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日答應了娘,每日里我便自發的到偏殿跟那一眾姑娘一起練舞。至于中毒的事,惦記了幾日,沒什麼變化,也就拋在腦後了。不過,練舞不是個輕快活兒,況且朝歌本是較有難度的一支舞,每個動作的拿捏都不可差分毫,所以往往一個姿態就要擺半天,還要保持面上笑意如花,一場下來常常汗濕衣襟。雖如此,怕的還是技巧不夠好,上不了台面,壞了大體。好歹娘耐心,處處指點,總歸有了點模樣。
眼前這位美人師傅曾說過,跳好一支舞,用的不是花哨的技藝,而是在于對音律的悟性,以及感知到其中暗含的情意。對此我能領會,正如江湖中所說,習武之人無形勝有形的劍氣,飛花摘葉皆可傷人。雖可意會,但有關音律,卻是知之甚少。猶記得娘于桃塢內的琵琶聲,妙曼非凡,我一時興起,生了念頭,既是投靠了這樣的大師,器樂怎可少得。
在我幾番痴纏下,娘應下了這差事。娘拿手的是琵琶,古琴,可到我上手,極為嘈雜。撥弄幾番,始終覺得不甚如意。倒並非因為初入門類,無力駕馭,而是心內沒有極其喜好之感。
娘見我不甚合意,提出隨她去房內一看。
還是那個花架院落,進房後,她走至鏡台匣前,取出一個長形的錦盒,打開看,黃色襯底,里面相靠的兩處笛槽,卻只橫臥一支竹笛,看去嬌巧,近笛尾處墜一寶藍穗子。我在娘示意下,小心取出。
「此為龍鳳蕭笛,為雌雄一對,龍蕭音色雄渾,雌笛與素來橫吹制法有所不同,出聲則清亮雋永,二者為相和之態。」
握著手中微涼的笛身,我心頭生出一種不舍與人的喜愛。「這可是雌的?」即是龍鳳,怎能不成對。
「妹妹手中正是鳳笛。」娘將錦盒也遞給我,「如若喜歡,便是為妹妹所備。」
我忙將笛子收入盒中,推還給她,「如此貴重,無邊不可奪人所愛。姐姐這笛定是意義非凡。」
娘見狀又送至我面前,「多慮了,此物實該妹妹所有。龍蕭在外,娘應了那人,妹妹如對此一見如故,便是主人。」
我听言十分疑惑︰「龍蕭何處?」
「妹妹今後可知,現下便收著吧。娘受人所托,已然了了心事。」娘笑著將錦盒好好的放入我手中。
莫名收了這笛子,心內雖有驚喜,卻也著實不安。民間樂坊里,龍鳳蕭笛本是贈予眷侶之物。如今,竹笛行單影只,不知寓意如何。娘這是要作鴻雁麼,傳的是何處的情?
一團如麻的事宜,躲不得,進退兩難。
從房內出來,撲面而來一卷濕氣。晨起之時就見天色稍暗,現下綿延不絕的是紛布的雨絲。也不知幾時開始的,四下里已覺氤氳,眼中望見的花草都顯得格外清亮。遠望朦朧,近處土石微潮。
不知怎的,感知到偷沾臉頰的絲絲縷縷,那因淡淡煩惱而皺縮的心,也慢慢的舒展開來。
踏著府內小道,一路盡是籠著朦朦水霧。恰是偷得半日心內閑適,沒有直接回住處,我使袖將錦盒掩上,往後園去了。
沒有丫鬟下人跟著,步履也輕快。巧兒近日來,倒是與我自然許多,也再無怪異舉動。只是心內已生戒備,總歸不自然。想到這,我思忖著,還是瞅個時機將此事透給娘的好,如若那二人對府內不利,傷及無辜,也可有應對之策。
許是春日來的躁動作祟,我心內各色思緒紛雜反復。今日覺得好,明日覺得厭倦,此刻看人人都坦蕩,下一時分瞧去,各個都暗藏心思。自前塵盡丟,跟從師傅一路走來,初時還可以持著懶散樂天的性子,時日久了,便覺厭倦。就像一潭水,淺而清澈,只覺可愛,若是幽深晦暗,則避之不急。
實言之,每人待我都不薄,姑娘小姐的喚著,銀兩飯食供著,出有車馬,臥有軟榻,還缺什麼呢?可就是覺得缺了東西,還覺心內疲憊。
靖安王爺,定安小王,師傅,李漣,娘,劉伯,巧兒,還有,劍離,每人都有自己撰好的戲本子,一步不落。
縱是如此,有時換了念頭想,師傅娘那幾人,謀劃歸謀劃,與我往來時倒也無花哨套路,誠摯的很。
糾結的頭疼。
這連連雨絲都因自生的煩意,而變得惱人。煩憂中淺淺帶著的,像是思念。也不知劍離在做什麼,青果那丫頭,可是有繡好香囊。
卞安的春雨,真是撓人心窩。
後園廊亭,輪廓濕潤,如水墨入畫。輕拾台階踏上去,廊內略干燥,四周漫有草葉香。
觀望湖上微瀾點點,湖心隱約可現,風光比起往日,多了些含蓄之感。
想找個地方歇腳,賞賞景,以為前方亭內無人呢,自顧的往里去,走到石桌旁,才瞧到,有人倚欄坐著,于是忙上前作禮搭了聲驚擾。迎面是個粉潤的姑娘,嬌憨之態盡顯,正吃著什麼糕點,手里拎個餌餅盒子,此刻倒也沒怪我冒失,只是掃了一眼,答道沒事便繼續取點心入月復。
我看她吃相可掬,甚為福態,心內陡生好感。「姑娘可是好情調,此處怡人,正適合美食相稱。」
這姑娘倒也實在,听言眸光一閃,面色興奮起來,「你也這麼覺得啊,我在這里吃東西特別香甜。」
我很高興遇到知己,「是啊,這是有善感之人才有的情緒。」
「對啊,這里人少,吃多少都沒人管。而且看到那些魚搶吃的,我就很開心,胃口就好。」她很是熱情的邀我同吃。
我一陣汗顏,此時明白她的香甜,來自于飽月復之感,深覺自己真是附庸風雅了。「姑娘真是好性情。」
「你是哪個院里的啊,怎麼沒瞧見過。」她上下打量我一番,沒幾眼,似乎了然的樣子,又自語到,「也難怪呢,你可是太單薄了,王爺自是不會喜歡的。定會冷落的。怎會為人識得。」
此言一出,惹得我笑惱不得,原來是把我當府中小眷了。「姑娘誤會了,我非府中之人,只是應邀前來小住。」
只見那姑娘應了聲噢,便沒了後話,繼續吃。
我見她不愛搭理,只好先行找話,「前幾日嘗過一種點心,頗是好吃,姑娘也可以試試。」
果然她听到這里,立即雙眼發亮,「在哪在哪?什麼模樣?」
「樣貌普通,吃起來卻十分可口,有茶香氣,廚間晚些時候興許會有。」
「那咱們現在可去看看。」她起身便要去尋那糕餅,我見狀,頗無奈,也只好隨她身旁。
先前還怕廚內沒備那些點心,無法打發這風風火火躥來的小丫頭,沒料到問過了廚娘,還真有。我心內一松,喚來丫鬟幫忙兜了兩大包點心,放了不少方才提到的茶糕,那丫頭性急,直接使手拈起一枚,興許這味道正合她口,只見她邊吃邊連連點頭。
二人沿原路回了亭子,因著這些點心,她對我一時熱情很多。
還真是個奇特的人。
「你叫什麼呀?」她嘴里鼓鼓的,含糊不清的問道。
「叫無邊,你呢?」
「沐花蔭。」
「沐姑娘名字真是好听。」確實是好,頭次听到這樣的名姓,「可是有典故的?令尊真是博學。」
「我爹是開棺材鋪的。大字不識,」她不已為然的答道,「先前給我取了個名字叫沐彩,沐彩,木柴,太難听了,後來我就找我們那賣字的書生,給改了,叫花蔭。」
「那書生也取得恰當。‘’我暗抹冷汗,笑著應付到。真是馬屁來到馬蹄上。「沐姑娘與王府也有淵源?」
「有怨言,當然有怨言,」她義憤不已,「我才不想在這待了,處處不合心。大家都笑話我能吃,嫌棄我唱歌跳舞一樣不會,也不會吟詩作賦。」頓了頓,她又說道︰「前幾日牡丹花會,她們非要弄什麼詩詞,贊美那啥,花中之王,輪到我,沒得說啊,打小就沒認過幾個字,我便自顧答了‘牡丹花開的,真胖。’結果一眾人笑得桌翻杯倒的,王爺酒都噴出來了。唉,攪得我好生尷尬。都怪我爹,非要我進來。」
我干笑不已,「應景的很,大俗大雅麼。沐姑娘無需苦惱,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見得非要附和他人。」
「唉,」她嘆了口氣,「可是不暢快,也回不了家呢。王爺當初看好我家那鋪子的地界,許我爹錢財要把鋪子收了,老頭兒他不樂意,最後擰不過,只說是須得給我榮華富貴,才情願。這樣我就進了定安王府,我爹也買了出院子養老。我可是被潑出去了。」
原來,她竟也是定安小王的妾室之一。那老爹也著實糊涂,入了王府就是榮華富貴了麼,哪處侯門不是險惡復雜,既是心疼女兒,就不該推她進這水深火熱境地。
「沐姑娘,既來之則安之。不佔頭籌也是件好事,風平浪靜的好。」我也只能如此說。
她點點頭,也不再答什麼。
她自是不開心的,爭艷奪芳的,爾虞我詐太多,她現下,還不想懂。只是這年華,算是送與這侯門府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