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粹園就是再大,也不過是那些地方,清蕙沒動,「外頭那麼熱,太陽還沒下山呢。上哪也不如屋里陰涼,一動就是一身的汗……不去。」
「那晚上出去。」權仲白說,「晚上總不熱了吧。」
「晚上不熱了,晚上蚊子多呀。」蕙娘和他唱反調,「上回在蓮子滿邊上,被咬了多少個包,難道你忘了?我手上現在還留著痕跡呢。」
這對夫妻,素來是喜歡抬杠斗嘴的,權仲白便不理蕙娘,自己開衣箱去尋衣物,蕙娘在床上又伏了一會,自言自語。「出去走走,去哪里走走好呢,這會除了屋里,也就只有杏林那兒陰涼了,可也就是一處林子、一個秋千,難道你推著我蕩呀?」
「誰說帶你在園子里玩了。」權仲白本來對自己的衣箱了如指掌,可自從蕙娘過門,給他添置了無數衣物,如今他自己的夏衫,就能堆了有兩個箱子,想找的衣服化在這大衣箱里,猶如游魚如海,哪里還尋得出來。他隨手抽了一件丟給蕙娘,「你那個丫頭來香山沒有?要是來了,便讓她改改,我們出園子走走。」
大戶人家,門禁森嚴,庭院深深深幾許?深得很多女眷一輩子只出過二門幾次,從這戶人家嫁到那戶人家,還要算是一次。長廊套長廊、院子套院子,就是一輩子了。改男裝出去游玩,那是戲文里的事——青樓名妓都不敢為之,她們學大家閨秀的做派,是學了個十成十的。當然,蕙娘在父親去世之前,並不受這個限制,當時她年紀也還小,時常扮了男裝,跟父親出門辦事,她對外頭的花花世界並不陌生,可就是因為曾體驗過軟紅十丈的好,這五六年來,被拘束在一個又一個後院里,要說不氣悶,那是假的。可這但凡身為女子,又是大戶人家錦衣玉食長大的,除了接受這既成事實之外,又還能如何?
權仲白這句話,真正是搔到了她的癢處,蕙娘眼楮一亮,什麼煩惱,登時都飛到了九霄雲外,她一下翻身坐起,「你好大的膽子,這要是被家里知道了,可得釀成不小的風波……出去走,去哪里走?這外頭是野地呢,連天都是田,有什麼意思——」
「進城就有意思了。」權仲白隨口一說,見蕙娘眼神晶亮,倒不禁一笑︰女人就是女人,焦清蕙有時候,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尤其是這口是心非的功夫,絕對修煉到爐火純青地步。「本想帶你去嘗嘗德勝門外頭一間野館子的手藝,你不耐煩起身,那就算了。」
「我去,我去。」清蕙蹦起來了——但又很快地察覺到自己的激動,偷偷地看了權仲白一眼。見權仲白似笑非笑,似乎不打算揪著她的失態不放,她略松了一口氣,這才清了清嗓子,儼然地道。「瑪瑙雖說沒跟我回來,可我丫頭里,手藝好的也不止她一個嘛。」
當下就把孔雀的妹妹海藍給喚了進來啊,立刻揀選了權仲白的一件西洋布夏衫改小,三四個丫鬟圍著飛針走線,不消一刻便做得了,香花開了妝奩,拿出螺子黛來,為她加厚了眉毛,又在唇邊細細粘了些青青的毛茬子,還給粘了一個同膚色一樣的喉結,若不細看,梳上男髻,束了胸,穿上夏布道袍,蕙娘又咳嗽幾聲,腰一直,手一擺,一轉身衣袂帶風,很有男子漢的霸氣,「看著像不像?」
見權仲白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又是驚訝又是好奇,不用說,自然是已被鎮住,她這才莞爾一笑,同他解釋,「若要照管生意,長年累月地在家蝸居肯定也不是辦法。自然是要時常出去行走的,女子之身,畢竟不便。我自己也學了全套易容手段,只是做得不如丫頭們熟練罷了。倒是當年那些男裝,現在發身長大,是再穿不上——再說,花色也舊了。」
面上看著再像,這一句話,終究還是露了底。權仲白免不得露齒一笑,領著蕙娘直出甲一號,在車馬廳里牽了兩匹馬,又帶上桂皮隨身服侍,一行三人策馬出門,從小路走了片刻,便拐上了官道。
浮雲半掩了日頭,香山方向的風吹過來也是涼的,官道僻靜,前前後後,目光所及之處,只有這麼三人三馬。桂皮識趣,遠遠地撥馬跑在前頭,權仲白和蕙娘並肩策騎,見蕙娘不論是坐姿、手勢,還是撥馬的小動作,都熟練得緊,不禁感嘆道,「你在京城閨秀里,也算是個異數了。我跑了這麼多地方,不是將門出身,大家女兒能騎馬的,全國就只有西北一處,你雖生活在京城,可有西北姑娘的自由、江南姑娘的精致、京城姑娘的矜持——」
見蕙娘似笑非笑,吊眼望他,仿佛在等他的下文,雖是一身男裝,眉眼肩頸都做過修飾,看起來像個脂粉味道濃了些的公子哥兒,可眼波流轉,一雙星一樣燦亮的眸子,又冷又熱,亮得仿佛能直望進心底……他打了個磕巴,才續道,「還有西南苗家姑娘的霸氣!你要是到了西南,沒準還真如魚得水,一輩子都不想回來了。那里雖然清苦閉塞,可卻是以女方為主,掌事的都是女人,行的是走婚,孩子有的一輩子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只跟著母親生活。」
「听說更高一點的地方,還有一妻多夫呢。」清蕙終是比一般姑娘要博學得多了,換作其余人,對權仲白所說,恐怕只能瞠目以對,她就接得上話。「我干脆去那兒住吧,把你帶去,把紉秋給接回來,我也來個一妻多夫。」
這還是清蕙頭一回這麼直接地在他跟前提起李紉秋……權仲白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口中卻笑道,「是啊,只許一男多女,是不大公平。不過那些地方是真的窮了,我去過的,在青海偏遠些的山溝溝里,兄弟共妻乃是司空見慣的事,其實也還是沒有女人挑選的余地。你要想一妻多夫,那可得謹慎挑選了,一家子兄弟要有一個不討你的喜歡,那都不成呢。」
「哦,這可難辦了。」蕙娘翹著鼻子說,「你們家兄弟,別人先不說了,第一個你呀,就很不討我的喜歡。」
權仲白平時來往的全是老成之輩,就算楊善榆也是個怪人,可他一心撲在各色雜學上,對人情世故卻很淡漠,哪里能和蕙娘一樣,你一言我一語、半真半假的,真是透了說不出的趣味。這兩人仗著四周寥落無人,說的全是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凡有一句傳揚出去,權仲白還好,只怕蕙娘以後都不要做人了。可越是如此,在光天化日下談論這樣的話題,就越有一種打破禁忌,說不出的爽快感。他看了蕙娘一眼,正好蕙娘也正看著他,兩人目光相對,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新鮮和興奮,也不知是誰先開的頭,竟是相對失笑,還在馬上呢,已經揉著肚子,笑彎了腰。
話匣子被打開來了,這寂靜而無聊的長路,便不覺得難走,官道兩邊農田之中,傳來那淡淡的肥料味道,也不覺得刺鼻了。權仲白給蕙娘講了一些他在各地的見聞,蕙娘听得亦是津津有味,她雖然見識廣博,尤其是對南邊富饒之地,從經濟到政局,都是了如指掌,可說起風土人情,哪里比得上權仲白是真正吃過見過?兩人東拉西扯,總覺得沒有多久,已是紅日西斜,權仲白點著遠處一個小黑點道,「那就是野店啦,也不知這會過去,有桌子沒有,這家店可紅得很,京里頗有人騎半個時辰的馬,過來吃的。」
蕙娘在馬鐙上站起身來,眺望了遠處幾眼,又坐回鞍上,忽道,「啊,我知道這里,從前我們從德勝門出城的時候,時常在這里午飯,他們家的翡翠雙絕做得的確是不錯。恩承居嘛,大師傅是鐘師傅的徒弟,那肯定得有座兒,沒有座兒,拿我們焦家的腰牌一撂,大師傅也能給安排出座兒來。」
說到吃喝玩樂,她就要比權仲白精通多了,說起來是一套一套的,連著京城各大名廚之間的恩恩怨怨,都能如數家珍,「他們家剛做起來的時候,生意其實也淡,大師傅仁義,托了鐘師傅求我試了菜,別的都只是還成,就是那味素炒豌豆苗做得真是好。襯上綠茵陳酒,是夏夜最好的下酒菜了。後來就是因為這麼一搭配,恩承居火了,同仁堂的綠茵酒也走得好。以後我們外點,大師傅一律加工細做,還免收賞錢。我們倒有點不好意思,也不常叫了。」
她想到往事,不禁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道,「唉,其實說真的,素炒豌豆苗,再好能好到哪里去?當然差別你還是能吃得出來,可不過一道菜,至于那麼費事嗎?總是京城的公子哥兒,有錢沒處花,窮講究罷了。真和祖父一樣,閑來無事粗茶淡飯的,那才是真富貴呢。」
「你分明看得透,自己卻又講究。」權仲白刺她。「說到有錢沒處花的窮講究,你是祖師爺,你認了第二,誰能認第一呢?」
「祖父呀。」清蕙理直氣壯地說,「我再講究,那還不是祖父養出來的?祖父只有比我更講究!」
權仲白倒被她噎住,正要憋幾句話來和她較真,清蕙已經嘆了口氣,露出幾分傷感。
「都說我們焦家是超一品富貴,」她低聲道,「外人看來,是糊味兒都能燻了天,損陰德的熱鬧。其實人都是這樣,看別人只看得到好。吹起來那就更沒譜了,三分的好,也能給吹出十分來。焦家那是窮得只剩下錢了,都說富貴傳家,不如詩書傳家,連家都沒有了,還傳什麼傳?不可著勁兒花錢、挖空心思在錢上找點樂子,那就真的窮得連錢都沒有啦……」
她素來處處要強,尤其對于祖父、父親,那發自內心的尊崇,更是形諸于外,竟從未用這樣的語氣談論過祖父——似乎隱隱約約,還藏了有幾分不滿……權仲白心中一動,試探著道,「那不是還有你和你妹妹嗎——」
「女孩子哪算是家里人。」蕙娘靜靜地說,「你難道沒覺出來嗎?這世上享用所有好處的全是男人。從上到下,從皇上到乞丐,有了好處,先給男人,有了壞處,那是女兒先上。就是走投無路,也從來只有先賣女再賣兒,嘿嘿,遠的不說,就說你們權家選婿,可曾有人問過雲娘、雨娘的意見?可因為叔墨不喜歡倪姑娘,他就能換說蓮娘。女兒算什麼,永遠都是外姓人,傳不了根的。說是守灶女,可祖父那個花法,還是絕戶的花法,恨不能閉眼之前,把家業花得河干海落,對我還好,對文娘,只求一個仁至義盡……連上心教養都懶。自從有了子喬,他作風就是一改,個中微妙區別,當我看不出來嗎……真正放在心尖上的是誰,我清楚得很。」
焦閣老把宜春票號陪給蕙娘,在所有人眼中,那都是他對蕙娘的寵愛,可權仲白私心里其實是有點意見的︰以老人家算無遺策、一切盡在掌握的作風,應該不至于察覺不到來自暗處的壓力,魯王背後那股力量就不說了,皇權對票號的覬覦,難道他一無所知?這個擔子,重得連他自己都可能挑不起來,至于要把孫女逼到這個份上嗎?再怎麼說,她嫁人以後也只能是內宅婦人,如此殫精竭慮的,又是何苦來哉?蕙娘妹妹的親事,他所知不多,可從她幾次談起時的態度來看,也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而與此同時,焦子喬卻沒半點責任,家里錢財以後全是他的就不多說了,即使將來錢花得盡了,兩個姐姐能不養著他?得蕙娘這麼一語,他才覺出來︰老爺子確確實實,就是在盤剝姐妹兩個,為孫子鋪路……
「你在票號的事上,這麼為難猶豫,迄今沒能下定決心,是顧忌到老爺子?」雖是疑問,可他卻已很肯定,「宜春票號的股份,怎麼說和焦家是大有淵源。將來子喬要是不成器,你還給娘家一點,沒人能說三道四。可若是月兌手以後,再行置產,這份產業可就和子喬一點關系都沒有了……」
「這是一方面。」蕙娘沒有否認,「還有一點,票號是祖父一手保駕護航培養起來的,你也知道,老人家子孫後代,全都沒了,唯獨這一個票號,還算是他親自看大。明里暗里,多少壓力想要謀奪這個親生的孩子?軟硬兼施,全被他給頂回去了。尤其是天家……幾次結怨,第一次是那年水患,河道總督吳梅怎麼都有個失察之罪,其實說來他身上也的確有這個嫌疑。當時我們家大壽,河南所有官員都去了,就他一個人沒去,雖說吳家和焦家關系不好吧,可一般也不會這樣。就因為當時吳閣老還在,安皇帝又要用他——其實這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是因為吳家給安皇帝獻了二十萬兩銀子,讓他能把當時的北宮重新往下修著,安皇帝就沒有給他入罪。說起來,還是要逼我們家出錢……」
她輕輕地出了一口氣,不帶任何感□彩地往下講述,即管四周空曠,聲音能傳得挺遠,她亦仿佛是不知道自己談論的是多大逆不道的話題一般,連一點畏縮都不曾有。「錢我們多得是,可祖父受不了這樣的做派。太下作了,哪里還是君父,簡直就是臭流氓,這他沒有和我說,可我猜,自此他已經深恨天家……尤其最恨天家對宜春號的覬覦。可臣子恨君父,也只能干恨著,他還能怎麼報復不能?一腔怒火,只能集中在吳梅身上,緊鑼密鼓,要給他尋出罪名來……」
往後的事,權仲白倒也知道了,「可吳梅命好,這邊奏折才剛上呢,那邊就已經病故了。死人不議罪,還是以河道總督身份下葬的,並且得了個挺不錯的封贈……」
「病故?」清蕙哼了一聲,「是病故才好……吳家這是和我們堵上氣了,吳梅是上吊自盡的,吳閣老特地讓祖父給他擬謚號。兩邊這是結下了再解不開的仇怨,娘偷偷和我說,當時老吳閣老笑話祖父,‘無後又何妨?守財有真味,宜春號就是你的後代嘛’。自此以後,祖父作風丕變,我們家的一飲一食,不僅是按天家的講究來的,而且還要處處比天家更好。糊味兒燻著天,這說得不假,那根本就是有意為之,只有宜春號又如何?祖父就是要把宜春號的可貴渲染得人盡皆知,饞著安皇帝,饞著吳家,可又讓他們只能看,不能吃……」
此等密事,哪里是一般人能夠與聞?就是權仲白也萬萬沒有想到,在焦家的富貴做派下頭,還隱藏了這樣深的原委。而焦閣老原來亦有這樣執拗偏激的一面,忽然間,他有些理解清蕙的性格了︰她是老人家放在身邊教養起來的,哪能不像祖父?只是老人家的激烈,埋藏在了一層又一層的傷心里,而她的性子,終究藏得還淺。
眼看恩承居在望,那花木殷殷、燈火隱隱的小院子,已為將黑未黑藏青色的天空,添了幾許紅塵活氣,桂皮是先進去店里安排了,青山下一條逶迤的路,只有兩人並騎而行,蒼茫天地間,不見古人來者,只有他們二人,與那熱熱鬧鬧的小逆旅。權仲白忽生感慨,胸臆間柔軟滾燙,在翻涌間,又有極度寧靜,一時竟進入了禪定一般的至境,他慢慢地說,「家人重男輕女,你也一定有些不甘心吧。凡是老爺子所想望的,你一定要為他摘取,凡是他所執著的,你一定要做到極致。你始終還是想要向他證明,你雖是女子,可能回饋給他的,卻並不比孫子少……你所要堅持的,始終是他給你劃定的那條大道,只要有一絲可能,你還是想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
清蕙一時,並不答話,權仲白扭頭望她,見她眉眼盈盈,雖未開聲,但儼然已經默認。
想到焦家幾十年來的坎坷,竟全經焦閣老傾注到清蕙身上,她看似百般矜持嬌貴,其實這所有嬌貴,亦不是出于家人對她的憐惜痛愛,權仲白百感交集,不禁嘆道,「原來這其中竟還有許多轉折,個中委曲,你為什麼從不說呢?」
清蕙並不作答,反而策馬前行幾步,仰望漫天新星,待權仲白趕上身前時,她才回過頭來,柔軟地道,「那,你又為什麼從來不問呢……」
話中似有幽怨,似有深情,又似乎有些委屈,苦辣酸甜五味俱全,權仲白一時,竟听得痴了。
此時恩承居已然在望,馬蹄得得,輕快而從容地將兩夫妻載到院牆外頭,權仲白翻身下馬,正要去接清蕙時,已見桂皮站在院門口,殺雞抹脖子般給自己使眼色,面紅脖子粗的,比什麼時候都上火著慌,他不禁一怔,踱過去才要發問,已被桂皮一把拉到了牆根。
「那一位在呢。」桂皮跺著腳、咬著牙輕聲說,「還有他那位公子——」
話還沒說完呢,門口一聲長笑,已是有一把鴨公嗓子,興致勃勃地道,「咱家還當是瞧錯了——這不果然是神醫大人嗎!
作者有話要說︰小爆字數又改了下,抱歉晚了點
今晚有雙更,9點來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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