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開始,原本清寂的薛家開始前所未有地熱鬧起來。薛笠上朝謝恩,去接受同僚的恭賀。一撥一撥的婦人們也接踵而來。訂了各色銘牌的大小馬車從薛家大門開始,蜿蜒停佔了半條寧永街的街面,都是知道了賜婚消息過來道賀的京中官家女眷。朝中六部五寺兩院一司國子監,上從正二品的六部督察誥命夫人,下到各寺五六品的寺丞女眷,但凡稍有些交情的,絡繹不絕上門前來道喜。文氏作出笑顏,領著家人迎來送往,生平第一次覺到了家中人手不夠的捉襟見肘,忙得連口水都沒時間喝。一直到了傍晚時分,才終于送走了今日的最後一撥女客,這才覺到臉上腮肉都笑得發僵了。這樣的局面一直持續了小半個月,這才漸漸告了一段落。
天章閣薛家與兵部尚書楊家,在景佑十八年的這個春夏之交,成為洛京顯達交際圈中最引人注目的兩戶人家。尤其是薛家,以五品閑官的門第,竟一躍成為親王府的姻親。在這樁姻緣里,沒有人會去想薛家是否樂意。所有人認為理所當然地樂意。羨妒之余,關于薛家到底是如何攀上這樣一門親事的探究,也開始在道賀歸來的夫人們中被揣測臆想個不停。漸漸有話在暗地里隱傳開來,說薛家就是知道了王妃在普修寺中修行,這才借故過去接近的,證據就是薛家兒子先前與太師府的小公子來往叢密,其中不定有什麼隱情,這才听聞有了太師府一度也曾欲與其聯姻的念頭。只是薛家胃口大,後借故又改了目標,最終才有今日躍上龍門。
不管外人暗地里如何傳言,薛家與永定王府的親事定了下來,這卻是鐵的事實。數天之後,內務再傳下話,道大婚之日定于三個月後的八月十六,比安陽王與楊家的婚事遲十日。這兩個日子,是欽天監擇下的當月大吉之日,上上之好。
雖然是一道聖旨賜下的婚事,但尋常的六禮,卻還是要遵循的。送了龍鳳帖如意釵半個月後,永定王府的大定之禮便送上了門。
送聘之日,排場浩大。四名王府家臣騎馬為導,按王族規制,將四十抬聘禮置于漆桌之上,披紅掛綠浩浩蕩蕩從開化門往春暉門的薛家而來。
第一抬循了王例,放置紫檀三瓖白玉如意一對,第二台為通書禮單,跟後依次是珠花佃子、四季首飾、袍褂裘料、一兩一個的金銀錁子、染翎的鵝籠、描繪龍鳳的酒海等等。送聘隊伍在圍觀中被抬到薛家,薛家納彩,相互道賀,這一節完了後,便是婚期前最重要的一項,女方過嫁妝。
對于薛家來說,這是一個難關。至少在善水看來是這樣。
她知道自家的家底。光靠父親的那點俸祿和舊年里在外面置的幾個莊子,能維持現在這樣的排場已經不錯了。她也知道文氏早幾年前就開始為她備嫁妝,但應該都是比照著與張家結親的標準來的。現在情況大變,她要嫁的人家變成了親王府。她確實真的不計較這些,但父母,甚至她的哥哥薛英,這些日子卻都在為備置嫁妝的事而忙得不可開交。這讓她心里的負疚感倍增。這天被文氏叫去同看送來的新打首飾,見一溜朱紅金漆的龍鳳呈祥佃盒上竟有老瑞麟的標志,想起昨日送來的一批家具里,大從床架書隔,小到登機足踏,一應全是花梨紫檀所打,把正圍著觀看嘖嘖贊嘆不已的幾個媽媽和丫頭們都屏退了去,對著文氏道︰「娘,我曉得你想給我撐場面。只咱們家就這麼點家底,你都抖了出來給我帶走,哥哥年底還要成親的。到時候我體面了,你們都喝西北風去?」
文氏倒並未怎樣,反打開一個盒蓋,指著里頭的大中小三挑各成對的赤金累絲鳳佃,笑道︰「你瞧瞧,老瑞麟的手藝就是不一樣。知道是要送王府的嫁妝,比平日更用心。女兒你瞧可好,若不滿意,咱們拿去調換。」
善水把盒蓋重新蓋上,道︰「娘,我曉得你疼我。可咱家也不能打腫了臉充胖子。是他家找上門的,咱們雖不能不嫁,但王府就在那兒,我就帶咱能出得起的嫁妝。里頭的人要是明白,他該怎麼樣就怎麼樣。要是糊涂人,娘你就算把咱家這房子一道陪過了去,他也明白不起來。況且我嫁的是皇族,內務宗人府那邊,到時候不是也會送來添妝的妝奩?咱有什麼,跟在後面抬過去就是。何苦折騰自己?」
文氏看善水一眼,拉她手到了張矮榻上坐下,這才道︰「傻女兒,娘曉得你懂事。只內務那邊送來的,不過是打頭的上賞如意和抬送黃采亭,剩下的自然都要咱們自己采辦。這種事,只要娘家撐得起,無論如何也不肯讓你在送妝之時被人笑話的。娘听說楊家準備的嫁妝有一百二十抬。他家姑娘嫁的人帶了個王字,你嫁的是個世子。咱不必高過他家,但也不能差得太多。你放心,娘手上有錢。給不了你頂天的體面,也沒許多田地莊子陪嫁,但湊出一百抬,那還是行的。」
善水驚疑道︰「咱家哪里來的這個底子?」
文氏略微一笑,湊到了她耳邊,壓低聲道︰「傻孩子,你爹是個吃飽了飯就知道撂筷子的書呆,哪里通曉世俗事務?娘要是也跟他一樣,這日子還怎麼過?娘偷偷跟你說,早七八年前,你爹的一個學生棄了仕考改去南邊港口出海販貨,因感激你爹從前對他的照看,問我要不要入股。娘便拿了自個兒的嫁妝銀投了進去,讓薛寧的一個佷兒跟著去了。也算運道好,一來二去,這些年攢下了筆錢。你道薛寧每年都要去趟南方是做什麼?就是在替咱家理貨。娘手里有錢,你放心便是。」
善水驚訝得說不出話了。萬萬沒想到自己這個平日悶聲不響的娘竟也會有這樣的心眼和手腕。愣了片刻,忽然覺得自己被養在這家里的十六年,真的是吃了睡睡了吃,萬事不用操心。如今要出門了,還要狠狠刮走家里一片地皮,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感慨,咬唇道︰「娘,你和爹對女兒的恩情,女兒這輩子真的不曉得該如何回報了……」
文氏愛憐地撫了下她柔軟鬢發,笑道︰「傻囡兒,娘如今就只盼著你嫁人後萬事順當。那個王府不是一般的顯貴人家。婆婆雖說好相處,只旁人卻難說了。好在他家府里人也不雜。听說就只一個被封了公主的小姑子。往後你進門了,切記第一侍奉婆婆,第二處好小姑,第三也是最最重要,早早生出最少三兩個的兒子。娘也听說過那位世子的一些事。只他既與你成夫妻,往後你倆就是做到一處的一世人了。別管男人在外頭如何,回了房就是女兒你的人。是硬是軟還不全在你的調-教?也只怪娘,從前沒想多,才少教了你這些。只女兒你記住一點。你的名為善水,你爹從前給你起這名,取的便是上善若水任方圓之意。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娘對你自小就放心,這道理你自己應琢磨得透。」
善水握住母親細軟的手,听她款款溫言,只覺喉中一陣哽咽,卻強自忍住,用力點頭。
文氏拉她起身,從個佃盒里挑出一支嵌紅珊瑚雙結明珠如意釵,插入了她發髻之中,左右端詳了下,見珠輝玉面兩相映。點頭笑道︰「我女兒這樣的樣貌人才。你若有心,又有什麼男人的心抓不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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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婚期雖急,只乞丐也有三門親,何況是現在要與王府結親的薛家?前來幫忙、添妝的人自然少不了。只這樣文氏與管家薛寧還是忙得人仰馬翻。當事人的善水卻還算悠閑,每天只窩在自己的院里做往後也算添妝的針黹,其中就有做給男人的荷包鞋面等等。
這繡活她之前其實早早就開始備了。鞋和荷包也做好過幾些。只當時都是比照張若松來的。現在對象一眨眼從雞變成鴨,荷包上頭沒標記可以混用,鞋有大小卻不頂事了。所以這些天善水只照著文氏給的尺寸重新趕做鞋子,每日時間過得倒也飛快,忽忽便到七月末了,薛家妝奩林林總總辦到最後,竟也達一百二十抬之多。冠帽衣物、鞋襪首飾、家具箱櫥、被褥氈帳、器皿玩物,無一不是上好之物,著實體面。至此文氏才松了口氣。
除了妝奩是大頭,陪嫁的人也早定了。薛家人口本就簡單,從上到下加起來也不過二三十個。原本在月斜院里服侍的大丫頭白筠雨晴和兩個雜事小丫頭自然跟去,陪房除了乳母林氏一家,文氏又另挑了房忠心的老人一並過去。這樣一來,薛家原先的人呼喇喇地一下便少了小半。文氏也不以為意,萬事只要女兒好便是好。
八月初六,滿城驚動,因這日是安陽王的大婚之日,德宗為此停朝一日。善水在自己院中逗弄著婥婥時,仿佛也能听到城北那震天的禮炮之聲。想到再過十日,自己便也要離開生養了自己的這薛家,心中忽然涌上一絲傷感,眼楮也被艷麗的陽光刺得有些酸熱。抱了婥婥正要回屋里去補完鞋面上的最後幾針,抬眼卻見薛英正站在院子口的那架薔薇邊沖自己在笑。
善水這些時日雖不管自己嫁妝的事,但也知道文氏為了給自己辦出不被人在背後笑話的一份妝奩,真的是不惜血本。不但前些年積下來的那些家底消耗殆盡,就連薛英年前婚事本留出要費的資財也佔用了去。自己這哥哥平日雖有些不著調,但對這事卻沒一句多話,反忙著奔前走後的。
「哥哥!」
善水放開了婥婥,朝他走去。
今天這樣的滿城繁靡,他這個性喜熱鬧的人卻沒出去,倒是不尋常了。
薛英應了,與善水再閑話幾句,忽然遲疑片刻,道︰「妹妹,哥哥之前做事莽撞,對不你了。要不是我先前鬼迷心竅接近子息,咱家也不會被人背地里傳那樣的閑話。你沒怪罪我吧?」
善水一怔。
她對這事,原本就不是很在意。只是沒想到薛英倒這樣耿耿,挨到現在還特意過來跟自己認錯,便道︰「哥哥,咱們也就只能管好自己的言行。別人要說什麼,嘴長他們臉上,實在是管不了。你往後只要知道該如何行事,我便高興了,還怪你做什麼?倒是這次,為了給我辦嫁妝,把家里都搬了個空,哥哥你別怪我拿得狠佔了你的份兒。」
薛英忙搖手道︰「錢財都是身外之物,只要妹妹你風風光光,我沒事。」
過些時候就是秋試了。善水知道他讀書不成,從前的那些心思只怕未必就這樣會打消。她嫁入王府,往後若能立住腳跟,自然也願意幫這個哥哥一把。只可惜現在前途未卜,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勸道︰「哥哥,你人真的好,又疼我,我記你的情分。往後,妹妹我要是行,哥哥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我很快要出門了。盼哥哥娶進嫂子後,踏踏實實讀書做事,代我侍奉爹娘,妹妹我感激不盡。」
善水說到情動處,喉嚨已微哽咽。薛英也是眼眶微微發紅,點頭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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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之日定在十六,十五送嫁妝。眼見婚期逼近,善水平靜,文氏一邊不停教導女兒各種閨闈之事,一邊自己卻坐立不安起來。這天特意帶了善水又去普修寺求簽和婚禮當日護身物。那簽求來竟是上上。文氏這才安了些,歡歡喜喜地上了馬車回城。
薛大趕著馬車回到寧永街口時,已經是遲暮了,天色有些昏暗。善水靠坐在母親身邊,正有些昏昏欲睡,忽然覺到身下馬車緩了下來,听見薛大似與人打了個招呼,隨即往車里道︰「夫人,張家的公子正在路邊遇到了,他與我打招呼,可要停下?」
善水睡意立刻全無,與文氏對望一眼。
文氏略微躊躇,便道︰「停下吧。我和他說幾句。」
薛家先前突然這樣被指婚,與張家的議定自然便告吹。文氏覺得心里愧疚,之前曾特意備了厚禮登門去向張夫人賠話。張家雖失望,只事情都這樣了,也不過嘆息一聲。且薛家與永定王府聯姻,往後不定飛黃騰達,哪里敢露什麼怨艾?張夫人滿口道賀,前些日子還時常過來幫忙,送了對添妝的貔貅搭腦黑漆衣架和琦壽長春白石盆景。現在路上遇到張若松,她對張家的這個兒子一直很是喜歡,不好不搭理,自然叫停。
張若松終于等到了薛家那輛黑漆齊頭平頂馬車回來,見停了下來,馬車廂壁上的那窗格開了,露出文氏含笑的臉,壓下心中的愁緒,又帶幾分激動,快步到了跟前,喚了聲「伯母」,遞過自己手上的一個扁匣,仰頭道︰「佷兒曉得世妹過幾日大婚,這是喜慶的事,佷兒心中也是高興。沒什麼可送,匣子里有幾張御藥房里秘傳的太平方子,望伯母勿要嫌棄,轉托給世妹。另有一張方子特意再提下。前次听我爹回來說世妹肌膚無緣無故突發紅斑,我去查了許多藥典,又與我爹商論過,覺著不定就是這時令的瘴粉濕氣所引。這病癥雖少見,只也不是沒有。那方子對消斑去癢有奇效。再,煩請伯母也代為轉告,叫世妹留意前次病發前觸過的花木。若真有,往後小心避開,想來便不會復發的。」
說完,恭恭敬敬雙手遞上那匣子。
文氏忙接了過來,搖頭嘆道︰「唉,你這孩子……叫我說什麼好……真當是有心了……」
張若松微微一笑。
掀開的窗格里看不到她的身影,更無她的半點聲息。只他卻似感覺到了她就在里頭听自己說話。心中原本的那絲酸楚也消失了。
那樣的花容月貌蕙心蘭質,本就不是他能求的。往後唯願她諸事順意,他便安心。
「佷兒沒事了。天色也要暗。伯母請回。」
張若松後退幾步,朝文氏作揖辭別。文氏道過謝,這才放下窗格,側頭看了眼身畔的善水,把匣子遞了過去。
善水接了過來,潤白縴指撫過平滑匣面,心中略微發堵。
剛才車外那男子的話,一字一句都入了她的耳。她甚至能想象他說話時的那種神態。
無緣。只能用這兩字來為從前畫一個句號了。
薛大喝了馬繼續往前,行了段路,善水終于忍不住,也不管身邊還有文氏在,回頭推開後壁窗格,從道縫里看了出去。見路邊街口立著的那道瘦青身影越來越小,直至被吞沒在一片霾暗的暮色之中,再不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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