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再度無聲地落下。
火焰，已烈烈在身後燃起。
北行三看著自己蒼白的雙手，神思恍惚。
剛剛，就是自己，用這雙手，捏開了榮氏夫妻倆的喉嚨，含著笑，用鐵勺子將鍋中溶開的金汁銀液一勺勺灌入了兩人喉中麼？看著他們腸穿肚爛，申吟掙扎，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痛苦與絕望中咽下了最後的那口氣。那死死盯著自己，一直未能合上的雙眸中殘留著的，是怨毒，是恐懼，還是不甘心？
殺人了啊，自己。
還有那個小小的嬰兒，還不到一歲的年紀，是在自己視線中孕育，出生，然後一天天長大。可是，剛剛卻被我捂著它的嘴，硬生生塞到了後院積雪的深井里。
斬草要除根，不是麼？
便是那白衣的少女沒有微笑著說出，「將一切危險要扼殺在搖藍里」這樣的字眼，我一定，也會做出同樣可怕的事情。
我有我要的東西。
我心中的火焰，遠比我身後的紅炎更灼熱，更猛烈，它炙烤著我的靈魂，讓我焦燥，讓我痛苦，讓我輾轉反側，不得安寧。
我要撕碎那些人對我的輕賤，我要擊回那些人對我的辱罵，我要爬得比任何人都高，站得比任何人都遠，讓所有那些寫滿淡漠輕視的眼，都看著我，注意著我，仰視著我，崇拜著我。縱使千百年以後，也有人記得我的名字。
縱使付出一切啊，我也不要再這麼卑賤如微塵地活著！
那是我的野心。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有著這樣的念頭？
是在五年前那個同樣寒冷的冬日吧，母親背著三歲的弟弟含淚將六歲的我賣到了這個地方，她說，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們三個人都有機會活下去……我追著她，卻被人踢倒在冷冷的雪地里，強行被拉了回去……是在四年前被人將腦袋踩到泥水中的那一天吧，任憑他們說我沒用，說我是孬種……我握著拳頭，無聲地忍受著他們吐在我身上的口水與肆無忌憚的大笑聲……是在三年前我被打折了腿的那一刻麼，我蜷在冰冷的柴房里，望著遠遠那火紅的爐火，誘人的香氣，雪花無聲地落下，冰涼卻溫柔……
所以，在那個人微笑著問自己，「你早就想過吧，像這樣殺了他們……」，那一刻，我露出了同樣冰冷卻歡喜的笑容。
什麼是殘酷，什麼是溫柔，什麼是錯誤，什麼又是正確？
讓人戰栗得發抖的歡愉中，我知道我在沉淪，于鮮血之海。可我的心卻在尖叫，那般的痛苦，又那般的快活，酣暢淋灕。
毀滅生命的感覺，真好。
看著自己的手，北行三笑了。殘酷而歡悅。
……
「呵呵……」望著他，白衣少女眼波流轉，「真是有趣啊……」
「沒想到，竟能在這種地方，看到如此合我心意的孩子……」
「作為你得到我認同的獎賞，你獲得了說出一個願望的機會……」溫柔的音色中似乎飛舞著鮮花的芬芳，「可愛的少年，告訴我吧，什麼是你想要的？」
呆呆看著眼前這個縴麗的白色身影，北行三一時竟似愣住了。然後，滿心都是涌上來的狂喜。
我想要出人頭地，我想要變得強大無比，揮手之間，主宰生死。我想要擁有最高貴的身份，無邊財富，錦衣華服，每個人看我，都只能仰視……
心中似有千萬個念頭，月兌口而出的，卻是那麼一句話︰「我想要，看看你面紗下的臉！」
「……」白衣少女也似呆了呆，望著他的眼眸，于這一瞬已似失去了所有笑意。片刻後，方如曉春時節冰雪初溶的湖水，再度流動出萬千變幻，無盡絢麗。
然後，她再度笑了，「真是古怪的要求……可以告訴我麼，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願望？」
北行三單薄的身體無法自控地在寧姬與千晝冰冷的視線中顫抖，他的聲音卻堅定如烈風中的磐石，「我不知道。我只曉得，這才是我最最想要的東西！」
「呵呵……」白衣少女笑了，她惋惜似地搖搖頭，「本以為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現在卻知道，原來你也是那麼笨……」
「我的臉呢，是一種詛咒。所有見到的人，將永遠也不能再得到快樂。這其中，甚至包括我自己。便是這樣，你也想看麼？」
「是的，是的！我想看！」瘦弱的少年眼中燃著的光芒便如火焰，「得不到所謂的快樂也好，與魔鬼簽定契約也罷，無論將來會付出什麼代價，我，都絕對不會後悔！」
激烈的情緒讓他只能跪倒在地，心髒在狂跳，有個聲音在嘶聲大呼，那雙眼，那雙眼……
「事情開始變得無聊了……」白衣少女嘆了口氣，走上了馬車，「我討厭笨蛋。」
在無視中北行三奔過去攀住了車轅，「如果這樣子不可以的話……那麼請你帶我一起走！」
「只要能和你們在一起，無論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如夢珠簾內，那白衣少女的身影朦朧，「無論做什麼，你都願意？」
「是的！是的！！是的！！！」仿佛用盡所有生命，北行三嘶聲大叫。
五年間，無數次拳打腳踢已讓他徹底學會等待與隱忍。可這一刻，為了一個回答，他願將一切都放棄。淚水已流下。
雪白的絲巾在這一瞬映入了他的眼。帶著說不出的淡淡香氣。
「倘若你真是如此希望的話，我便給你一個機會……」溫柔的音色似乎在微笑。一只冰冷的手指按上了他的額頭。
北行三只覺得，仿佛就在這一瞬，這個冬天所有的寒氣都涌到了他腦子里，整個頭顱都在膨脹，連雙眼似乎都要炸裂開來，遠遠飛將出去。他想仰首狂呼，卻叫不出聲，想拼命掙扎，卻沒有動一動指尖的力氣，所以只能，深深地，將嘴唇咬出血來。
似乎在一整個世紀後，那只玉一般的手指收了回去，一切的痛苦也于一瞬消失。額頭里有些涼，大腦卻似格外地清醒。微微暈眩中，北行三發現自己手中已多了個小小的包裹。
「你手中包裹內，有三萬兩南洲通行的銀票，以及一些散碎的銀兩。另外，還有一本記載著頂級絕密毒術、易容及內功心法的冊子。」
「只要你願意，你額上的無形印跡能輕易讓你擁有讀心術般的能力。只要你的手所接觸到的人，無論那一刻他在想什麼，你都能輕易得知……」
「如果將來，有著你我再遇的那一日，而那時的你，也已擁有了，讓我也無法忽視的實力，那麼，我就答應你……」
「讓你看見我面紗下真正的臉……」
「這是承諾……」
……
北行三跪倒在地，前方那雪白的馬車已漸行漸遠。他緊緊握著手里的東西，還有那方雪白的絲帕。那個婉約而優雅的嗓音猶似在耳邊︰在沒有實力的時候，要好好隱藏自己呢……鋒芒畢露之類的表現，還不適合現在的你……
抓起一把積雪擦干臉上的淚水與血跡，十一歲的少年木訥一笑，手中握著的殘破鏡片上便映出了一張蒼白，瘦弱，而平凡的面孔，怯懦靦腆的神色，絕對是，人畜無害。
*****
「唉，真是要命了……下一次，下一次見到肥肉的話再也不敢吃得那麼急了……哎喲，我的肚子……」捂著肚子，小路子面色慘白的往茅廁的方向急奔，「這城主府到底是誰設計的啊，說是講什麼風水，住的地方明明在西邊，結果茅房卻在半里外的方向……」
[受不了了……要不，就地解決？]
盤算著這個可能性，小路子強打出三分精神尋找著能將就的地方，只是放眼之處都是光禿禿的，除了積雪，一時竟連棵樹也看不到。馬廄中忽然傳來馬的嘶鳴，抬頭，眼角余光便驀地瞥見遠遠一個雪白的影子。
虛幻而飄渺，仿佛比風中的雪花還要輕盈，落足之處竟在那歷來有詭異故事流傳的寒湖上。水波不驚。
小路子只覺得渾身的冷汗都在這一刻冒了出來，月復中的疼痛仿佛在這一瞬也失去了威力，雙眼如銅鈴般死死瞪住那個詭異的白影，他扭曲的聲音終于撕心裂肺地尖叫出來︰「有鬼啊！救命！！！」
……
*****
「大人，您回來了！」悅耳卻平板的聲音中帶上了真正的歡喜，靜立于馬車前的烏發少女搶前幾步，扶住了自風雪間走來的那抹縴細白影。
「嗯。」
「大人，我們要離開了麼？接下來，是不是去大人您生長的地方？」
「其實真地很想看看呢，大人您小時候呆著的那個城市到底是什麼樣子……一定非常漂亮吧……」
「……是啊，非常的漂亮……」珠簾內，面紗後的微笑無可挑剔，只是眼底深處，卻有著一抹說不出的寂寞與淡然，「寧姬，南洲事了之後，我帶你和千晝去西洲看看吧。」
「听說，那里是你們的家鄉……我想，應該是個不錯的地方……」
「是，大人。」寧姬的回答依舊簡潔，只是卻分明听得出，話中深蘊著的歡喜情緒。
「在那里的話，你們便不用再特意掩蓋眼楮與指甲的真正顏色，听說，那兒生活著許多你們的族人……咳……」驀地，白衣少女不住咳嗽起來，良久方止。
「似乎是，太過開心而情緒波動得過分激烈了些……」掩著口，她微笑著嘆了口氣「寧姬，你先幫千晝看看馬車，我一個人先呆一會兒……」
她自動忽略了侍兒臨去時眼中擔心的神色。
擁著寧姬執意為她披上的銀狐裘，獨處中的白衣少女面紗下的臉孔上終于多了絲淡淡的疲倦之色。長袖輕舒，如雪皓腕上佩著的那枚兩指寬的樸拙銀色手環便露了出來，輕輕一按，一幕兩尺的光屏無聲彈出。
「啟，你在麼？替我自檢一次看看吧。順便，幫我分析一下這次行動的得失如何。」
數個呼吸後，無數數據流水般自光屏上傾泄而下。
[身體狀況︰較差（如無必要，近期內禁止再次使用本源力量）。建議︰盡快吸收可用能量補充]
[行動完成效果︰差]
[錯誤原因︰1，同樣威懾效果，無用詞句使用太多。有效率︰21%；浪費率︰79%。建議︰直接殺掉3，4，5號目標，將1，2號凌遲。]
[錯誤原因︰2，笑容太過僵硬，無用的恐嚇用語使用太多，行為邪惡度過高；表現太過強悍，溫柔天賦未得發揮，憐愛被動天賦未得發揮，魅惑力嚴重不足。有效率︰27%；浪費率︰73%。建議︰對著光屏教材及鏡子再次正式特訓，以備下次改進。]
[錯誤原因︰3，未能及時吸收靈魂力量。「因靈魂太過丑陋而不想吃」這樣的解釋太過情緒化，不予采納。有效率︰30%；浪費率︰70%。建議︰下次不要挑食。]
[錯誤原因︰4，……]
[錯誤原因︰5，……]
[綜合，完美化進度︰88%]
[改進後，預計下次進度︰91%；成長率︰3%]
「唉，啟還真是嚴苛呢。」對著光屏上的數據，白衣少女長長嘆了口氣，便是嘆氣的時候，她的姿態依舊優雅完美，無懈可擊。「知道了，不會再隨便亂用本源力量了……下次呢，也絕不會再挑食了……不管那靈魂有多丑，只要是能量，我就會及時把它吸收掉。」
「不過說起來，這次也不算浪費吧。那幾個靈魂不是通過通道，始你把它們完整收集起來了麼？」
光屏一晃，新的數據閃現︰[並非完整，靈魂月兌體後本次收集完成率僅為︰30%，浪費度︰……]
「知道了……總之呢，如果還想讓白羽復活，並像寧姬千晝那樣成功化形的話，至少需要一千個人類靈魂的能量對不對……」支著下頜，白衣少女眼中露出一個極溫柔純淨的笑容，「反正以現在的臉，殺人真是再容易不過了——」
清麗的音色驀地一僵，眸中淡金色光芒一閃而逝，微笑著的眼中已似多了抹說不出的迷茫痛楚，捧著頭，白衣少女低低叫了出來，「啟，啟，為什麼每次說到這個話題的時候我的頭會這麼痛？是誰不停地在我腦子里說話？」
「討厭的聲音，討厭的紅色……我不是在摩雲峰跳下以後就被你成功重生了麼？」
「有什麼是我想不起來的……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鮮紅，漆黑，乳白，淡金的光芒彼此糾纏，以狂暴的姿態不住在她眼中閃爍，她已滿身冷汗。漆黑的火焰無法自控地自她右手手處冒了出來。
[嘀——警告——請收斂能量——請收斂能量——]
[情緒波動超過界限——]
[基因鏈崩潰中——]
[二級修補程序自動開啟——]
尖銳地報警聲中，原本無色的光幕化為九彩，不斷擴張變幻，幾個呼吸後，已徹底將白衣少女包裹在一個光華閃爍的巨大光繭里。
[殘留外來異能量清除中——]
[d︰清除失敗——]
[d︰清除失敗——]
[d︰/]
[d︰/]
……
車廂外，車轅處，寧姬微笑著看著頭頂不斷落下的雪花。
她已告知千晝這個好消息，兩人都忍不住憧憬著日後真能回到家鄉時的情形。
伸手接下一朵雪片，寧姬不能不再次驚嘆這個世上竟有這麼純潔無暇而美麗脆弱的生命。生而為蟬，縱使是妖獸，潛藏于黑暗中的她們也從未見過冬天的景色。
[能比它們更美的，大概也只有大人了吧……]
望著手中漸漸變得透明的雪花，寧姬惋惜地將它送回了風中，微笑著，與千晝一起笑看它自在飛舞。望著眼前這無邊雪景，兩人眼中閃爍著的光芒，如孩童般清澈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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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金城日志記載︰南歷3021年11月27日，城內歷史悠久的榮記客棧發生火災，起火原因不明，老板夫妻及其獨子葬身火海。三名伙計下落不明，疑為殺人奪款潛逃。已發下海捕文書。
但有非書面消息稱，老板夫妻死因奇特，月復中竟全是熔化的金銀液體……救火的城衛守備隊因此展開血拼，死傷者達數十人之眾。
後數日，有人在城外野狗堆出沒處發現幾具新鮮的白骨，由撕扯中殘留下來的衣服布片來看，懷疑為榮記三名伙計所有。
另︰榮記火災第二天，即28日，城東清涼寺中所有流浪兒及無家者醒來後皆發現自己住處多了十兩銀子。有人記起前一日晚上似有人來問過數年前住在此地的舊人，但來人身形模樣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或異之。
也就在同一日，北行三背著行囊，獨自離開了黑金城。十一歲的瘦弱少年，從此開始了另外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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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呃，要不要就這麼結束這個故事呢，其實分析一下也是比較好的選擇啊，寧姬mm捧雪微笑，多有詩意……回味無窮啊，懸念叢生啊不是？咱們要向〈師士〉學習……慎重考慮中……
——苦苦熬了數年的讀者們一涌而上，板磚老拳，轉眼已將第四捶得半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