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花醉夢 第二章 望斷三生(二)

作者 ︰

大約過了三日,七娘坐在弄月堂窗邊的美人榻上隨意翻著閣中藏書,這里大多都是絕版好書,不想那雲溪姑娘也是一個博學強記之人,七娘第一天來到紅玉閣,就對弄月堂里的這些古籍藏書愛不釋手,今日正好得了空子,于是就拿出來裝裝文雅。

大約到了午膳時刻,青兒給宋槿畫送過吃食過後,就陪同七娘一同用膳,剛開動,消失了三天的邵平突然出現在閣里,七娘一想到三天前邵平拿著自己的三百兩就沒再露過面,不由調侃說道「李堂主,本姑娘還以為你拿著我那三百金跟你新結的相好私奔了呢,今日來,莫不是金子花光了,窮的連飯都吃不上了」

邵平狠狠瞪了一眼七娘,反駁道「本堂主還不至于做那麼沒品的事情,若是我看上哪家姑娘,憑我的資質,還不招招手的功夫,就匡到床上了,不過」邵平撇頭看向七娘,繼續說道「你怎知我又結識了新的相好」

「猜的」七娘說的倒也理所當然,說完,又朝嘴里扒拉一口飯菜,嚼了幾口待咽下月復中,頭也不抬的繼續問道「這次又是看上了誰,是隔壁家買豆腐的西施,還是你的婢女小翠,又或者是城南回舞閣的悅音姑娘」

听七娘這麼說,青兒趴在桌子上吃吃笑著,凡是認識邵平的人,都曉得,李邵平李堂主什麼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人太過風流,不過也是,人不風流枉少年嘛,更何況像邵平這等俊美男子,人家姑娘倒也樂意和他一夜風流。

邵平听到七娘說起他的風流韻事倒像是如數家珍,搖頭淺笑,豎起一根中指,左右晃了晃,說道「都不是,這次結識的是個畫畫的」

「哦」,七娘漫不經心的說道,喝了口青兒拿手的豌豆排骨湯,細細品嘗,味道還真不錯,瞥了一眼滿面桃花的邵平,繼續說道「這次的姑娘芳名是哪個字,芳齡又是幾許,唔」七娘想了一陣又繼續說道「還會畫畫,听著還是不錯的」說完又舀了一勺排骨湯放入口中。

「你真想知道?」邵平故作神秘的問道。

「唔嗯嗯」七娘口中含了一口美味的鮮湯,含糊不清的應道。

邵平兀自笑著,從袖中抽出一張信箋,攤開在手心,朗聲念道「趙延聆,永州人士,八歲學畫,二十歲成為當地有名的畫工」

七娘剛听了幾句,驚得口中的飯羹差點噴了出來,邵平看著她憋得滿臉通紅,不由笑出了聲,七娘定了定神,斜斜瞪了邵平一眼,劈手奪過他手中估計有好幾頁的信箋,大致看了看,果然是趙延聆的所有事件。

邵平止住了笑聲,掃了一眼桌子上的美味佳肴,雙手抱臂滿是委屈「為了找這個,我還真是餓著肚子來的,你這紅玉閣當家的怎麼說也要犒賞我不是」

七娘抬起頭,仔細看了看邵平,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面無菜色,半晌,恍然大悟的對著青兒說道「快去再加一副碗筷,今日紅玉閣修了大福氣,堂堂李堂主可要委屈在這里用膳了」

青兒面色羞紅,急急放下碗筷一溜煙跑了出去

趙延聆,永州人士,八歲學畫,二十歲成為當地有名的畫工七年前,也就是乙酉年,宋槿畫的家族在永州也算是家財萬貫的大家世族,宋槿畫自幼喪母,所以宋老爺最是疼愛她這個自小缺乏母愛的小女兒,作為宋家最小的小姐,宋老爺當然是希望自己的女兒嫁個有前途的官家子弟,那年的宋槿畫,正是二八芳華,如花一樣的年紀啊!自小被養在深閨大院,不問世事,宋槿畫也偶爾從戲文中得知男女情愛之事,只是一提及此事,不是羞得滿面通紅,就是哀叫一聲,急急跑了出去。

「要是槿畫選夫婿的話,一定要自己選」宋槿畫坐在自家花園里,眼前的芍藥花開的真是好,望著滿園芍藥宋槿畫由衷的贊嘆,中指和拇指輕輕微闔,柔荑一般的手指拂過芍藥的一片片花瓣,「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仔細翻開手中的戲文,蘭花指輕俏,挽了一個結花,扭著腰肢,輕聲相吟,她身段好,又自幼學舞,所以這一扭一擺之間,更顯神韻,唱罷,默默嘆了口氣,杜麗娘可以一夢與人相約,可自己罷了,誰讓這里是芍藥園,不是牡丹亭。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輕輕闔上書頁,仔細收好戲文,宋槿畫款款行走在花園鵝暖石鋪就的小路上。

宋槿畫初次遇見趙延聆是在一個午後,趙延聆赴約到宋宅中為宋家小姐宋槿畫作畫,宋家老爺想著將自家女兒的肖像畫傳入達官貴人當中,憑著她的資質,或許可以謀求個金龜婿也說不定,可事情總有些差強人意,宋槿畫第一次見到為自己作畫的公子,一身青色朱子深衣,白皙的臉龐輕微皺著眉頭,細細思考該如何畫下一筆,流水似的曲線,仙風道骨般姿容,清秀的美人坐在石頭上,靜靜讀著眼前的書卷,宋槿畫不禁覺得好笑,今日為了入畫,她還特意打扮一番,一路走到花園,還真迷倒了不少家丁,就連平日跟自己嬉鬧的小丫鬟,也是羞紅了臉頰,深深低著腦袋,生怕打破了這仙人般的姿態,可是眼前這人,似乎眼里只有自己的畫作,果然是個畫痴麼?

趙延聆當時只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工,年長者的畫師都知道,趙延聆的畫確是畫的不錯,可就是少了一個伯樂,終究不能再進一層,成不了他夢寐以求的畫師,趙延聆瀟灑的畫完最後一筆,移開鎮紙,溫柔的捧起眼前的畫作,稍微吹干了些墨跡,滿意的點頭微笑,這幅仕女圖,果然如預期中的一樣完美,想了想,似乎還少了些什麼,看了看正當頭的太陽,提筆在畫旁書寫一行小字——乙酉年甲午月午後茶香所作,接著,從袖中模出一方印章,印了印泥,方方正正的印在那一排小字右方。

宋槿畫想著該是畫完了,邁著小碎步行到趙延聆身側,瞥了一眼趙延聆手中的宣紙,赫然是一副絕佳的仕女圖。

「妙真是妙」趙延聆望著手中畫紙,不禁贊道。

「先生說的可是我?」宋槿畫手持紈扇掩住了半個面孔,留出一雙明眸光艷的眉眼,雖然有不少人夸她,可「妙」這個詞,還真沒人用過。

趙延聆恍然發現身旁之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行了一禮,指了指手中畫紙,赫顏說道「小姐會錯意了,延聆說的是這幅畫」

「你」宋槿畫氣的臉色漲紅,要不是她從小被老師教養,肯定一拳打在趙延聆臉上,宋槿畫平復了心情,真是想不通,要是別的男子,見到她這番容貌,就算不心動,也會大大贊賞一番吧。宋槿畫瞅了瞅畫作下方的印記,「趙延聆印」,心下明了,原來他叫趙延聆,也許就是因為那一眼,冥冥之中注定了兩人無法逃月兌這場牽絆。

「趙延聆你真是個呆子」宋槿畫憤怒的撇下這句話,就轉身離開了花園。

這是宋槿畫和趙延聆第一次見面,或許誰也沒有想到,對方就是那個與自己糾葛一生的人,一切的一切,無論是開始,還是結局,都是令人意想不到。

宋槿畫再次見到趙延聆的時候,是在宋老爺為她選賢招親的時候,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宋家老爺借著花好月圓之夜,請了當地幾乎所有的達官貴族的世家子弟,來參加家宴,美其名曰是共賞團圓賞月賞景,實則是為了讓自己女兒也就是宋槿畫親自挑選夫婿。

趙延聆也被宋家請來共賞家宴,不過他的身份可不是來參加宋槿畫的夫婿大選,而是宋老爺僅僅為了酬謝他為宋槿畫做的仕女圖,正是因為那副仕女圖,所以他的女兒才會在名門世家中小有名氣,成為許多大老爺心目中的理想媳婦。

今夜月明風輕,無雲飄渺,宋宅大堂里熱鬧的一片歡騰,已經有好幾家貴族子弟在台前展示各種本領,果然文的文武的武,各有所能,台前又有一俊俏的武生上前舞著槍花,听旁人說,那是孫將軍的次子,跟隨孫將軍上戰場打仗,立了不少戰功,自從孫將軍的長子在一次戰役殉國之後,這孫府的百年基業就落到他的肩上,想必若是宋槿畫要是跟了他,那孫府的百年家業也夠宋槿畫榮華一生吧!

趙延聆獨自一人在不起眼的角落喝著清酒,果然大家族就是大家族,這酒聞著就知道是起碼三十年以上的羅浮春酒,今日自己只是一個看客,台前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大約到了亥時,宋老爺請出了一直藏在紗簾後的宋槿畫,今日的宋槿畫一身鵝黃嬌艷,肩上披了垂了黃穗子的緞子面平針繡如意紋雲肩,身上朱佩環翠,隨著走路的姿態伶仃作響,發上挽了垂鬟分肖髻,戴了滿頭的的珠翠,都說女兒家是需要打扮的,這話果然不差,就像今日的宋槿畫,在精心打扮之下,還是令在堂不少人吃了一驚。

「槿兒,今日就由你來親選夫婿,無論看上哪個,爹爹給你做主就是」宋老爺拉著宋槿畫的腕子,笑呵呵地說道,輕掃一圈在堂所有人,不是家財萬貫就是官家子弟,所以不管宋槿畫選擇誰,都會一生的吃穿不愁或許還會是個官太太也說不定。

宋槿畫點了點頭,繡著芍藥花的紈扇半掩韶華,一只手乘著嬌黃羅衣伸出一指,「阿槿要選的夫婿,就是」宋槿畫拉長了調子說著,在場所有人都隨著宋槿畫手指的方向眼波流轉,一顆心像是被這美人把玩在掌中。

「就是他趙延聆」宋槿畫一指坐在角落毫不起眼的人兒,重矢之的總是會引起所有人的重視,所以在宋槿畫指著他的身影的時候,在堂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他,恰好此時趙延聆口中正好含了一口羅浮春,听到宋槿畫叫到自己的名字,驚得噴了一桌子殘酒,總之,趙延聆給所有人第一印象就是丟人,的確,再也沒有比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弄得自己狼狽不堪更丟人的事情了。

「不錯,就是他,趙延聆,將要成為我宋槿畫的夫婿」宋槿畫直直盯著趙延聆不知所措的臉龐,反倒說的鎮靜,再看一旁的宋老爺,吃驚的嘴巴長的老大。

這是宋槿畫第一次有選擇的權力,而她的選擇也足夠稱得上驚心動魄,這就是她選擇的愛情她寧願放棄了日後可以衣食無憂的日子,卻選擇了一個連看不願意多看她一眼的趙延聆,或許是年少輕狂,又或許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十六歲的宋槿畫為了趙延聆決定只身嫁入他們趙家。

宋家老爺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女兒千挑萬選,最後選的竟然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畫工,但是事情發展到這個情況,宋老爺也就只有後悔的份了,想當初只是想酬謝趙延聆為女兒畫的仕女圖,卻不想竟會害了自己的女兒。

最後,那夜的宴席也就不歡而散,有人誹謗宋家的小姐其實早就和別人珠胎暗合,否則怎麼會有那莫多的世家子弟不選,偏偏選擇一個至今還不知前路的畫工,也有人說趙延聆攀上宋家也算是他的福氣,憑著宋老爺的家族勢力,總會為他謀求個好前程也說不定。

這件事情,一直拖延到第二年,也就是丙戊年,剛過年沒多久,天上正下著大雪,宋槿畫就下嫁給了趙延聆,對于趙延聆,也的確是件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而且掉的還是個足金的餡餅,當時宋老爺望著自己的女兒一身嫣紅色嫁衣,頭上蒙了蓋頭,進了花轎跟隨著一隊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漸行漸遠,那片星星點點的紅映在雪地上,就像是隨風而逝的落雪紅梅,宋老爺雖然不舍,後來也許是想通了,嫁給一個普通點的人,雖然生活平凡點,但是能保證吃穿不愁,沒有家中其他女眷的勾心斗角,也勉強算是一生的無憂吧!

洞房當夜,趙延聆揭開宋槿畫的喜帕,溫柔的喚道「娘子,從今以後,你就是趙家的媳婦了」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塊玉佩,碧綠碧綠的,趁著燭光,通透光亮,趙延聆將玉鄭重的交到宋槿畫手里「這塊玉,是趙家祖傳的,是塊寶貝呢,母親臨終前說一定要傳給趙家未來的媳婦日後趙家這一大家子可要落到娘子身上了」

宋槿畫手里握著玉佩堅定的點了點頭,從今以後,她要成為這個家的女主人,要和她的相公一起扶持這個家。

婚後的日子過得倒也安逸,趙延聆和宋槿畫也和其他夫妻一樣,舉案齊眉鸞鳳和鳴。

轉眼已是春末夏初,天氣還不算炎熱,宋槿畫坐在趙家棗子樹下的秋千上翻著書籍,這棵棗子樹起碼有二三十年了,一到八九月份,樹上結的棗子是又大又甜,宋槿畫雙腳點地晃啊晃的,雖然手中拿著書籍,可現在卻是一點看書的興致也無,因為她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了對面專注畫畫的男子,那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的依靠。

「娘子快來看」趙延聆招了招手,像是捧著初生嬰孩似的捧起畫紙。

「呵」宋槿畫掩面淺笑「相公的畫技又進了一層,再說槿畫哪有相公畫的那麼美」看著眼前貌美如仙的畫中女子,宋槿畫不禁羞紅了雙臉。

「哪有,我家娘子就是這麼美,比畫中還要美」

家中的侍女和小斯看著兩人恩愛無常,在一旁也只有羨慕的份。

這種生活或許就是宋槿畫想要的,對方心中唯有彼此,就像杜麗娘和柳夢梅,原來一切在戲中的故事真的可以成為現實。

晚妝銷粉印,春潤費香篝

宋槿畫滿心幻想著以後的生活,獨自坐在繡床之上,今日趙延聆被當地的大畫師韓寧約去共赴晚宴,這次宴會,是趙延聆晉升的一個大好機會,那是她的丈夫,以他的畫工定能夠成為他夢寐以求的畫師,那是他一生的夢想。

正想著呢,風起雲煙之間,那個喝的靡醉的人回來了,趙延聆跌跌撞撞的進了屋子,頓時滿室的酒氣彌漫,宋槿畫不禁掩了口鼻,眉頭輕皺。

「相公」宋槿畫輕聲喚道。

「額娘子」趙延聆搖搖晃晃的模索到床前,伸手探了探,緊緊抓住宋槿畫的雙腕,吃吃笑了幾聲說道「娘子你知道嗎?相公我馬上就要一舉名揚了」

「相公」宋槿畫扶著趙延聆懶散成一盤沙的身子平躺在床上,模出帕子為他擦拭臉龐。趙延聆口中又模糊不清的說了些什麼,宋槿畫沒有听懂,只當酒後醉話,過了一會,就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宋槿畫只好月兌了她的衣衫鞋襪,蓋好薄被,靜靜躺在他的身旁,那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是她的丈夫,所以無論他作什麼,槿畫都不會後悔的,宋槿畫看著醉的一踏糊涂的趙延聆,心里這樣想著。

可是事情總沒有預期想的那樣好,一個月後,趙延聆從外面領回一個女孩,那女孩也就十六七歲,正是宋槿畫第一次遇見趙延聆的年紀,那個女孩子膽怯的跟在趙延聆身後,怯怯的望著眼前的人,聲音有些顫抖,她說,「我叫蔣小竹」。

一番打扮梳洗過後,宋槿畫似乎從眼前這個清秀的小女孩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同時也看到了趙延聆眼中的欲念,原來曾經的一切,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男人都是一樣的喜新厭舊,他是要打算納妾嗎?宋槿畫一言不發的默默從兩人身旁走過,落寞的身影落下一記慘白,果然戲文就是戲文,當不了真的,她不是杜麗娘,他也不是柳夢梅。難道是自己容顏已老,她不禁撫上自己的臉頰,黯然傷神,這是他們成親的第四年,雖然趙延聆並沒有提及納妾之事,但宋槿畫已然明白了,那個她滿心期待的男人,已經變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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