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花蔭是我見過的最不似妾侍的姑娘,沒有勾魂攝魄的眉眼,舉止言談淳樸,活寶一般。傳聞歷來朝中權貴有好美色者,喜收集百態女子,如同器物私藏。莫非定安小王也有此類怪癖,所以有諸多嬌妍駐留後院,姿態各生。
縱覽冕月之內,男女雖無太甚尊卑之分,二者間差別還是橫越。男子多視女子牽強附生,不屑為伍,偶有女子姿色才情出眾,難免存典藏之心,如若身價經得起揮霍,便是想千方百計籠入懷中,自此,佳人已成玩物,可悲可嘆。
辭了這個別樣的女子,起身回房。一路上,各院落里開始有出入的丫鬟,行進間與我閃身而過。也不知都是什麼樣的主子呢,又是怎樣的來歷?
春日的雨水來的綿綢,雨過後熱意漸生。那些藤葉花草如同睡飽了似的,滋生的竄著長。
又是一年新景似舊年,種種生機,催的人心頭喜悅如花吐蕊,悄然探出。
次日,風清徐,雲淡,宜出游。
一大早的才打開門,就見那一干女眷籠著朱紅翠綠的衣袍,三三兩兩簇擁著,都往後面那側園去,極其熱鬧。巧兒跟出門來,見我瞧得新鮮,直說道,恰是胐日,眾人是去放紙鷂的。
我頓時了然,冕月古來就有扎紙鷂的習俗,意喻除病去災,逐散憂思。每年此時,凡女子皆可結伴至空曠地,將紙鳶放飛,待其居于高空時,鉸斷引線,任其飄走,同樣的,心間那積攢許久的疾怨煩愁也便跑了沒邊兒了。這本是女兒家寄思之說,久了竟也成了節日,講究的人家往往在此時備好粉彩筆墨,彰顯自家閨秀的才華。鳶身可以繪出各圖案,亦可題詩其上。筆墨新濕,待晾透飛升上天,周身模樣便入眼中。
既是女兒節日,那府內嬌妙人可是俱全了。前幾日還叨念沒有識過佳人全貌,今日倒是如了願。
側園取名添香,西鄰圍牆,原為逐風苑,據說本是闢出來,給侍衛隨從活動拳腳的地方,後來小王爺嫌刀光劍氣的煞了風景,便改換了場所,令匠師將先前院落稍作修葺,又應了哪位美人的請,起了花架,秋千,設了竹樓,空地雖多,布置一番,也不失秀氣。
眼見得眾女涌進添香苑,門外熱鬧不復,我理理衣襟,也朝那門內走去,巧兒見狀,緊隨而來。
雖說早已知曉定安王府內,美人如雲,當真見得了,仍是不免驚嘆。入了苑內,當中空地橫一豎二,立著三條紅木長案,上有筆架,粉彩,紙硯齊備,案旁各立著俏生生幾位女子,身姿窈窕,容貌千秋各異,俱是美好。
眾人圍于畫案左右,無暇顧及何人擅入,我便自行湊上前去看,諸多紙鷂置于案上,骨架已有,繃紙亦糊好,形容多樣,似是有蝴蝶,飛燕,錦鯉,蓮荷的雛形。看罷,一時有些不解,轉頭向巧兒道︰「這紙鷂可是先扎制好的?那怎知能否合了各自心意呢?」
巧兒笑答道︰「回小姐,早幾日各院夫人已將喜好模圖上繳,匠師依圖扎制,只待畫筆描繪。」
原當如此,我點頭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自是做不了匠藝活的,只留下些文雅工序,正是應了女子的嫻靜之說。
這廂,幾人商議妥當,已有領先下筆者。定神看去,是一紫衫女子,其挽袖間,身後丫鬟疏散開眾人,此女周身盡顯。美人有多種,如我南都卞安女子,嬌小清秀居多,這位紫衫女子顯然不屬此類,一堪人中,獨見她身姿高挑,勝人一籌。疊瓣牡丹金釵挽起閑雲近月髻,發尾烏絲傾瀉于身後,額前光潔露出美人尖,眉如青黛,一雙鳳目奪人心魄,鼻似玉雕,唇若點赤,珠玉寶鐺墜耳側,錦衣輕束腰身,僅一顰一蹙,也明艷非凡。
我正觀望的仔細,听聞一側有人輕笑,「可讓子虛妹子給佔了先了。」笑聲中,一著月白上衣桃色羅裙女子,婀娜而現,見她輕移至明艷女子身邊,偏頭看那案上紙鷂。紫衫女子原是喚作子虛,此時提筆尚未點畫,听此言,面上不動顏色,回話道︰「既是心內有了打算,何必作態。」言語間眾人也可听出嘲諷之意。
看勢頭,二人非友。
「妹妹真是爽直人兒。」那月白衣袍女子掩口輕笑,「可是做的鳳鳥的打算?這模樣看著還真是像啊,妹妹好心胸。」
「是雛鳳不假,」子虛冷笑著還口,「只不過打算的,非人中龍鳳的鳳,而是尋了梧枝棲息的鳳。子虛還無青葙姐姐心內那抱負。」
「子虛妹子可是錯解為姐了」名為青葙的女子面上已有稍許不豫,「只是一只鳶兒,我等尋個開心而已,妹妹多慮。鳳兒自是好的,因它出身金貴,樣貌出眾,其他鳥兒是比不了的。」
也不知這句話那里不妥,喚子虛的女子,怒色顯露。二人言談已現爭執之兆,此時有出來打圓場的,是個年紀稍長些的青衣眷室,「好了好了,大好的天氣,談論什麼鳳啊鳥的,這錦鯉,飛燕多了去了,你們這廂談論罷,天該黑了,各去忙活去,都別吵吵了。」
眾人見狀也上來撇開話頭,你的添筆紅,我的添筆綠,一下子苑內又熱鬧起來。
戲文里說,**紛爭如狼似虎,定安王府女眷雖是不及皇宮一闋,也是暗潮涌動啊。我挪到巧兒身邊,瞥瞥她,又瞅瞅不遠處子虛青葙二人,巧兒瞬時領悟,湊到我耳邊,低聲說道︰「小姐不知,這二位夫人素來不和,子虛夫人來自北域,婢女所生,最忌人談其出身,青葙夫人樣貌不及,卻是好妒,二人互相看不順眼。」
我哦了一聲,又嘆了口氣,同承恩寵,紛爭何宜啊。
眾人已紛紛下筆描繪,長案周遭圍滿。往四下瞧去,遠處的草叢間,竟還臥著一姑娘,定楮看去,不是別人,正是昨日才見過的沐花蔭。我一時心頭歡喜,跑去看她作甚。
沐姑娘也是在畫紙鷂,只是姿態奇特,如握拳狀直直攥筆,一下一下的很是費力,我探頭過去,發覺這鷂兒也特別,圓圓的團扇似的,綴著兩條黃色絹帶。
「蔭蔭姑娘,這是畫的何物啊?」我輕聲問道,怕驚擾了她的專注。
沐花蔭听言抬頭,瞅了一眼,見是我,便復又低頭描畫,「燒餅。」
細看那點點黑印在圓盤上,果然是燒餅的樣子,我登時無言,花蔭姑娘真是朵奇葩,件件能出人意料。「倒也別致,別致。」
「成了。」只見她拋了筆,拍拍手上浮塵,歡快的起身,尋系在紙鷂上的引線。
我見她白色羅裙上沾染很多青草汁液,抹之不去,不免遺憾,今後便穿不得了。「何不去空地,這衣裳在草里一通折騰,就該棄了。」
「不愛同她們一道,」沐姑娘手里忙活著,嫌棄的說道,「拿個腔調都是連嘲帶諷的。」
我搭手幫她扯著線頭,看她細心系著,「冷暖自知,莫計較。」
不多時,那邊每人手中紙鷂均已畫好,晾在一邊,花花綠綠的,遠看還瞧不出輪廓。得了空,眾人不免對筆下之物,品頭論足一番。
「姐姐的錦鯉真是栩栩如生,筆法細膩,分外靈動」
「哪里,妹妹的蘭草畫的才有韻味。」
「笄兒這荷繪的單薄了些,添些墨色好些。」
「是嗎,我瞅瞅。」
……
我側耳听著她們的評論,再望望花蔭手中,長了尾巴的燒餅,「花蔭,你這燒餅是何寓意?」
「唔,我希望爹爹,我死去的娘親,還有我,街頭賣梨的二狗子,秦三叔,所有對我好的人,都不愁吃喝,爹爹常說,酒足飯飽,不思故土。」她說著便有些落寞。
故土?我一陣愴然。
興許是我二人過于安靜,反招來矚目,抬眼間又一女子裊裊而至,煙色裙衣,少有飾物,眉淡掃,眼簾單薄,清清爽爽的立在面前,「不曾見得你,可是新來的姐妹?」
我見她身後那種種眼神都瞥過來,心知避不開,坦蕩蕩答道,「無邊冒昧,攪擾各位姐妹了,本非府內之人,是應主上之命來小住,會友的。」
煙色衣裙女子輕頷首,了然似的,她未做聲,身後一簪花女子倒是開口,「既是會友,會的何人啊,莫非是沐花蔭?」
煙子止住她,歉意回頭道,「凌波代妹妹不是,這廂失禮了。」
「無妨無妨,」我擺擺手,而後低頭思索下,如若此時閉口不談,多會遭人猜忌,可是不知說出娘,又是什麼局面。正糾結于怎麼交代,那簪花的丫頭又高聲道︰「呀,我記起來了,你是娘身邊那人。」
我心道這下好了,不用糾結了。
「是麼,是娘的親眷麼……」
「前幾日那個麼……」
一陣竊竊私語。
「無邊承娘情來此小住,是友人不假。」我正色應道。
這邊還沒來得及覽過眾人情態,那邊已有話聲響起,「可是王爺眼前的紅人啊,娘的情面果然大,什麼生人都能進的來。」
是子虛,且言語不善。
「那是自然,娘的豐姿我等是比不了的。就如今日,不用跟我等俗人似的空許願,就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青葙夫人口氣酸酸的,不知怎麼,竟是同子虛一路了。
我當下無言。早知娘紅的炙手,沒料到竟成了定安王府的一根刺。女子妒心,真是可怕。巧兒此刻也不知跑去何處,找誰圓場呢。
「與她何干啊,」沐花蔭見狀氣憤不已,剛想上前理論,被我悄悄使手止住。
自稱凌波的女子輕嘆一聲,勸解道,「何必向無邊姑娘怨念,左右都是自己的拙處。」
眾人沉默。
「還是收拾咱們的鷂兒去,」之前勸解過子虛青葙的青衣女子,復又出來,揮散人群,「昨日錦繡,今日殘紅,天下男人可有一分是真心。何苦自己糾纏些沒影的事。」
「前些日子送到陸府的芳塵,隨輕騎營的碧落,與我們有何不同,可還有一分希冀?」
一干人回到案旁,紙鷂已經干透,只待系上引線,升了空,再拿銀剪鉸斷。恰如,府內女子沉浮不落的心境。
辭了沐花蔭,我步出添香苑,自顧的往回走。半路轉頭看騰空的魚龍花鳥,心內有些淒涼。北地為鳶,南地為鷂,稱謂不同,卻也會同掛零落枝,一個結局而已。女子,真都如此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