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蕪醉之兩生皇後 娉婷只影向誰去(3)

作者 ︰

初八日,個人便已有了自己的歸屬。一行四人中,陸雲容因為那一手的好針線,被分配到尚宮局。那里活計雖然繁雜,卻不用出體力,倒也很適合她;薛如馨本就伶俐,她又使了些錢,分配到尚儀局;而一無所通的孟羅綺卻分配到尚宮局為司簿女官!

而我,則分配到宮中最苦累最骯髒的浣衣局。原因是我不會刺繡,字也不識得幾個。陸雲容和薛如馨對我的遭遇同情不已,紛紛掏出從家里帶來的珠寶首飾,預備為我賄賂掌事太監,為我另尋好處。

我淡笑著制止她們,一來我們剛入宮,根基不穩,總要留些體己錢,尤其是陸雲容,她家境一般,能為她湊出這些錢來已經實屬不易;二來,浣衣局雖然活計粗重,卻也是離皇帝最遠、最適合我隱藏的地方。我入宮只是想見見我的女兒清念,不想再與那個人有任何瓜葛。

好言相勸半晌,她們才依依不舍的起身。陸雲容眼中含淚,我笑著安慰她︰「傻丫頭,都在一個宮里,何須如此?快別這樣,看著倒像是生離死別似的」。

陸雲容吸了下鼻子,眼淚落了下來,我一點點幫她拭去。薛如馨也蹙著眉︰「那姐姐若有事,一定要來找我們,千萬不要見外。」我點點頭,將陸雲容的手拉過,放在薛如馨掌上︰「容兒性子溫和,卻也容易吃虧,你若得了閑,多多照料她。」

薛如馨點頭答應︰「浣衣局地方潮濕,活兒又辛苦,姐姐務必保重身子。」

「好妹妹,姐姐都記住了。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分開了,免得去晚了受責罰」。送走她倆,我也收拾自己的一點東西,同幾個一樣被分到浣衣局的宮女隨著掌事嬤嬤走。

宮女入宮多半都被分到「六尚」之內,即︰尚宮局、尚儀局、尚寢局、尚宮局、尚服局、尚食局。而浣衣局雖表面上是宮中一處收管奴婢的處所,然而每年初入宮的女子即被送往浣衣局的並不多,那里主要還是收容一些獲罪臣僚的家眷和一些犯錯被貶謫宮女,專為各處做粗活兒的宮人內侍洗衣。

浣衣局位于皇宮西北角,推開陳舊略顯腐朽的兩扇木門,一股潮濕氣夾雜著酸腐的味道撲面而來。我皺了皺眉,繼續往里走。除了院門通往前面的一條石子路,滿地皆是濕滑的污泥。地上放著好幾個大木盆,宮女們的雙手已凍得通紅,卻仍然快速洗著堆積成山的衣服。

浣衣局掌事太監吳良身著半舊的圓領綢布袍子,正坐在椅子上曬太陽。見掌事嬤嬤帶著我們進來,一下子彈起來,小步跑到掌事嬤嬤面前,諂媚道︰「哎呦,不知嬤嬤大駕,有失遠迎,還請恕罪!您老快這邊坐!」

「不必了」,掌事嬤嬤面無表情︰「這些都是新入宮的宮女,就交給你了」,說完轉身就要走。

吳良忙攔住她,笑道︰「嬤嬤難得來一趟,奴才也沒什麼孝敬您的」,說著將袖中的一個布袋子塞到她手里︰「以後還求嬤嬤多疼疼奴才」。

「那是自然」,掌事嬤嬤接過他手里的東西,快步走了。

她一走,吳良立刻朝我們板起面孔,帶我們走進了住的屋子。不過是一大一小兩間屋子,外面的屋子里放著一張長條木桌,邊角處有些磨損,油漆也掉落了,露出白花花的木碴。上面放著一只粗黑的大茶壺,幾個零星放置的茶杯里還殘留些絳紅色的茶汁。

里面的屋子隱約散發著霉味,一鋪長長的火炕上放著宮女們的被褥。我們分到的被褥,都是先人剩下的,因為潮濕而變得沉甸甸的。對面的窗戶紙經過一冬天冰雪寒風的洗禮,變得脆弱不堪,幾處還破了洞。

吳良並不給我們喘息的時間︰「你們幾個就住在這里,把自己的東西歸置好就馬上出去干活兒,誰也不許偷懶」。

匆忙將東西收進櫃子里,便隨著她們一起出去洗衣服。我坐在小凳上,手一伸進水里,刺骨的寒意迅速自手上傳遍四肢百骸,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實在忍受不住,將手拿出來攥緊,哈著氣取暖。

「不許偷懶!」厲聲訓斥從頭頂響起,我抬起頭見吳良正盯著我,忙低了頭,慢慢將手一點點伸進刺骨冷水中。

他在上面看得死,我不敢偷懶,只得咬著牙一下一下搓洗著手中的衣服。一陣風吹過,雙手仿佛刀割般疼痛,帶著渾身都跟著戰栗起來。似乎不管我怎麼賣力,面前的衣服仍然不曾減少,然而我想的卻是明日清念的生辰。

我仍記得當初懷著她時,正逢納蘭家獲罪收監,身邊只有吳嬤嬤陪著我,她竭力安慰我。元景整日忙碌不見蹤影,我卻已聞到了血腥其,畢竟納蘭氏赫赫揚揚幾十年,嚴重威脅到了先帝的威望,他恨不得馬上滅了納蘭家。吳嬤嬤百般隱瞞,我還是偶然從一個小丫頭口中得知了消息︰納蘭家滿門抄斬!

我心中大慟,卻仍舊強撐著,為了我的孩子。清念出世時,吳嬤嬤抱著她,笑道︰「是個小郡主,太子妃終于不必擔心了」。清念的確因為是女孩而可以存活下來,而我作為納蘭氏的族人,卻必須死!之後清念卻被接入宮中撫養,並得到先帝的百般憐愛!

所謂仁善,不過是掩蓋暴虐的手段!帝王,卻是連戲子也比不過︰戲子做戲,不過為了滿堂觀眾;帝王做戲。

戲子不怕被拆穿,帝王卻怕!

這是帝王的悲哀,是否也是上蒼的報應,為了帝王的虛偽暴虐?

一輪彎月躲在雲後,洗完最後一件,雙手已經麻木,渾身的酸痛到了極點。慢慢挪進屋子,桌子上一片杯盤狼藉。我走到里間,倒在自己的褥子上,強撐著給自己蓋上被子,昏昏睡去

一夜黑甜,睡意朦朧時,被一陣聲音吵醒。強睜開眼,原來同屋的宮女們已經起來了。我略動一下,渾身的骨頭似要碎裂一般,四肢和肩膀酸痛難忍,連頭都有些昏沉。掙扎半晌,才算爬起來。吃了幾個冷饅頭,便隨眾人出去干活了。

我捶打了下酸痛的肩膀,將提上來的井水倒進大木盆里,里面的一盆衣服,還有身側的兩大筐,就是今日要完成的。

我看著自己原本白女敕修長的手,被冷水刺激得通紅,蝕骨之痛一波波襲來。我卻必須咬牙強忍著,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無論什麼樣的苦都要忍下去,別人不會心疼我,我也沒有一條退路!

吳良在房前坐了會兒便出去了,我瞅著眾人不注意,也悄悄地溜了出來。听宮人們說,清念一直由先帝賢妃徐氏代養,元景登基以來也一直隨著她住在寧德宮。

元景在先帝諸子中,排行第三,比順恪太妃所生的廣陵王元興小三歲,皇次子與元景同母,也為莊獻皇後所出,未滿月即殤,故而未曾命名。听說莊獻皇後身子素來羸弱,皇次子之後幾年才懷上元景,生產時卻因難產雪崩而死。元景因是嫡子,所以滿月之時便立為皇太子,先帝憐憫他生母早喪,將其交由賢妃徐氏撫養!

先賢妃徐氏,據說她天資聰穎,三歲能文,五歲能賦,更寫得一手瀟灑俊逸的梅花小楷,譽滿京城的才女,性子更是溫柔賢淑,所以先帝冊其為賢妃。她與姑姑處得極好,從前道姑姑的幻雪閣時,時常遇上她,我對她亦有幾分印象,她很美,不似姑姑那種動人心魄的美,而是溫柔婉約中帶著幾分文雅的氣質和淡淡的書卷氣,仿若一盞香茗,唯有細細品味,方能探知她的美好!

元景登基後,封她為純裕貴太妃,清念仍由她撫育。想必元景也知道,清念由那樣德才兼備的女人撫養,對她有百利而無一害;而純裕太妃唯一的女兒又遠嫁大蒙,將清念交由她來撫養,也是對她年老孤獨的一種慰藉!

從浣衣局走到寧德宮,足足花了半個時辰,到那里時,已近中午。寧德宮前很冷清,甬道兩旁的植物倒是十分旺盛,爬山虎爬到高高的宮牆上,只有枝葉間的空隙里才能看到幾點朱漆的色彩,紅玫瑰、白玫瑰、紫藤蘿,還有各種叫不出名的花在一片片綠色的襯映下,燦若織錦!

光從外看,便可知這里的女人是何等的雅致月兌俗,清念果然是有造化的,元景為她尋了個好地方,也尋了個好人!我將自己隱沒在碧綠的植物里,以我的低微身份,是不可能踏入寧德宮的,那便只能在這里死等了。

寧德宮中隱約有聲音傳來,我側耳細听,恍惚听見什麼‘生辰’、‘果子’,我了然,清念的生辰自然含糊不得。清念雖有一半納蘭氏的血脈,卻是元景唯一的子嗣,更得先帝賜名、抱養宮中,單憑這個,宮中自然沒人敢輕慢了她!

太陽越來越毒辣,我隱沒在花木叢中,四面蒸騰著的水汽悶得我極不舒服。我抬起手想擦了把汗水,卻發覺連手心也是濕漉漉的!五年了,那個在我月復中呆足了八個月、我卻至今無緣擁抱一下的女兒,我竟有五年不曾見她!

忽聞一陣歡笑聲,我忙將自己隱藏得更深一點。透著植物的縫隙,我看到遠遠地一行人向這里走來。一身明黃色龍袍的元景,牽著清念的小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想得到他臉上的溫柔慈愛。

心砰然一動︰清念,我的女兒!

那個小小的紅色身影,像一小團火苗,蹦蹦跳跳的漸行漸近,直至消失在寧德宮門口。我用手扶住牆,身體卻重重滑落在地上,似乎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唯有淚水肆意流淌。我只是想看看她,想看看過得好不好,又怎能妄想其他呢?

從地上站起來,一步步走向浣衣局,在那,還有許許多多的衣服在等著我。

「你是誰?」

我猛然一震,清念!我回過身,怔怔的看著她一路小跑過來。她全身沐浴在正午燦爛陽光下,大紅色軟緞長袍上,金銀絲線交錯繡制而成的團福團壽熠熠生輝!我木然蹲,與她平齊,輕吟出她的名字︰「清念」

「咦,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一時失控,竟伸手抱過她,將她緊緊摟在懷里,撫模著她烏油濃密的頭發,顫聲道︰「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還知道今日是你五歲的生辰,對不對?」

清念呵呵笑了︰「對呀,你真聰明!」

我發覺她是一個人出來的,不禁一愣︰「你怎麼自己跑出來了?跟著你的嬤嬤呢?」

清念湊近我神秘兮兮道︰「因為我是偷著跑出來的。」

「偷著跑出來的?」

清念趴在我耳邊小聲道︰「其實我早看見你了」。

我一驚,她看到我了,那元景呢?清念繼續道︰「我看見花架底下有一雙鞋,我就知道有人」。我噓了一口氣,若是那樣,依元景的身量,是不會看到的。不過我倒沒想到,清念小小年紀,就如此沉得住氣!

「清念真聰明,那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說!」

「就是對任何人都不要說我們見過面,包括父皇」

「好!」清念一口答應,伸出她的小指︰「我們拉勾!」

我伸出有些紅腫的手指勾住她肉乎乎、玉鉤般的小指︰「我們一言為定,誰都不說!」

我捧起她稚女敕的小臉,笑著看她,眼前逐漸泛起水霧。上一次見她,她還是個在襁褓中的嬰兒,現在已經會說會笑了!

「過了今天申時三刻,清念就五歲了,我送你一個禮物吧」,說著貼近她,在她胖嘟嘟粉撲撲的小臉蛋上烙下深深一吻,眼淚也不受控制的滴落下來,清念,我的女兒,清念,你會不會感覺你面前的人很親切,我就是你的母親,你知道嗎?不,還是不知道的好!

我猛地起身,快步向前走去,讓她在自己懷里多停留一刻,我就會多一分不舍。胡亂抹了下臉上的淚水,我加快了自己的步子

吳良的臉色很難看,這也在意料之中︰「奴婢在當值期間,私自離開浣衣局,實屬不該,請公公責罰!」

吳良冷笑一聲︰「責罰?你倒是說說,該怎麼責罰你?」

我無言以對,只得屈膝跪了下來︰「任憑公公發落」。

兩籮筐的衣服被悉數傾倒在跟前︰「這些加上還有外面你沒洗完的,不洗完不許吃飯不許睡覺!」

我抱起跟前的衣服︰「奴婢遵命!」

坐在小凳上,看著面前的兩座小山,莫說吃飯,大概今晚連睡覺都成奢望了。我手中搓洗著衣服,眼前總是浮現出清念的笑臉,才五歲就生得這樣標致,將來必是一個小美人兒!公主不會陷入奪嫡紛爭,有元景的寵愛足以讓她安穩度日。來日元景再為她尋得個好駙馬,這一輩子也就這樣過了。

洗完一筐衣服,我倒掉木盆里的髒水,站起身捶打了一下酸痛的腰,提著水桶去浣衣局井里提水。好容易提上一桶水,我扶著井口喘著粗氣。

一陣劈啪聲,我抬起頭,是寧德宮的上方正在放煙火,一個個小小的亮點急速上升,到了天空中倏然綻放,光焰奪目。而那煙花卻並未散去,而是漸漸匯成幾個字︰恭祝安國長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仰著頭看那漫天絢爛,似笑非笑,轉過身提著水倒進大木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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