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丁酉年三月二十三日。,,用手機也能看。
嫂子,她還沒來得及傾訴完自己的半生淒苦,就選擇了撲刀自盡。
一段段往事,潮水般涌上來。緩緩地淹沒了他的意識。
武松不知道,也從來不曾想過。自己孑孓一身,竟然會被這樣一個忍辱負重、命運多桀而又堅強仁義的女人深愛著。
他更不知道,此後的半生,又該還給這樣一個女子怎樣一份肝腸寸斷的深情。
辛卯年六月六日
今天是我潘金蓮滿16歲的日子。服侍小姐睡下,我躲進了我的小房,那是我的天地,關上門窗,我就是這里的主人。
點上蠟燭,推開一扇小窗,抬頭看見的是一鉤新月,剛下過一場大雨,空氣濕濕的,似乎還帶一點涼意。那鉤新月也是冷冷的。整個房間彌漫著一股淒涼的味道,這足鉤起我對人生16年的回想。
……
16年前,我母親即將生產,她在睡夢中看見滿面笑容的觀世音菩薩,手拿白玉淨瓶,腳踏蓮花向她飛過來,雖然沒有說什麼話,卻扯下腳下蓮花一瓣投向母親。母親一覺醒來,便覺肚疼不已,順利地生下我。而屋外不遠的小池塘里荷花開得正艷。
我父親叫潘石山,听名字就知道他定是強壯得像石、像山一樣。他是一個屠夫,一字不識。可是我母親卻是一個飽學之士的女兒,頗有文才,她名叫金秀英。想著做的夢,看著屋外的荷花,再加父親、母親的姓,她略為思索,便給我取名潘金蓮,還說我是觀音菩薩賜予他們的寶貝,這輩子肯定會平安幸福。
10歲前,我的衣服鞋襪都是母親做的,母親的一手好針線還傳給我,教我認字、念書。我的衣服鞋襪上,母親都要虔誠地繡上大大小小的蓮花,說是菩薩會保佑我不受到傷害。
到底是因為觀音菩薩要保佑的人太多,還是她根本就忘記了我,我的好日子在10歲那年就結束了。
10歲那年,也是六月初六。往年這個時候,爹和娘都要做上一桌好吃的菜,還要叫上一個中年男人,爹娘要我叫他做舅舅的,高高興興地吃上一頓,然後換上新做的衣服,四個人一起到外面踏青玩耍。像山一樣壯實的爹爹就會把我扛在肩上,舅舅和媽媽就會唱著好听的歌,回家來,要是我玩累了,睡著了,爹爹就會把我背著。
爹爹的背又寬又厚實,真像床,舒服極了。
可那天,從清早起來,爹爹就不見了,一會兒舅舅來了。媽媽在收東西,沒有人理我,我餓了,叫嚷著。爹爹端了一盤我最愛吃的五香鵝肉︰「乖,金蓮,餓了,你先吃,爹娘有事不陪你了。」
爹娘從來都把我當掌上明珠,今天居然不理我。我委屈得一邊悄悄地地淌眼淚,一邊拿手抓著鵝肉往嘴里塞。如果在平時,我的母親一定要我拿筷子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嚼,她說那樣才像個女孩子。
醒來時,我睡在床上,爹爹坐在床邊掉淚。什麼時候睡著的,我全然不知,只看兩手是干干淨淨的,肯定是生性好潔的娘替我擦的。我都10歲了,幾乎沒見爹爹掉過淚。因為爹爹告訴鄰居,他的命好,娶了一個天下最漂亮、最賢慧的娘子,又生了一個最可愛的女兒,他是天下最知足的男人了,所以他最不會有眼淚的。
我把繡有蓮花的手帕給爹爹擦淚,卻驚恐地發現︰娘和舅舅都不在。
我問爹爹︰「爹爹,娘去哪兒了?我還要娘教我繡花、識字!」
父親說︰「金蓮,你娘死了,不要想她!」
「你騙我,剛才娘還幫我擦干淨手上的油!」想想就大哭大叫起來︰「娘啊娘啊!金蓮要你!」可是,我的法寶居然不靈,因為娘並沒有出來哄我。
可是,我卻听見遠處有娶親人吹吹打打的聲音,我跑到院子里,看見一襲小轎停在門口,一個面皮白淨的五旬的人大聲叫著,「潘石山,你這個狗東西,趕快讓你的娘子出來,否則打斷你的狗腿!」
我爹沖出來站在院里︰「我娘子死了,你到閻王爺那兒去找吧!」
這個人嘴一歪,馬上上來七八個穿青衣的人︰「先搜一遍!」爹爹緊緊地抱住我,屋里傳來東西被打翻、打碎的聲音。
「張管家,沒有人!」
「打,打到他說出把人藏到哪兒為止!」
剎時,爹爹就成了血人躺在地上,這一幕,我永遠也忘不了。
我沖上前去,抓住張管家的手,拼命咬著不放,張管家給我一個嘴巴,我的右臉頓時火辣辣的疼起來,嘴巴也松開。張管家捏著我的下巴︰「老的不見了,帶小的走。」
嘴一歪,上來兩個人把我往轎里一塞,抬著就跑。
我在轎子里听見爹爹在大聲叫喚︰「金蓮,金蓮哪!……」
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小,一直到什麼也听不到。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這一切發生的原因,因為抬我去的這家,人稱「張善人」,他家家規矩嚴,是清河縣的大戶人家,除了糧田千頃外,還開有綢緞坊、油坊、茶坊,他家下人,吃穿不愁,開的工錢也不差,就是不許下人多嘴,如果膽敢議論不準議論之事,輕則攆出張府,重則安個罪名,送官府查辦。我是一個小姑娘,無依無靠,誰會願意得罪主人,把這場變故告訴我。何況,真實情況又會有幾個人知道呢?
不知為什麼,張善人家有萬貫,一妻四妾,卻只有一女,長我兩歲。
到張家後,我拼命大哭,惹惱了管家,準備痛打一頓。還是小姐過來,「管家,我喜歡這個小姑娘,讓她跟我。」「小姐,這可是個狼崽子,你看她咬我的這一口,這牙印還在手腕上。」不怕,你去告訴我爹!」
管家報告了「張善人」,「張善人」說︰「小姐喜歡就留給小姐好了。」
從此,我就成了小姐的伴,小姐名叫雪雁,皮膚白白的,眼楮大大的,讓人看了就覺得可親。小姐從不拿我當下人,對我客客氣氣,我跟娘從小學得一手好針線,也念書識字,所以小姐的衣服、鞋襪都由我來做,閑時也陪小姐念書、畫畫。
也是因為小姐,這6年我居然沒有吃什麼苦頭,平平安安長到了16歲。
辛卯年六月十五日
今天晚飯後,天氣本來不錯,一輪明月照得四處亮堂堂的,花前月下,甚是賞心悅目,不知哪兒刮來一陣怪風,一團黑雲把個明月遮得嚴嚴實實,馬上讓人的心情就不好了。
小姐晚飯就沒好好吃,對「張善人」說︰「爹,我好像有點不舒服,讓金蓮陪我就行,其他人不用跟了!」然後就帶著我回到她的房里。
我是知道小姐的心的,兩個月以後,八月十五,她將嫁為人妻。可惜,她嫁的不是她喜歡的人,而是一個聲名狼藉、品格不入流的人。那家公子的父親是東平府尹,管轄幾個縣,清河縣也在管轄之內。這個高府尹,據說與東京高太尉是同宗兄弟。高太尉未發跡時,與此人是兩三日匯聚一起刺槍使棒、相撲頑耍、三瓦二舍,算是知已。高太尉發跡後,自是要排降異己,拉攏提拔自己勢力。自然此人也就提拔做了東平府尹,東平府尹有個獨生子,面貌丑陋不說,更為可惡的是,他繼承了其父的惡習,且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拈花惹草,無一不會;而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一竅不通。雪雁小姐之母也是大戶人家之女,把她教得是琴、棋、詩、畫,無所不通,嫻良淑德,冰清玉潔,熟讀「四書五經」、「列女傳」。想她風聞這高家公子被人稱為「高小混」,其劣行早已知曉。怎麼肯心甘情願地嫁到高家。
小姐自從知道許配給高小混後,從此便悶悶不樂,舉頭望月而落淚,低頭觀花而嘆氣,實在可憐,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知道她心事。
辛卯年七月初七
今天是七巧節。每年的這一天,小姐的閨房密友,自是要聚集到「張善人」家,因為「張善人」家的花園在清河縣是最精致最舒適的花園,亭、台、樓、閣、假山、池塘一應俱全,一年四季應時而開的鮮花,更讓人覺得是住在高貴之鄉。小姐的閨房密友,自會各人帶上刺繡的繡品比手藝,帶上精致的糕點、時鮮水果,嘻鬧一番後,焚香拜月,玩夠了,自有家人派下人來接。
而今年,小姐說身體不好,不在家中聚會,也推辭了幾家員外小姐一起聚會的邀請。別人以為小姐出嫁在即,要辦的事多了,自是無心作小女兒的游戲,也不足為奇,沒有多想。
更深夜靜,小姐帶我到花園假山之下,擺上香爐,燃上檀香,閉上眼楮,默默地祈禱。
看著小姐日漸消瘦的容顏,我不住對小姐說︰「小姐,你既然不想嫁高小混,就不要嫁了吧。老爺、太太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他們會依你的。」
小姐說︰「金蓮,你不懂,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我娘知道我不想嫁高小混,可她又不敢違背爹的話,娘說如是三從︰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我怎麼敢不听爹的話?」
「那你只有違心地嫁給高小混了?」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家在清河縣雖然是大戶,有錢,可沒有勢。爹要我嫁高家,也是想保住我們家的家產和地位!」
「小姐,我真不願你這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小姐,那我陪你逃跑吧!」
「往哪兒逃?我一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出門買東西,進廟燒香都要雇轎子。我連路都走不了,出門後誰來管我們吃喝?即使逃出去,還不是會餓死?」
我想也是,雪雁小姐的三寸金蓮是清河縣出名的,她連站也站不久,只能坐著,哪能走路?不說小姐,就是我這個丫頭,出了張家大門,還不知往東往西,拿什麼來養活自己呢!
看來,除了陪小姐嘆氣、流淚,我也是別無它法了!
辛卯年八月初十
離小姐出嫁只有五天了,大戶人家嫁女兒,規矩既多,排場又大,听說小姐的首飾就裝滿幾個檀香木的首飾盒,光是頭釵就有10支,金子打的鳳花什麼的還瓖著珍珠、翡翠、玉石。有只金釵上的珍珠就有花生那麼大。嫁衣就更多,十多箱籠,平常人家的女兒,十輩子也穿不完。
但是今天發生的一件關于小姐的事,我真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吃過午飯,小姐在閨房清點她的首飾,她拿著那只瓖翡翠的金釵正在發呆。小姐的女乃娘面色凝重地進來,支開了所有的丫環。可她沒注意到我當時正在小姐的帳幃後面的箱子旁,幫小姐找東西。于是我就知道了這件事。
女乃娘細聲地對小姐說︰「前幾天高公子在飄香院硬要帶走唱曲最紅的小紅,小紅的相好開鹽鋪的李二公子前去攔阻,硬是被高公子打斷了一條腿,小紅被搶的第二天就自盡了。」
小姐听了面無表情,不過我看到一只瓖翡翠的金釵從從小姐手上掉進了盒子。
「後來,高公子家說小紅是到他家偷東西被抓以後,沒臉見人才自盡的。高公子倒是沒事人一個。唉!小姐,老爺怎麼不長眼看看,你嫁到他家這日子怎麼過啊!」
「女乃娘,你去忙吧!不要說了,听天由命吧!」
我知道,以張家的教育,小姐絕不會罵人鬧事的,可她總該為自己哭泣吧!哭的自由總是有的吧!
我知道听到了不該听到的,也不敢出聲,直到女乃娘離去,才像貓一樣輕手輕腳地溜出來。
偷偷地看著小姐,她仍然看著價值不翡的首飾發呆,不過最後看見她長吁一口氣,像是下了一個什麼決斷似的,才把手中的首飾一一清點放好。
我不知道小姐在想什麼,我想誰也猜不透她在想什麼吧?
辛卯年八月十五
今天是小姐出嫁的正日子,天還未亮,張家上下幾十個僕人就各司其職地忙起來,廚房里有喜宴,所有長年不用的廚具都搬出來了,據說是酒席就有上百桌。當然收禮也不會少吧!
整個張府,不用說門口前張燈結彩,窗上、牆上到處是剪成各色的「喜」字;什麼「鴛鴦戲水」、「和合二子」、「百鳥朝鳳」的喜慶窗花,更襯托出張府的喜慶景象。
「張善人」吩咐我跟著小姐,因為高小混點名要我當小姐的陪嫁。小姐出嫁,我就跟著,不用再做什麼事了。
到張家6年,也是小姐點名要我跟她,我才沒有像其他服侍「張善人」和粗使丫環那樣受那麼多罪。小姐對我比對其他丫頭都好,從不大聲罵我,也不把我當下人。她彈琴、寫詩、作畫時,只要我在旁邊侍候。我想,小姐那麼嬌弱,肯定會受高小混那個壞蛋欺侮,我當陪嫁,一定會幫小姐的忙,教訓教訓他。要不然,可憐的小姐怕是連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
忙到中午,小姐說︰「金蓮,你快叫廚房炖碗蓮子湯給我喝,我覺得口干舌燥。」
女乃娘說︰「你看我真是忙昏了,小姐起來梳裝打扮,還要等上花轎,到了婆家,塞進新房,前後好幾個時辰,湯水都得不到喝。趁還有時間,趕快去炖吧!」
我也沒多想,就到廚房里去,找不到人幫忙,因為人家要做喜筵,真的顧不上,我只得找個小炭爐,生好火。做蓮子湯的材料好在是準備好的。為了趕快,我拿著一把扇子拼命地扇,因為平時很少做這些,也不熟練,被煙燻得像個灶神,可也奇怪,越急就越是炖不爛,這蓮子就是不酥,銀耳也不綢,不過我也顧不得了,這都快一個時辰了。
我端著蓮子湯急步走向小姐房間。咦!怎麼靜悄悄的,沒有人。
我有一種不祥之感,趕忙打開房門四處尋找小姐。
哦!小姐睡在床上,面色安祥,身上端端正正地蓋著一床蔥絛色緞面,上面繡著一對金色的鯉魚,正在粉紅的荷花下嬉戲。那對鯉魚肯定會很恩愛,它們互相謙讓著。看看那身邊深綠色的水草和那水泡,就證明了。
那種被面是三年前,小姐與我合繡的,當時我問小姐︰「人家結婚都是大紅被面,上面繡的不是鴛鴦就是鳳凰,你怎麼會用這個顏色?」
小姐微笑著說︰「荷花出淤泥而不染,鯉魚跳了龍門就變龍,綠色一看就是春天的顏色。」當時我只有13歲,根本就不懂小姐的這番話和繡這床被面的深意。
回頭一看,大紅色的頭蓋與新娘戴的金色鳳冠都放在桌上,我嚇得心砰砰的跳著,放下蓮子湯,把手放在小姐的頭上,已經沒有多少溫度了,再放在鼻子下,沒有鼻息了。這一下,我真的三魂嚇掉了兩魂,這下我明白小姐的房里為什麼沒有一個下人了,連女乃娘都被支走了,小姐是鐵了心要去死。
怎麼辦?先找到「張善人」再說。
我跌跌撞撞闖進「張善人」的書房,喘息著,半天說不出話來,根本就忘了進書房要敲門,須經「張善人」同意方可入內的規矩。
「張善人」手中正拿著一件什麼玉器在把玩,看我慌張的樣子,沉下臉來,「不去守著小姐,跑這兒干什麼?」
「老爺,不好了,您去小姐房中就知道了。」
「張善人」輕輕放下玉器,把門帶上,跟著我進了小姐房中,此時,小姐的房外有了丫環,可沒人敢進去,都守在門外。
床上,小姐面帶微笑,蓋著被子,「張善人」的動作與我一樣,先模額頭,再放鼻子下面,居然面不改色,把管家叫進房中,叫他去請聖手神醫祝大夫從後門進小姐房中。
一個時辰不到,滿面紅光的祝大夫看看小姐的臉,拿了脈,並試著掰開小姐的嘴,掰不開,祝大夫說︰「辦後事吧!看來小姐是吞金死的!」
「張善人」此時才有點慌,說︰「只是不知如何向高家交待。」
祝大夫說︰「小姐一向體弱多病,人所共知,就說最近要出嫁,太累了,突發疾病去世的。自願賠償高家五千兩銀子,高家父子均是貪財之人,想來會沒事。再說,如果小姐死在他們家,豈不晦氣?」
「張善人」從頭到尾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他一邊叫管家騎快馬到高家送信,一邊罵罵咧咧,說小姐壞了他的大事。
我既憤怒又悲哀,天下居然有這樣禽獸不如的父親,把自己的親生女兒當作禮物去巴結權貴,全然不念一點骨肉之情。此時,我才明白小姐為什麼不告訴自己的父親母親,為什麼自己不願嫁高小混這樣的紈褲子弟。看來,知父莫如女了。她對自己的父親倒是看得透,知道自己僅僅是父親攀附權貴的禮物,便不聲不響地自行了斷。
可憐的小姐,不知她短短的一生,有沒有過心上人,如果有,她的心上人知道她是這樣的死法,真不知會怎樣的悲傷、哀悼。
辛卯年八月二十三日
今天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連老天都在可憐花一樣的小姐夭折。
我和女乃娘在花園里為小姐燒冥紙,女乃娘看旁邊沒有人悄悄地告訴我,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件事擺平了。
高小混是小姐進廟燒香時看上小姐的,之後派人來打招呼,說是要娶小姐。[]「張善人」巴不得結下這門親事,好攀上有權勢的親家,還答應高小混父子,陪嫁豐厚,而高家只需做做樣子送點聘禮則可。
小姐死了,為了怕高家責怪,除送上五千兩銀子作為賠償之外,還把小姐豐厚的陪嫁折成銀兩單獨送給高小混。見錢眼開的高家父子也就不再追究小姐在迎親那天死去的原因。
唉!我一邊燒紙一邊在肚里念著︰小姐啊,小姐!你投胎轉世,一是千萬不要做女人,做女人太可憐,像你當了小姐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做丫環了;二是千萬不要再有一個「張善人」這樣的父親!
辛卯年八月三十日
今天是小姐的「三七」,我照常用小籃子裝著香蠟紙燭,到了假山邊,平時小姐最愛呆呆看的地方。
周依然沒有什麼亮光,我點上香、燭,就給小姐燒冥紙。四周黑漆漆的,襯得燒紙的火光更紅更亮,見四周沒人,我便念念有詞︰「小姐小姐,燒點錢給你用!但願你如果不幸,仍然轉世投胎做了女人,那麼我希望你能嫁上一個如意郎君,過著甜甜蜜蜜、你恩我愛的日子,千萬不要像這次,在嫁人之前就死了,沒有享受到一個女人一輩子應該享受的!」
正念念叨叨地,遠遠地看見一個人提著燈籠過來,原來是女乃娘。女乃娘一臉憂色地說︰「金蓮,你給小姐燒紙吧?讓我好找,快跟我走,夫人找你有事!」然後拉著我的手,邊走邊叮囑我︰「夫人有大事找你,記得不要由著性子頂嘴,小姐不在了,沒有人會替你說話。」
什麼了不起的大事,黑燈瞎火地找我?對于我來說,從10歲進張府至今,還是第一次。
我跟著女乃娘進了夫人房門。進門之後,才發現「張善人」也坐在房內。夫人叫所有的下人退下,叫我過去挨著。我站在夫人旁邊,她拉著我的手,夫人對人比較和善,不過她也最講究尊卑的,為什麼肯拉我的手;會發生什麼事,我心里開始不安起來。
夫人拉著我的手,她是坐著,我站著,所以她仰著臉才看得清楚我的臉。她問︰「金蓮,我和老爺對你如何?」
「老爺夫人對我如同對小姐一般。」我謹慎地回答著。
夫人又問︰「那我的女兒對你如何?」「對金蓮如妹妹」,這是我的真心話。
這時坐著的「張善人」突然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凶巴巴地說︰「那你為什麼害死小姐?」
我嚇得結結巴巴地︰「不,不是我,我沒有!」
「就算不是你親手殺死的,也是你害死的。」
「為什麼這樣說!」
「我不是吩咐過你,要你寸步不離小姐的,你也算小姐的貼身丫環,小姐想死,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你死到哪兒去了,等小姐出事了你才跑來找我。所以說人是你害死的,一點也沒有冤枉你!」
「這不能怪我,是小姐要吃蓮子湯,廚房里沒有現成的。我只好現發火,現炖,這才沒看住小姐……」
我與「張善人」唇槍舌劍對答半天,一步不讓。我心里早就對這個禽獸不如的壞蛋不滿,今天正好借機會頂撞他,反正又不是我的錯。
「張善人」看我寸步不讓,伸出保養得很好的手來,就想煽我的耳光︰「你這個賤婢,居然膽敢頂嘴,看我怎麼收拾你!」
沒等「張善人」的手打下去,夫人就止住「張善人」,「老爺,算了吧!我們的女兒都已經去了,就是殺了她,也救不回我們的女兒了,還是說正事。」
「張善人」把手縮回去,夫人接著說,「金蓮,我們不追究你沒看好小姐,你願不願意做件事作為彌補?」
「小姐對我一向不錯,只要我辦得到,我一定盡心盡力去做!」
「張善人」說︰「我和夫人替小姐算了一命,算命先生說,小姐青春年少,還沒嫁作人婦,就死了。如果來生轉世要投一個好胎,必須要找一個替身,遁入空門,為她超生。這個替身要一個聰明漂亮的姑娘才行,我想,你是小姐的貼身丫環,最懂得小姐心里想什麼,你也符合算命先生說的條件,再說小姐死了,要你去做粗使丫環吧,我們家又不缺,你一個小姑娘,能做什麼?你出家也不用走什麼遠的尼姑廟,我們家後院有一幢小木屋就可闢為佛堂,你也不用去化緣,一切用度,我們都會支給你!」
我一听,連忙把手從夫人手中抽出,邊擺手、邊搖頭連聲說︰「不行,不行!我不信佛,不要念什麼經,我也不喜歡做尼姑。我不答應!」
「張善人」便威嚇著說︰「那好!你不願意,那我們立即把你送到官府里去,管家可以證明是你害死了小姐,不判你斬刑,也關你幾十年!你好好想想,依不依我們!」
張夫人又嘆了口氣,「老爺,不要急!金蓮,那這樣吧!你就帶發修行,時間也別長了,就三年,當你為小姐守孝,每天吃齋念佛算是功課,三年之後,我們就把你當作我們的女兒嫁出去!如果這樣你都不答應,那就只好按老爺講的辦,把你送官府坐牢,砍頭,就看你的造化。」
他們兩個,一個唱一個搭,把我逼到絕處。我想,三年以後,我就可以有我自己的家,他們說話會算話嗎?權衡利弊後,我無奈,只得答應了。
我回頭一看,「張善人」本來顯得冷酷無情的臉上,突然現出很高興的神情,一副目的已經達到的樣子。我很惶惑,一種不祥的感覺籠罩在我身上。
壬辰年六月初六
今天我十七歲,我被「張善人」及夫人,安排在後花園的佛堂內帶發修行快一年了。
因為「張善人」的安排,我不能去其他地去,除了給我送齋飯、送水,別人一概不準進入佛堂,連女乃娘也不能來見我。
每天我的活動範圍就是佛堂,頂多在佛堂附近,不準過假山,假山那邊是人的活動範圍,可以听見人的笑聲、說話聲。哪怕是吵架的聲音對我都是那麼地珍貴。因為假山這邊是一片死寂,還有就是我的念佛經的聲音及敲木魚的聲音。
更可恨的是,管家來了幾次,回去之後報告「張善人」,「張善人」說我心不誠,要我以後午飯後要抄經,抄一句經,念一句「阿彌陀佛」,又加重了我的負擔。
只有晚飯後,夫人吩咐不要再做什麼,就休息吧!此時的思想才屬于我自己。
原來一直認為小姐不可能有意中人,因為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她的父親,就只有下人是男人了。她那麼一塵不染、冰清玉潔,那麼尊貴,又一向听從她母親的話,遵從著「三從四德」,不會愛上下人和陌生男人的。再說也沒有機會認識什麼「陌生的男人」。
後來閑的機會多了,我慢慢地回憶起,還真有個值得小姐生命中留下痕跡的人存在……
那年小姐15歲,「張善人」不知有什麼事要出趟遠門,而且帶走了他的忠實走狗——管家。頓時張府上上下下覺得輕松起來。張夫人疼愛她的女兒,趁著是清明節,就說是去墳上祭祖,讓女乃媽、小姐的丫環、僕人,一行十多人,趕著輛車,到一個風景十分美麗的地方去游玩。我們在剛長出綠草的草地上鋪好毯子,放上各式精致的點心果子,然後放肆地大聲地笑著,草地是在一片不是很大的樹林的盡頭,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溪水緩緩地流著,溪水的上游是一座不高的山崗。
小姐閉著眼楮,春日的陽光照在小姐身上,小姐的白皮膚仿佛帶著油光,十分動人,蒼白的臉色被陽光照得慢慢染上一陣紅暈,長長的睫毛蓋著眼楮,看不出小姐眼里的表情。
突然,一只帶箭的小白兔倒在小姐的腳下,把閉著眼做白日夢的小姐驚醒。跟著就听見馬蹄穿過樹林的聲音,剎時就見一個身穿緊身黑色獵裝、頭戴金冠、面如冠玉、兩道箭眉、兩眼如星星閃亮的公子騎在馬上沖了過來。
所有的人都驚叫起來,怕剎不住馬,驚擾了小姐,哪知這個公子騎術竟很好,不到鋪著的毯子邊就勒住了馬,然後飛身下馬,走到小姐身邊︰「小姐,對不起,驚著你了。這個兔子是我的獵物,小姐可否給我。」
小姐坐在毯子上,抬起頭盯著這個神彩飛揚、彬彬有禮的公子,半天才用哀怨的聲音說︰「請問公子,這個小兔子做了什麼得罪人的事,你要射殺它呢?它那麼弱小、無助,會做什麼壞事呢?」
公子望著小姐,也是盯著看了許久︰「沒有,小姐,兔子沒有做什麼,不過男子漢大丈夫騎馬獵物,舞拳弄棒是平常事,大家都是這樣的,有什麼不對嗎?我不知道!」
他們就這樣互相望著,奇怪的是,小姐倒是不動聲色,而這位公子卻突然臉紅了,聲音顫抖著說︰「對不起,小姐,是我不對,今後我不再獵殺這些弱小的動物了。這只小兔就送給你,麻煩你治好它吧!」說完竟然躍上馬愴惶離去,而小姐也用惆悵的目光遠遠地送他,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樹林中。
小姐小心地用自己的香帕縛住小兔子中箭的地方,回家之後,請祝大夫治好了小兔子,花費的金錢,怕是去買幾十只兔子都夠了。喂了好一陣子,一天小姐叫那天跟去的一個下人把兔子送到被射傷的樹林放生,小姐說︰「小兔子有爹媽,有兄弟姐妹,放它回去團圓吧!留在我這兒干什麼,連我都不願在這種沒有自由的地方,兔子天生是在野外生活的,我們沒有權力強迫它改變自己!」
是了,記得回來不久,她和我一起繡金色雙鯉、粉紅荷花的被面。記得她在繡時,臉上還泛起一陣陣紅暈,且面帶微笑。她想和她心愛的人擁衾而眠,能夠白頭到老,可這終究只是一個夢,所以小姐把心愛的被子蓋在身上,幻想著與她的如意郎君同床共枕,所以她才會微笑著死去。
小姐的這段奇遇,真的使他們一見鐘情麼?就那麼短短的一點時間,會讓他們相愛麼?那時我還小,實在不懂他們互相的眼神代表什麼。不過如今分析,小姐是單相思了,因為她根本無從知道這個公子是個什麼人,有著什麼家世背景,是否有可能結連理,這些都是未知數。
小姐是個愛做夢的人,她那麼冰清玉潔,根本受不了塵世間的骯髒。尤其是知道高小混在大喜的前幾天,居然還不安分守己,去尋花問柳不說,更可惡的是,活活拆散了一對相愛的男女。男的被打成殘廢,女的被活活逼得上吊。小姐從來是不屑與此種人為伍的,何況還要被迫與這樣的衣冠禽獸同衾共枕,所以小姐選擇了帶著她的夢走進仙境。
想通了,我長吁了一口氣,我的17生日就這樣孤零零地度過了。
壬辰年八月十五日
念了半天經,抄了半天經,敲了半天木魚,吃過晚上的齋飯,我又可以喘一口氣了,沒有人守著,佛堂內外,一片死寂。
又是八月十五,一轉明月掛在天上,到處都是亮堂堂的,很舒服。不知是不是因為小姐是八月十五日死的,我感覺明亮也是冷冷的,拒人千里之外,沒有親切的感覺。因為八月十五賞月,是親人團聚的日子,可我有什麼親人呢?我10歲就到了張府,之後都是陪小姐一起過中秋,小姐死了,就再沒有照顧我、對我好的人,所以我會感到月光是涼的,那會讓我想起死去的小姐。
雖說我娘生我的時候,夢見觀音菩薩向她拋散花瓣,據說會保佑我一生平安幸福。可為什麼我的平安幸福竟然如此短暫。所以她不保佑我,我也不信她!每天吃齋念經,並不能真正打動我,我也不想當善男信女,因為我是被強迫的,沒有自由,我沒有興趣。我只想熬過三年,「張善人」夫婦遵守諾言,讓我離開這個讓人傷心難過的地方。不過他們會不會遵守諾言我還無從知曉,未來的事是誰也不能預知的,到時候再說吧!
小姐啊!你已經死了一年了,墳上的青草也該長出來了吧!你才18歲,像正盛開的花,傾刻間被一陣冰雹打爛,花瓣散落一地,讓人無限的惋惜、惆悵!
不過,換了我,嫁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丈夫,品行又極端惡劣,我會怎麼辦呢?哼!我絕不會像小姐那樣去死。我要苟且偷生地活下來,找機會逃走。或者找一個心上人逃出去,總之絕不和這樣的丈夫過一輩子。
想到這兒,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連忙向四處望去,還好,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好像在說︰「對!對!」
是的,小姐的父親是禽獸,可畢竟是她爹,所以她要考慮她的父母,所以才忍辱負重,但最後還是承受不住,也不顧後果,自己去了,我是一個人,無父無母,無人疼愛,我不為自己想,誰會為我想?
癸已年正月十五
今天是正月十五日,整天張府都靜悄悄的,送齋飯的告訴我,江南一幫扎花燈的高手,接到清河縣商人的邀請春節前就趕到,在十五元宵前,扎好花燈,在繁華的地段上拴花燈,自然有燈謎。商人們都湊錢,買了禮品,將給猜中燈謎的人,所以晚飯後,清河縣的人會傾城而出去觀燈。
他歡天喜地走了,我就沒有這個福氣了。我是小姐的替身,我是為小姐投胎轉世而帶發修行的,因此我不是我自己,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感情,我沒有笑的、歡樂的資格,我只能每天在這座佛堂里念佛、抄經書、敲木魚。
天上揚揚灑灑地飄起了雪花,我知道,這不會減低觀燈的人的興致,他們會在飄灑的雪花中,對新奇的燈做出評價。恩愛的夫妻會手牽手,怕在擁擠的人群中走散;慈祥的母親會牽著、拉著自己的兒女,讓他們從中欣賞美麗的東西;威嚴的父親會把兒女扛在肩上,雄糾糾氣昂昂地擠進人群觀燈……
我站在雪地里,淚水潸然而下,周圍是一片寧靜,黑沉沉的夜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是誰?是潘金蓮,是張雪雁,還是一個根本不應存在世間的人。我沒有思維,仿佛一切都融化在這一片混亂之中。
風把越下越大的雪花吹來,此時陣陣朔風把我從迷亂中凍醒,我回到了自我,我知道我是誰了!我——潘金蓮,「張善人」家的婢女,此時是張家小姐雪雁的替身,帶發修行,三年後便可有自己的家,月兌離苦海。而今三年的期限已過了一年半,再拼命熬過這一年半的時間,我就可和平常人一樣,我也可以和自己的丈夫去看花燈,他也會在人群中拉著我,怕被人群擠散。
我不可以學小姐,因為像她那樣做,人世間再好的東西,她也沒有機會再去看了!
擦干眼淚,鼓勵自己,好好睡覺,不要煩惱!
癸已年六月初六
在佛堂,每天的日子都那麼難熬,我才明白什麼叫度日如年︰在這個地獄似的地方,我又長了一歲,今天滿18歲了。
18歲,小姐就是18歲那年出嫁的,也是在出嫁的那天死的。我母親也是18歲那年嫁給我父親的。作為女人,不可以不嫁人,除非出家當尼姑。據我所知,當尼姑的女人有幾種情況。比如︰情場失意,失去心愛的郎君,或者死了丈夫當寡婦,對這個世界上的男女之情絕望,覺得了無生趣,心甘情願到尼姑庵出家,因為不想去死,離開這個花花世界,把出家當成離死不遠的過渡;另一種當尼姑,是因為家貧,她們無以為生,只得到尼姑庵混一口飯吃,把當尼姑看成是一種職業;最後一種是真正信佛之人,她們是虔誠的信徒,心甘情願到庵堂追隨佛主,濟世救人,相信來世,須今生積德。我很佩服第三種做尼姑的人。可我這三種人都不是。
因為我從10歲到張府,至今18歲,我沒有機會見到任何一個足以使我動心的男人,哪會情場失意?沒有嫁人,哪會成寡婦?在張府,雖然對下人管束極嚴,可是吃穿不愁,也不存在混飯吃的理由!我更不是佛的信徒,因為我不相信佛教的那一套,那些經典、教義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我不懂,也不想懂。強迫我抄經書,只不過是照葫蘆畫瓢;叫我念經,也是有口無心。
18歲是女人最好的年華,可我卻被困在佛堂里,枯燥地重復著我不喜歡也不願意做的事,如果真的在這樣的環境中過一輩子,我肯定會瘋;其他在尼姑庵過一輩子的女人,是真的心如止水、心甘情願地度過一輩子嗎!
我真不甘心哪!可我能怎麼辦呢?不但手無縛雞之力,而且連走路都不能走遠。真不知是什麼人的發明,讓女人把腳裹得小小的,我想肯定是男人。這樣連路都不能走的女人,不依靠男人,又能怎麼樣呢?所以男人三妻四妾都是理所當然,而女人死了男人卻只能守寡,謂之守節,那麼死了妻子的丈夫為什麼不替女人守節呢?倘非家貧不能再娶妻,哪個男人不是在死去妻子後就急匆匆再娶!女人再嫁就會受到恥笑,謂之不負。老天為什麼對女人這麼不公?難怪小姐不願嫁豬狗不如的男人,就只有去死!
可憐的女人!如果真有來世,我就再不做女人!
我的18歲生日,就在這自怨自艾中度過了!
癸已年七月初七
今天晚上,天氣晴朗,抬頭望去,滿天星星閃爍,今天又是七夕,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不管是不是故事,反正我很羨慕他們,起碼每年總有一天,會有好心的喜鵲搭橋讓他們相見,互訴衷腸。一般人是不滿意他們一年才見一面,不過因為稀少才顯得珍貴,何況,我不知道今生我有沒有自己的「牛郎」,如果有個真心愛我的「牛郎」,就是一年見一次又何妨?可我不知在什麼地方存在著我的「牛郎」,會有嗎?會有見面的那一天嗎?
在佛堂,我度過了兩個生日,這是第二個七巧節,我覺得這佛堂就像一口架在火上的大鍋,我就像鍋中的食物。每天的念經、抄經、敲木魚,就像鍋里食物被翻動的聲音,我快被火熬干了!我都快撐不住了。我想得到一句鼓勵,一句勸慰我堅持下去的話,哪怕是短短的幾個字,一個眼神,一個動作。
忍不住想起兩年前的七月初七,小姐在禱告時一會兒面帶笑容,一會兒臉上顯現紅暈,她一定是在回憶小樹林里見到的神采飛揚的無名公子,她當時多幸福啊!
我也希望有一個人能讓我甜蜜蜜地去回憶,去思念,可他在哪里呢!我這輩子會有這樣的機會嗎?
癸已年七月初八
今天清早起來我照常念經,敲木魚累了,瞅著四下沒人,我就到假山前透透氣,突然眼前閃過一樣白色的東西,一會兒這白東西就竄到了佛堂前一片綠草的停下來。我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蹲下,按住它。仔細一看,居然是只小白兔,我往四周一看,沒有人。連忙捧起它,進佛堂找到一只昔日盛放針線的小竹籃,然後上面蓋上一方布,把小竹籃放在佛桌旁沒人看得到的地方。
今天我好像有個伴,心中也踏實起來,念經、敲木魚也變得有意義。我想是不是昨天的埋怨起了作用,觀音菩薩可憐我,送一只小白兔與我做伴。中午送齋飯的老王伯來了,我便求他下午送飯時,帶幾個蘿卜和幾棵白菜給我。老王伯有一個和我年齡相差無幾的女兒,嫁到很遠的地方。所以對我像是對他女兒一樣,一般不過分的要求,他都幫我去辦。他問也沒問是做什麼用,晚飯時就送來了。
傍晚齋飯後,就是我的時間,我把小白兔從竹籃里捧出來,拿出老王伯帶來的蘿卜白菜,小白兔不客氣地吃吃停停。兩只紅眼楮一眨一眨地向我致意,我快樂極了。它可能餓壞了,居然斷斷續續把蘿卜白菜都吃光了。
癸已年七月初十
有了小白兔,我的心情好轉起來。因為小白兔令我想起了我生命中少有的快樂時光。
那是幾年前清明節,在一個無名的小樹林,一個無名的神采飛揚的少年公子,把一只受了箭傷的小白兔送給小姐。小姐用了幾十只兔子的價錢養好了它的箭傷。那只小白兔也曾給小姐帶來很多歡樂!也許是睹物思人吧!小姐後來還是叫人把小白兔送到它被射傷的樹林里放生了。誠如小姐說︰小兔是有父母兄弟姐妹的,讓它去和親人團聚。
可是小姐有沒有想過︰外面的世界那麼凶險,把小白兔放回樹林,它會有新的危險。那就是它已經習慣了現成的食物;它還能在艱險的環境下覓食嗎?它還有跳躍跑動的能力嗎?它能避開比它強壯凶狠的野獸的侵襲嗎?會不會被別的動物吃掉呢?
我想,小姐是那麼聰明的人,正因為她看透了世故,知道反抗也沒用,即使逃出張府也無法生存。所以她才沒有任何反抗的行動,事先也不表現出任何反抗的征兆,而是出人意料地用結束自己的年輕生命來作為反抗,真是悲壯!
癸已年八月十五
今天是小姐死去兩周年的日子!
去年、今年的這一天,都沒見小姐的父親「張善人」有什麼舉動和安排,而是清早張夫人帶著女乃娘到佛堂;特意吩咐我比平時要多念一個時辰,多寫一個時辰的佛經,而後就在香爐上點上三柱香,燒了幾疊冥紙,拋灑一把眼淚,匆匆離去。
把小姐帶大的女乃娘,自己掏錢,另買一竹籃冥器,其中我印像最深的是一對極精致的紙糊的童男童女,居然笑吟吟的。小姐母親離去,女乃娘說她要和小姐說說話。這次我念經敲木魚,她就在一個大銅盆中焚化紙人,邊掉淚邊輕輕地說︰「小姐,你那麼青春年少就走了,我知道你走得實在心不甘!在那個地方,你也會很寂寞,讓兩個弟弟妹妹陪你說話,給你做伴!金蓮當了你的替身,天天吃齋念佛,你一定會超度。如果你投胎轉世,一定要到一戶好人家,哪怕是劣一點的人家,不過一定要有疼愛你的父母,讓他們好好地替你尋一個如意郎君,過著男歡女愛的生活……」
听得我眼淚也叭啦叭啦往下掉!
可憐的小姐,除了女乃娘,還有誰會記得惦記著你!親生的母親也是例行公事似的,掉幾滴眼淚,而父親卻從來沒有為你的早夭掉過眼淚。如果他們真疼你,以家中這麼富有何不請一班和尚為你念經超渡亡魂,以表為人父母的一點心意呢?
有錢人真心狠,難怪女乃娘願你再轉世哪怕到一個窮人家,疼惜你,為你找一個如意郎君,也不願讓你再轉世到富人家,又一次被父親當作禮物送掉。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尚且如此冷漠薄情,難怪會對下人、窮人、外人那麼心狠,為討一點債,會把別人搞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哎!不說小姐千萬別轉世投胎到這種人家,就是我也不願到這種人家做兒女,全然感受不到骨肉親情的溫暖。
今天是十五,老王帶來幾個素餅子,我把經供在桌上,多念了幾卷經,算是報答小姐生前對我的好吧!
癸已年九月初八
小白兔到我這兒都快有兩個月了,有了它給我做伴,為我增添了不少快樂,也減輕了我的寂寞。我把它當作是我最貼心的朋友。我抱著它,訴說我的煩惱、憂愁,它就那麼靜靜地听著,眨眨紅眼楮,表示對我的贊同。當它靜靜地啃著蘿卜、白菜時,我會感到從未有過的寧靜。
今天女乃娘到佛堂來,問我見沒見一只小白兔,那是她小孫女的心肝寶貝。兩個月前,別人送了對小白兔給小孫女,那天小孫女用一只小籃子裝著帶到了張府給女乃娘看,到假山時,尿急去方便,結果回來就只剩一只,他們四處尋找,因為過了假山,這邊是佛堂,沒有特許,無人敢過來,所以她的小孫女求她幫忙到佛堂這邊來找,她孫女說︰兔爸爸跑了,兔媽媽一個人會傷心死的。
因為她是小姐的女乃娘,算是有面子的人,才得以準許來找,她想時間這麼久了,或許已經找不到了。
雖然我已把小兔子視為我的朋友,我很舍不得放它走,可是小姑娘的話打動了我,是啊,讓它們團圓吧!我不該拆散它們,何況它們的主人是一個只有6歲的小姑娘。
于是,我把珍藏了很久的一只小姐給我的銀鈴找出來,用一根編織好的紅絲帶拴好鈴鐺,讓它吊在兔子的脖子上,以後它跑到哪兒,都會有響鈴聲,就不容易丟掉了,又把它棲息了兩個月的小竹籃做它移動的家。把它放在它移動的家里,交給了女乃娘。女乃娘自是道謝而去。
永別了,小兔兒!你回到了愛你、疼你的小主人身邊去了,同時你也會享受到在這兒享受不到的自由,吃到小主人精心為你挑選的食物。我把我的思念和祝福都放到了小鈴鐺里,它會伴隨你、保佑你的!
癸已年十一月三日
今天是十一月三十,大雪。真是應了節氣,昨日下半夜就飄起大雪。開始很小,最後是鵝毛那樣大小的雪片飛落下來,雪不像雨,飄在地下無聲無息,我覺得硬硬的被褥很冷,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披上我最厚的棉襖,站在窗口看雪。
記得小姐在世的時候,雖然她身體不好,卻很喜歡冬天,尤其喜歡下雪天。下大雪時,她會叫我們生上一爐熊熊的炭火,溫上一壺酒,坐在那兒看上半天,也不說什麼。有次她對我說︰「雪那麼純白無瑕,容不得一點髒。我就喜歡這不沾一點骯髒的白雪。」如果天氣變暖,雪融化之時,小姐嘆口氣說︰「這雪白干淨的東西終是不能長久。」
現在我慢慢地琢磨出來,這是小姐的命!她連白雪融化後變成污水都不能容忍,怎麼會嫁給那個紈褲子弟高小混,所以她也就變成不能長久的、純潔無暇的白雪了。
又困又冷,只得又回到床上,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入睡的。
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把我吵醒,我連忙伸頭一看,外面亮堂堂的,一方面是天亮的緣故,再就是白雪的光芒。我忙穿好衣服開門出去,看見了一個有趣的現像︰幾只雀兒用小小的尖嘴正在拼命扒拉,一邊跳來跳去,可能也是冷得受不了。我想定是天寒地凍,小雀兒又不會像人一樣儲備過冬的糧食,所以餓了就到處找吃的了。
我一想,昨天的齋飯又冷又硬,我吞不下去,大約剩下半碗的樣子,趕緊拿來,掰碎。又想,飯粒是白的,雪是白的,雀兒怕是看不見,又連忙回去在箱子里翻到一塊黑布,然後把白飯粒抖在黑布上,輕手輕腳地放在佛堂前的雪地里,躲在佛堂門後觀看。
這一招還真靈,不一會兒它們就停止扒拉,跳到黑布上,仿佛聲音都不顫抖,嘰嘰喳喳叫得挺歡,看來尋找食物的本領是天生具有的。
吃完飯粒,它們就飛走了!
唉!可惜我的剩飯太少了,不然它們就會多陪我一會兒!
後來一想,天寒地凍的,找食物不容易,今天在這兒能得到現成的食物,可能它們明天還會折回來的。想到這兒,我很興奮。等老王伯送齋飯來,我就求他幫我到廚房去找找廢棄的小米、麥粒、谷子、碎糠、五谷雜糧都行。老王伯雖然不知道我又耍什麼花樣,但不過是舉手之勞,他也沒有拒絕。下午送齋飯,真的就拎了一個小口袋來,里面裝著蟲蛀了的、有耗子屎的五谷雜糧來。人是不能吃,可餓昏了的鳥兒是不會嫌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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