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能想到的,四太太也許還想不到,可文娘能想到的,她要都想不到,那這個豪門主母,也的確就當得太失職了一些。選秀稍微一限制年紀,不選她也是很自然的事。不過,該怎麼選,那就是宗人府的事了,現在宮中女眷不在宗人府那里下功夫,恐怕還是因為皇上那邊,有不一樣的看法……
這種種思慮,在四太太腦中一閃即逝,她卻也沒有往深里想——自從夫君去世,已經很少有什麼事情能引起她的興趣了。她按公公的吩咐,笑著推拒了一句,「她那個性子,哪里適合入宮。再說,家里人口少,她祖父也就最寵著她了。要是進了宮,終究不便相見,老人家性子執拗,早就發了話,就算要選秀,他拼了多少年的老面子,也要和宗人府打聲招呼,放過蕙娘去呢。」
楊寧妃和牛淑妃對視一眼,就連皇後,神色都微微放松︰不管蕙娘進宮後會不會受寵,後宮的一畝三分地里,已經有夠多大神了,再來一位,擠擠挨挨的,誰都不會太舒服……
「既然這麼說。」太後也笑了,她看了權夫人一眼。「我就冒昧保個媒了。也是我老婆子多事,見到這落單的金童玉女,就忍不住想唱一出《定婚店》,把個月老來當。今早良國公夫人進來看我,正好大家都在,一說起來,也都覺得小兩口般配得很!媳婦,你說是不是?」
皇後也笑得很真誠,「您說的,那還有假?我心里也犯嘀咕呢,權神醫這都打了多久的光棍了,怎麼良國公夫人還不給物色媳婦,敢是太忙,又或者是太偏心,竟把這茬給忘了?被您這一提,我才明白了,原來天生的緣分,耽擱到了現在,是在等她呢!確確實實,不是權神醫,也配不上蕙娘這樣的人品,不是蕙娘這樣的人品呀,也配不上他權子殷!」
即使早在太後那一眼時,心里多少就已經猜出了端倪,但直到皇後這麼一開口,四太太才終于肯定了權家提的是次子權仲白,並且更是請動了這一宮的女眷來為她壯聲勢,太後親自做保山。——權家人還是這樣,不行事則已,一出手,就是震驚四座的大手筆……
不過,權家也不是誰都有這個面子的,即使換作長子伯紅,能否請動這一宮人也不好說。四太太環視一圈,心里早打起了算盤,面上卻顯得很吃驚、很謙虛。「不是我妄自菲薄,蕙娘條件是不錯,可要配國公府的寶貝仲白,恐怕還差了那麼一截吧——」
這是謙虛,也不是謙虛,良國公是開國至今唯一的一品國公封爵,世襲罔蘀的鐵帽子,在二品國公、伯爵、侯爵等勛戚中,他們家一向是隱然有領袖架勢的。這一、二代雖然沒有女兒在宮中為妃,但也沒停過和天家結親的腳步。不論是皇後娘家孫家、太後娘家牛家又或者是太妃娘家許家,寧妃娘家楊家,在權家跟前,都還輸了三分底蘊,就更別說焦家這樣崛起不過三代,連五十年都沒過,人丁又很單薄的門戶了。從門第來說,即使焦閣老權傾天下,但焦家還是輸給權家一籌。
從人品來說,蕙娘是夠出挑的了,容貌才情無一不是萬里挑一,可權家次子仲白也是一樣樣的人中龍鳳。他是良國公元配所生,外婆是義寧大長公主——四太太恍然大悟,這才明白為什麼阜陽侯夫人特地上門來看清蕙,那可是權仲白的姨母——也有皇家血脈,雖然不入文武之道,也沒在朝廷供職。可上到宮中妃嬪,下到文武百官,沒有誰不爭著和他結交,權家本來就高貴不錯,可這些年來卻是因為他變得更加吃香。
就是皇上對他,也都是哄著拍著,他不進太醫院,好,從先帝開始,兩代皇帝特旨可以隨時入宮面聖,任何人不得阻攔,他不受一般金銀賞賜,好,香山腳底下給他劃了一個藥圃,說是藥圃,卻比一般公侯府邸都大。這種種超卓待遇,全憑的是他的本事,他的能耐——生死人、肉白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病只要還能治,權神醫就能把他給治好。
偏偏就是這樣的人,夫妻緣上卻很坎坷,當年為給先帝治病,耽誤了自己元配的病情,只能匆匆過門沖喜,可據說成親時女方已經昏迷不醒,才成親三天,原配夫人就黯然去世。一般妻子去世,丈夫只用服一年斬衰喪,可權仲白硬生生服了三年,從出喪開始,說親的媒婆就沒斷過往國公府的腳步,沒成想,就是前兩年,焦家還在孝中的時候,權家給他物色的續弦,才定親不多久,又染了時疫,一病就那樣去了。權仲白人當時人還在外地,收到消息時自然已經來不及。這都三十歲的人了,膝下猶虛,說實話,要不是這樣,恐怕權家也不至于來說清蕙。蕙娘雖然樣樣好,但要做他權家媳婦,身世上的硬傷真是個問題。焦閣老望八十的人了,還能再活幾年?可良國公的爵位卻是一代傳一代世襲罔蘀。按權仲白的搶眼表現,還有些事,可很不好說呢。
不過,這門親事也的確太有誘惑力了。不論是對蕙娘本人,還是對焦家來說,都要比原本的選擇好上幾倍。何家固然還算不錯,可和權家比,簡直就是黯然失色……
畢竟是自己看大的,能把蕙娘嫁個好人家,四太太如何不做?忽然間,她有些慶幸︰還好蕙娘本人還沒對何家親事吐口,不然,對何家就有點交代不過去了。她還是很熟悉老太爺的性子的,為了抓住權家這個盟友,別說何冬熊是他門生了,就是他的老師,恐怕老太爺都不會顧這個情面。
權夫人自然是回了幾句氣話,把蕙娘夸得和一朵花似的。事實上她能特地把這群人撮弄起來,已經證明了權家的誠意,四太太也就沒有再斟酌言辭,她也沒給準話,只是笑著推說,「蕙娘的事,還要她爺爺點頭,老人家太疼愛孫女了,連我都做不了她的主。」
這種事情,也不可能當場給個答復。看四太太神色,便知道她自己對權仲白肯定是滿意的。權夫人和她眼神一對,彼此一笑,其余人等也都很滿意。太後掃了皇後一眼,便開口把話題給扯開了。
「今年,吳家的嘉娘也有十六歲了吧?她這幾年倒是少進宮來,听說也是生得國色天香的,可有這麼一回事嗎?」
太妃笑著說,「我們幽宮里,自然說不出所以然來,還是請幾位誥命說說吧。應該都有見過她的?」
次次選秀,自然都要挑選名門淑女。像蕙娘這樣,條件好得令所有人都感到危機的,終究只是少數。吳家的嘉娘生得相對沒那麼美,家世沒那麼顯赫,反倒得到長輩的喜歡。尤其是太後、太妃身邊,都有容貌出眾的妃嬪,再抬舉一個,也不覺得多麼過分。
不過,對焦家來說,吳家出個娘娘可不是什麼好事,四太太笑而不語,便舀眼神望向了權夫人、孫夫人。
權家究竟有沒有誠心結這門親,就要看權夫人的表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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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從宮里回來,權夫人都累得太陽穴突突地跳。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在炕上歪了半天她都沒緩過來,甚至還覺得後腰有些酸楚,左翻右翻都不得勁,正好她女兒瑞雨過來請安,便主動跪在炕邊給她捶著,權夫人便打發丫頭小黃山,「去香山把二少爺請來,就說我的腰又犯疼了。」
她猶豫了一下,還添了一句話,「貼了他給的藥膏,也都還不管用。」
等小黃山出了屋子,權瑞雨便細聲細氣地沖母親抱怨,「二哥也是,一句腰痛,怕是請不來他,非得您添了後一句,他才當回事吧。就是這樣,從不從香山回來,我看也都還是沒準的事。」
她是權夫人的老生女兒,一貫比較受寵,和權夫人咬耳朵告刁狀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一次,權夫人卻沒慣著她的脾氣,她一擰眉。「你當你二哥在香山是成日里游山玩水嗎?他平時多忙你也不是不知道……成天沒事就會告哥哥們的狀,他又怎麼得罪你了?是上回回來沒來看你,還是又不肯給你買什麼金貴的小玩意了?」
瑞雨嘴巴一嘟,「我想去探姐姐,剛好這不是二哥也要過去給姐姐扶脈嗎。讓他把我捎帶過去,完事了再送回來,能費他多少事?他就硬是不肯!」
權夫人的大女兒權瑞雲,就是楊閣老的獨子媳婦。權家這一代,就這兩個女兒,姐妹倆的感情一直是很好的。
「你也快到說親的年紀了,想見你姐,月子里我自然會帶你過去。沒個長輩領著,就這麼登楊家的門。傳出去了難道很好听嗎?」權夫人掃了權瑞雨一眼。
小姑娘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又嘀咕著問,「這一回進宮,您事兒辦得如何?」
「還成,」權夫人不禁挺直了身子,又囑咐了女兒一遍。「你哥這一陣子都沒過來,應該是還沒听到風聲,一會兒等他進來……你該怎麼做,心里可有數了?」
權瑞雨咬著下唇,眼珠子咕嚕嚕地轉,過了一會,她才輕輕地道。「您就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的……哎,就為了焦家那個姑娘,您這樣費力巴哈地,又是進宮請人情,又是這麼拉我唱雙簧的,值當嗎您——」
話音剛落,院門一推,院子里多了一抹青影,權夫人猛地掐了女兒一把,權瑞雨眼里頓時蓄起了一泡淚,她舀手背一抹,眼圈兒這一塊的粉就有些糊了。權夫人剛把一塊手絹撂過去,權仲白就進了屋子,他關切地給權夫人行了禮。「听說您腰眼又犯疼了?」
「才要給你送信呢,」權夫人也不急著讓兒子問診了,「怎麼就回來了?是皇上又叫你?」
權仲白平時雖然在香山住,但因為皇上身子骨不大好的關系,他在宮中留宿的日子也不少。
「那倒不是,是定國侯老太太又不吃飯了。」權仲白捏一捏眉心,輕輕地嘆了口氣。「水米不進,已經三天啦。」
在他少年時期,京中就曾傳說他是‘魏晉佳公子再世’,這一兩年來,這樣的說法倒是漸漸未听人提起,卻並非因為他豐稍減,而是人人一听權仲白三個字,心底自然而然便能想到魏晉風流。這三個字已經取代了許多形容,從前京里夸人生得好,都說生得‘俊朗溫潤、朗然照人’,現在麼,往往只夸一句話——‘令郎生得好,有三分似權家的仲白神醫’。似乎只這一句話,便抵得過無數溢美。
權夫人自己是時常能見到兒子的,從小帶大,再美的容貌也都能看厭了,可就是這輕輕一口氣嘆出來,那被風吹皺了的一硯水一般,永遠在他周身動蕩流轉的風流,竟似乎也隨之四濺而出,灑了一牆一地時。休說身邊丫鬟,就是她心底,也不由得有幾分感慨︰可惜叔墨、季青,生得雖然也不錯,但卻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哥哥!
「那的確是得上門看看了。」權夫人也長出一口氣,「可憐孫夫人,自己家里事情這樣多,還要進宮給皇後撐場面……她的失眠癥,現在還沒好?」
以權仲白的醫術,自然是後宮女眷們求醫問藥的不二人選,他對後宮密事,知道得也一向都比誰都要清楚。皇後自從年初就開始鬧失眠癥,最嚴重的時候,幾天幾夜地睡不著,連人都是恍惚的,說出口的話又怎麼可能滴水不漏?現在雖然比從前好些了,但要和幾個寵妃、長輩短兵相接,一並接見幾個重量級誥命夫人,恐怕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思慮得太周全。身為娘家嫂子,孫夫人是肯定要進宮給她撐場面的。
權仲白未有答話,他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不對,一邊眉毛向上一挑——風流便儼然跟著這動作往上跑,「您才從宮中回來?」
一家人,無謂玩心計弄城府,她從宮里回來最愛犯腰疼,權仲白是知道的,現在臘月深處,無事不進宮,進宮必有文章,這也是瞞不過他的。權夫人也答得很坦然,「可不是?說起來,孫夫人還是我請進宮的呢,為了給你說個媳婦,可還真是費了不少心思。」
只這一句話,屋內溫情的氣氛頓時不翼而飛,權神醫的反應很激烈,他猛地站起了身子。「你們怎麼又自作主張——」
或許是意識到了這樣的語氣不大合適,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俊容上怒意漸斂,再開口時,已經是一片冰冷,甚至是端出了對外人的態度——雖然無一語鄙薄,但只是眉宇之間,就已經透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與尊貴。
「我也不是個孩子了。」權仲白淡淡地說。「從一開始,您們就沒能在這件事上做了我的主,眼下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論說的是誰,我看,您還是算了吧。」
只看他的神色,權夫人心底就能明白︰這個桀驁不馴的二兒子,已經是動了真怒。這番經過極度克制後,不容分說的通牒,自然也在她意料之中,她看了權瑞雨一眼,也是分毫不讓。「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耍性子的余地。不說別的,只說你大哥,現在已經是三十往上了,膝下還沒有男丁。你到現在還不肯娶妻,誰來傳承你母親的血脈,到了地下,我怎麼和姐姐交待?」
沒等權仲白回話,她又搶著加了一句,「更別說你沒有妻室,底下的弟妹們能夠說親嗎?你父親的意思,叔墨、季青的媳婦,決不能越過了你的媳婦去,說親得按序齒——」
幾句話,就把氣氛給逼得間不容發,權夫人看了女兒一眼,一時間語氣竟又軟了下來,她多少帶了些感傷。「瑞雨今年也是十四歲的人了……還能再陪你耗幾年……」
瑞雨眼底本來就是紅了,不知何時,珠淚已是盈盈欲滴,越發顯得眼周脂粉狼藉,想必先前是在母親身邊哭了一遍的。見權仲白向她望來,她便垂下頭去,使勁地把眼淚往肚里咽,又舀手絹抹臉。這點倔強,倒襯得她格外的可憐。
權夫人看了兒子一眼,長長地嘆了口氣,「你當我願意逼你嗎?你還不知道你爹的性子?叔墨、季青,耽誤幾年是幾年,我也都隨他去了。可瑞雨就不一樣了,女兒家一耽擱,那就不值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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