，只是眉宇間卻似帶著抹說不出的冰寒冷淡。那雙艷如鮮血般的眼瞳最深處，隱隱刻著一痕入骨的倔強與孤傲。她的臉龐似乎因長期未見陽光而過分蒼白，身形比起同齡的少女來也太過削瘦單薄，可眾人在看見她的那一瞬，心中卻不約而同地閃過一個念頭︰若是再過得幾年，待她身量長成，一定是個絕代的美人！
只是在望清她右邊面頰時，眾人卻是同聲一嘆。自眉峰處，竟有三道鮮紅猙獰的深深爪痕稍蜿蜒劃過了這少女那原本晶瑩如美玉般的右頰，一直長長蔓延到頸間黑衣里，于是整個右邊臉孔都因這三條傷痕而變得丑惡猙獰。自然，這張原本幾乎完美的絕麗臉孔也俱化成了惡鬼般的淒厲驚怖。
美與丑，兩者在鮮明對比下更令見者觸目驚心。
便宛如一幅原本絕世的美人圖卻被人一筆涂成了修羅夜叉，原本的無瑕美好俱在這一刻變成了無盡的遺憾。眾人原本滿心的贊嘆，俱在這一瞬化成了說不出的惋惜與同情。
眾人早知鬼域高層多有女子存在，武林中女性高手亦非罕見，但無論如何，卻與眼前這魍使都聯系不到一起。這三日爭斗，艱辛卓絕，「他」功力之深厚，出手之凌厲，便是身為對手，亦不得不稱絕嘆息。這般身手男子中已是罕見，更莫說，「他」竟是一個如此年輕的少女！
而這數日魍使以身為首，領鬼域諸人以寡敵眾，風骨嶙峋，這般不馴傲骨，亦與印象中女子那溫柔縴縴之姿大無共通之處。
若非親眼所見，眾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鬼域那惡名彰著數年，江湖中人幾聞名喪膽的魍使，卻原來是這麼個看起來不過十多歲，臉上有傷的縴縴少女……
……
余人驚呼也好，嘆惋也罷，艾卻均似未聞，她心中似想著無數往事，歷歷清晰如畫，卻又似一片空白，滿心茫然，整個人便似個空殼，無愛無痛，無心無肺。只是每個見到她眼神之人，卻只覺得心中一股莫名悲意涌上，只欲落淚。她腳步欲踏之處，立者均是不自覺地讓開，竟無形中已空出條路來。
只是她重傷後手足再無力氣，抱著劉小丫走得數尺後已跌倒在地，手足皆已擦破，她卻恍如不覺，心口一陣煩惡，然後便是滿口溫熱滑膩的液體吐出，茫然伸手去擦，卻見滿手都是血。茫然看著落日時分的天空，艾眼神空茫。
[是我錯了嗎，所以還是會這樣……這算這樣子努力的話，還是不可以……麼……]
眾人惻然中，但見她掙扎著站起，抱著懷中少女一步步逐向落日。
只是往前方行得兩步，卻有一人沖了出來，攔在她面前︰「艾，你的報應到了！你殺了誠兒的父母，今天還不殺人償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