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片低矮破舊的街巷屋舍之中,還能看到三三兩兩的行人路過,大都在交頭接耳,談論著午間北伐大軍出征時的赫赫軍威。
大司馬整軍出征,轟動了整個建康城,許多百姓也齊集到彰德門,齊襄盛舉。
升斗小民不會去思索此舉的得失成敗,也不會產生那些士大夫們所顧慮的朝局動蕩,他們的眼中,不過是天子之軍,殺威彌天,甲冑鮮亮,旌旗蔽ri的壯觀場景,甚或某某世家的哪位大人威儀出眾,哪位大人形容俊偉,這是街閭巷陌間和他人的談資,而到了這ri暮時分,還是該回家的回家,該吃飯的吃飯,每ri但求有一屋棲身,有三餐果月復,不必像那中原戰亂之局,百姓顛沛流離,朝不保夕,這便足夠了。
所以在天s 終于暗下來之後,至少這片街井中已經漸漸沒有了人走動,炊煙在許多屋頂上裊裊升起,隱隱能听到婦人召喚孩子的聲音,從水缸里舀水的聲音,間或有人頭一伸,從窗內呸的吐出一口濃痰。
無論如何,在南朝都城中生活的百姓終歸是比別的地方的人要富足安逸些的。甘斐悠閑的坐在近巷口的屋檐上,很愜意的聞著彌漫在巷中稻米烹熟的清香。
「娘媽皮的,非要在這里傻等嗎?家里肯定開飯了,今天肯定有炖肉!」無食趴在甘斐身邊,咕咕噥噥的道。
「那里不是我們的家,我們只是暫住。今天要是能解決了這里的妖患,我也該離開那里了。畢竟桓大人和羽媚都不在,我再留著可不合適。」甘斐的聲音同樣不大,事實上這一人一狗交談的聲音只有他們兩個自己才能听見。
「死胖子!那干啥非要我陪著你等咧?你找顏皓子嘛,他反正不吃肉,大司馬府的庖廚做那麼多菜可白白浪費了,我要去陪我家少主。」說倒底,無食還是對大司馬府的豐盛食饌念茲在茲。
「沒出息玩意!爺為啥要你來?那是抬舉你!你個臊狗子怎麼著也當年赫赫有名的攝蹤仙犬,你不是鼻子靈麼?那妖怪要是一來這里,你不就察覺出來了?」
無食滿意的點點頭︰「這話說的也是,娘媽皮的我就是太能耐,唉,能人就是勞碌命喲。」自夸了一句,忽然又是一遲疑︰「萬一今天那妖怪不來這里怎麼辦?咱們不就白等咧?」
「白等也得等!今天不來就等到明天,明天不來就等到後天,有句成語怎麼說來著的?哦,咱們這就叫守株待兔!」
「娘的我記得這成語不是什麼好意思啊,死胖子你念過書沒?」
兩個人,不,是一人一狗嘁嘁喳喳的斗嘴斗了好一會兒,對于排遣等待的寂寥實是大有裨益之效,天s 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漆黑如墨,當是天有霾的緣故,看不到滿天星斗,連本應懸掛天際的彎月也不見蹤影,遠遠的,能看到秦淮河邊的幾家豪門大宅還燈火輝煌,可這里的民居蔽宅卻少有掌起燈火的,普通人家,到了晚上也沒什麼要用得著點燈的事情,燈油也貴,想來另有別的一些事情可資睡前一樂。
甘斐忍著笑,對無食做個噓聲的手勢,無食下意識的站起身來,惕的掃視街井四下︰「莫不是那狗ri的來了?」
甘斐側耳靜听,無食也跟著凝神細辯周遭聲響。也不知是哪家房里傳出來的,一個女人壓著嗓子發出嗚嗚的申吟,而一個男人有節奏的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正應和著女人的申吟,依稀還有些啪啪的聲音響動,過不多會兒,女人長長的一聲呼氣,接著就是一個小孩兒的啼哭聲大作。
甘斐在屋頂上笑的打跌,上氣不接下氣的道︰「听出來了沒?一男一女在干那事兒,那男的不行,幾下子就出來了,結果家里的娃兒被他們的聲音吵醒,正大哭呢!哈哈!」
無食破口大罵︰「你個s 迷心的死胖子,巴巴的等了老半天,我還以為干什麼正事呢,鬧半天听人家夫妻的動靜去了,你狗ri的這些天是跟那美女劍客順了心咧,老子可還餓著呢!」
甘斐還在笑著,並用手促狹的在無食餓的癟癟的肚子上撓了幾下︰「臊狗子,我問你,你干過這事沒?」
此話大觸無食痛處,恨恨的回道︰「老子怎麼不想干?幾次差點就進去了,結果人家一轉頭,對著老子那話兒就咬。娘媽皮的!」
甘斐稍一琢磨無食話語,頓時又捧月復大笑起來,壓低著聲音道︰「哈哈哈……對對,你找的都是母狗,人家不樂意直接上嘴……哈哈哈……」
無食又臊又惱,卻又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為表不滿,故意抬起腿來,對著甘斐的身後方向狠狠的尿了一泡。
「娘的,往哪兒尿呢?」甘斐發覺了無食的使壞,「屋頂是斜的,你的尿在往爺這兒流!你狗ri的故意的!」
無食卻忽然直起身子,望向了遠方︰「娘媽皮的,真來了。」
甘斐停止了笑鬧,順著無食遠眺的方向看去,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從街巷的深處正慢慢走來,厚底竹履在路上發出 的聲響,在這寂靜的街巷中甚是分明。
在那人影越行越近之後,甘斐漸漸看清了他的身形,這是個極為瘦削枯干的男子體格,走路的姿勢很奇怪,雙足間邁開的步伐很大,行進的也快,可上身卻僵直不動,仿佛是雙腿拖著身子前行的感覺。
甘斐潛運玄功,察魔之氣發散開去,可拂掠過那人之時,卻空蕩蕩的毫無異樣,不過這並不代表那人不是妖魔,只要妖魔沒有運用妖力之時,那麼身上的氣息確實不會被察魔之術發覺。
但是無食的著緊顯然事出有因,這也正是甘斐要留無食一同在此的緣故,法術上未能察覺的事物可以由身具玄靈之力的異獸的本能天來探知,無食的鼻子就是這樣的利器。
無食對甘斐使個眼s ,在那人接近了的時候,忽的躥身下去。
那瘦削的男子對于突然出現的無食顯然吃了一驚,渾身一震,停住腳步,眼神開始四下顧看。無食則繞著他,用鼻子湊過去,不住嗅聞。
甘斐騰的從屋頂上躍下,正立在那人當面。
瘦削男子不自禁的駭然後退一步,用受到驚嚇的語調問道︰「什……什麼人?」
這是年約四十的男子形容,髭須稀少,面貌丑陋,個子倒是很高,和甘斐正面相對時,還比甘斐略高半個額頭,只是臉上表情卻明顯有種畏懼和意外。
「你說我是什麼人?」甘斐嘿嘿笑道,穿著褐衫短襟的身體顯得愈發粗壯。
那男子指著甘斐,語音顫抖的道︰「黑夜突然現身在此,阻我行人,若非剪徑賊徒,便是截路強梁!」
甘斐哈哈一笑,然後覺得這話好像說的有點問題︰「剪徑賊徒?截路強梁?這不是一個意思麼?你還若非便是的,會說話不會?」
男子語氣一窒,不知該如何措辭了。
「這大晚上的,此巷中空無一人,你卻又為何一人孤身在此?」甘斐抄起兩手,用盤查的語氣問道。
「我……我來訪故友,你管得著麼?」
「據我所知,這里的路徑應當是從巷口而入,而在巷深盡處卻是河邊,別無他徑。你既來尋友,便該是從巷口走過來,卻怎麼是從相反的巷深之處而至?你是從河里游過來的?」
「我……我便住在河邊……」那男子的語氣盡是惶恐,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了。
「住在河邊的人?那就是這京城的住戶了,怎麼說話口音全不是南國官話?倒有些荊襄土白?」荊襄之地,方言眾多,有十里不同音之說,甘斐久在荊襄,倒是多曾听聞各處方言,所以很敏銳的听出這男子的口音絕不是京師之人。
「避亂京都,鄉音未改……這又有何奇哉?」那男子似乎是忽然想起什麼,說話變的流利多了。
無食圍著那男子轉了好幾圈,這才搖著尾巴過來︰「是有股子腥味。」
「什麼腥味?我這是魚腥味。對啊,我久在河邊,多曾捕魚為生,有魚腥味也不為怪吧!」那男子看來是想到說詞了,此刻的神情舉止已經變的從容。
甘斐露出一個心神領會的笑容︰「當人們說起腥味的時候,一般是指兩種,你這麼著急說你身上是魚腥味,似乎生怕我們提及另一種腥味,那麼請問,另一種腥味是什麼味?」
那男子神s 劇變,他猛然間醒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當然,不是那兩種腥味的自辯之詞的錯誤。
甘斐緩緩從背後抽出寬刃長刀,刀身在頸背上一擦,暗紅s 光影的刀芒募然而現。
「裝傻充愣真的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事,尤其是事起倉促,你的頭腦在快速轉動的時候。」暗紅s 刀芒的長刀架在了那男子的肩頭,而男子卻看著甘斐殺機浮動的雙眸,兩腿不住的哆嗦起來。
甘斐冷冷的注視著那男子︰「你是在什麼時候見過我們的?」
那男子面如土s ,幾番想說話,可話到嘴邊卻總是咽回肚子里,心中追悔莫及,這般小心翼翼,卻還是露出了一個天大的破綻。
「是的,我想你也發現你犯下的錯誤在哪里了。普通的人在發現一只會說話的狗之後,會驚駭的說不出話來。可你,滿心想的是如何裝成普通人,躲過我的盤問,並且在這只狗圍著你嗅鼻子聞味道的時候,很好的隱藏了自己本身的氣息。所以你才有把握,這只狗在你身上聞不出什麼異樣來。而正因為你見過我們,所以你很清楚我是什麼人,而這只狗又是做什麼的。在他開口說人話的時候,你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你本應該裝出一個普通人看到狗說話後的震驚神情來的,現在嘛,很遺憾,再去偽裝已經沒有用了。說,把你的在這京城中出沒的原因說出來,我也許可以饒你不死。」
那男子眼中黃光一閃,也不見如何動作,身體滑溜的如同鰍鱔一般,順著長刀刀鋒一轉,眼看著就要退逃開去,無食「汪」的叫了一聲,早躥到了他的背後。
周圍的氣流中掠過幾道赤紅s 的光影,瞬間裹住了那男子的身形,那男子這才發現厲害,自己的身體周遭已在自己不知不覺中由靈力牽引著氣流形成了一個禁縛的氣網,自己已然無路可逃。
甘斐持刀橫架的姿勢沒有任何改變,很悠然的看著那男子乖乖的身形重回,老老實實的被自己的刀鋒逼迫著︰「你犯的第二個錯誤,其實是在第一個錯誤之前就已經犯下的。既然知道我們是做什麼的,你就應該在這只狗一現身的時候施展法術逃走,這樣的話,你可能有一點點機會全身而退,而不是想著支吾搪塞,以徒混身過去。其實,若不是已經知道你是誰,我們又怎麼會突然現身阻住你呢?現在已經遲了,在和你說話的這段時間里,我的氣勁已在你周圍布下伏魔羅網,你沒有逃走的機會了。」
那男子怔了半晌,忽然跪地求饒︰「上仙饒命!上仙饒命!」
「早這樣不就省事了?哦,順便告訴你一聲,你把聲音喊這麼大是沒有用的,我們的對話從一開始,就被我的伏魔羅網所阻隔,也就是說,你就算扯破了嗓子大吼大叫,在這伏魔羅網之中聲音也絕傳不出去。你想大聲嚷嚷驚動了這街巷中的居民,然後想趁亂逃走的念頭最好還是收起。」
可怕的斬魔士,每一步都思考的這般縝密,那男子心中氣沮,不愧是和鮫人公主激戰的人,面對著他,我根本一點勝機也沒有,不,不要說勝機,而是連一點月兌身之機也沒有。
「從現在開始,我問一句,你說一句,若有半分遲疑,我的刀就可以在你身上割下一片肉來。」甘斐一轉頭,「無食,愛吃魚肉麼?」
無食對于甘斐這種威嚇大感興趣,很配合的搖搖尾巴︰「我不是很愛吃魚,不過現在這麼餓的情況下,也能將就。」說著,還故意伸出舌頭,舌忝了舌忝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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