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雲卷雲舒,轉眼間搬離乾陽宮已有一月有余。除了日常到純裕太妃那里請安,余下便是照顧清念,看著她一天天長大,日子也算是安生。只是偶爾攬鏡自照時,總覺得自己有些老了,為此難免暗中唏噓一番,然而只是短短一刻,便被清念的玩笑聲所感染。
元景來寧德宮請安的次數明顯增多,每次來都要看看清念。有時自己來,有時與沈凌煙一起,偶爾也和安淑儀一起來。只是無論人前人後,對我都淡淡的。我對他亦如是,僅僅維持著一個宮妃應有溫柔謙恭!我們之間,真正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往日的恩愛纏綿,在時光的打磨下,逐漸銷匿得無影無蹤。
原以為出去躲上幾日,讓彼此多念念對方的好,便可以讓心離得更近一些。熟料卻忽略了「見面三分情」這句話,不見面,情也就淡了!只是如此一來,**里倒是安分許多,孟羅綺雖身懷皇嗣,卻備受冷落;幾個不甚安分的妃嬪也終于繞開我,從元景那里分得些雨露。物不平則鳴,物均平則息!
孟羅綺有孕,身子難免倦怠,常日呆在柳風軒里安心養胎。我便時常找童思懿來,或是倚窗敘話,或是一同做些小玩意打發時光。童思懿最擅長用繩結編些花樣和打絡子。我閑來無事,也跟她學著做。
童思懿一邊穿著結子,一邊笑道︰「姐姐從小就不愛這些針啊線啊的,現在怎好鑽研起這些個來?」
「哪里是鑽研?不過是長日無聊,用來打發時間罷了。」
童思懿停下手中的繩結︰「如今這個局面,姐姐就能甘心?」
「眼下這樣風平浪靜的局面也好,倒強于讓別人背地里怨恨我!」我停下手中的活計,教翠荷上點心。童思懿听翠荷掀簾子進來,忙起身垂頭侍立在地,待她出去方才坐下。
我笑道︰「其實妹妹也無須如此,便是被翠荷說了出去,也是我允許的。雖然現在不比從前,我這個昭儀的身份還是能保你無事。」
「話雖如此,可若傳了出去,難免又生口舌是非,惹姐姐煩心!」
我笑了笑︰「快坐吧,也嘗嘗這點心」,這些點心還是楊秋宜送來的。她素來愛用些清新花瓣來做點心,聞著芳香馥郁,不似御膳房做的那般甜膩。只是她素來口味清淡,所作點心也只用牛乳和面來代替糖,做出的點心雖松軟卻沒有多少甜味,清念不喜歡。
童思懿吃了個珍珠圓子,又夾了塊藕粉松仁糕,淺嘗一口︰「這藕粉松仁糕雖不甜膩,唯獨這松仁的味道卻過于濃郁,倒把這藕香破壞了」,她又笑道︰「我記得早先納蘭伯母做這道點心時,並不放松仁,只是和面時加進一些松針上的清露,那種淡淡的、似有若無的松香,既入味,又不破壞藕粉的清香,才是好呢!」
我想起陳年舊事,嘴角不自覺的也含了一絲笑意,眼前不斷浮現出那張美麗慈祥的面孔︰「是啊,那麼美味的點心,現在卻吃不到了呢•••」
童思懿見我如此,自悔失言,急著找話頭來岔過去,她見我放在桌面上的一把和田玉團扇,笑道︰「姐姐這把扇子倒好」,她拿起鏤空的白玉扇墜︰「只是這扇墜就這麼垂著,看起來總像少了什麼,不如打個絡子把這墜子絡上,再穿上穗子掛著,那樣才好看!」
「如此倒很好」,我推開面前的點心,喝了口香片潤喉,從五彩戧金攢心葵花式九格盒挑絲線︰「該用什麼顏色呢?紅色太艷,黃的又容易犯色,黑的瞧著更不好•••」
童思懿從盒中找出一團水藍色線繩,笑道︰「依我說,姐姐還是用這個水藍色,又不犯色,看著也不扎眼,而且外面這大暑天,藍白相間,看著也清爽!」
我點點頭︰「說得很是,就這樣吧」,我低頭將淺藍色線繩修剪整齊,穿著穗子,童思懿拿著一根線繩也穿來繞去,一時相對無語,唯有濃烈的陽光從外傾斜射入,在我們身上撒下一層靡麗的金色。童思懿抬頭看著我手中的流蘇穗子︰「這水藍色流蘇穗子,還是用銀絲線綁束才好,不為別的,就圖個素淨。」
「嗯」,我點頭,起身走到外間打開那金絲楠木櫃,找出一團白瑩瑩的銀絲線,又打開一只大紅刻繡祥雲如意的錦盒,里面是一柄金瓖玉如意,首尾做成靈芝狀,因我在錦盒內放了些百合香料,故此玉如意也散發著陣陣幽香。
我叫進翠荷︰「你去把這柄如意送到柳風軒去給孟采女安枕」,翠荷接過盒子,我又囑咐道︰「去時對孟采女尊重些!」
翠荷答應著去了,我才走進里間,童思懿看了看我︰「孟氏趁姐姐不在,分去了皇上的寵愛,想不到姐姐仍是如此善待于她!若換了妹妹,是斷斷不能的!」
我不由愣了一下︰「妹妹這番話,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童思懿笑了下︰「其實妹妹只是覺得,既然自己將一顆心都交了出去,就該得到應有的回報而已!」
我心中微微嘆息,感情若也等價交換,又怎能算得上是感情?況且,孟羅綺又何曾得到過元景的寵愛?我重新坐下來,她已經將大好的絡子遞給我︰「姐姐看看,這樣可好?」
「很是不錯,許多宮中上做的也比不上這個呢」,我微微一停,含笑道︰「倒不如,你既然有這手藝,不妨也打幾個贈與蕭太醫。」
童思懿苦笑了下,眼眸變得有些黯淡︰「前幾日給他打了個六瓣梅花的纓絡,他怎麼都不肯收。我堅持許多次他才收了,卻一次也沒帶過。」
我微一愕然,笑著勸道︰「他每日在太醫院忙東忙西,萬一遺失了,你的一番苦心可不就浪費了麼?況且若被有心人拾了去,又生是非,左右權衡,倒不如珍藏起來,那樣才顯得情意深重!」
童思懿搖搖頭︰「並非如此,蕭太醫雖也時常去御膳房為我打點,卻一直以禮相待,不曾有半分逾越」,她放下手中的一根絲線︰「妹妹也曾向他表露心計,他卻說他已有心上人•••」
我不禁一急︰「他果真如此說?」
「妹妹何必欺瞞姐姐?」
我緩緩沉靜下來︰「那妹妹有何打算?」
童思懿低頭看那一盒針針線線,聲音極輕,卻又極其篤定︰「妹妹還想像從前那樣,只要蕭太醫肯,妹妹怎樣都心甘情願,哪怕是為奴為妾!」
我不禁微微嘆息,傍晚時才送走童思懿,翠荷卻也此刻方回,我不禁問道︰「本位不過是叫你送了柄如意給孟采女麼,怎麼就去了那麼久?」
「昭儀不知道,柳風軒出了狀況,連貴妃娘娘都驚動了呢。」
我一驚︰「什麼狀況?」
「听說今日趙昭容又到柳風軒中鬧了一場,與孟采女絆了兩句嘴。孟采女委屈至極,情緒激動,竟至動了胎氣,听說見了紅呢。幸虧孟采女事先召太醫前來安胎,太醫來得及時,否則•••」
「然後呢?皇上無所動作麼?」
「皇上正在前朝議事,貴妃娘娘不敢驚動,只得將趙昭容禁足在她自己閣中。那趙昭容死命喊著冤枉,鬧了好一陣子才算將她送回去,一路上還哭喊不休呢!」
趙昭容禁足也好,省得鬧得孟羅綺整日不得安寧。我不禁松了口氣,翠荷拿出一個荷包︰「孟采女說勞煩奴婢走了一趟,這個是賞給奴婢的•••」
「既是賞你的你便收著吧」,我繼續搖著手上的玉扇,忽然想起柳風軒距離趙昭容閣分似乎並不遠,于是又向翠荷道︰「你去太醫院找蕭太醫,問他要一副能使人嗓音嘶啞不能叫喊的藥,但不要啞藥,然後拿給御膳房的玲瓏,讓她想辦法加在趙昭容的飯菜里!」
盛夏的風,悄然穿過一排排藤蘿架子,濾盡燥熱與浮塵,只余陣陣清涼爽意!一壺香茗,一冊書卷,一本字帖,一支毛筆,一方端硯,便消磨去了每日的大半時光。提起筆來,面對那雪白的宣紙時,偶爾腦中竟會想到「冷宮賦」三字,轉而又不禁嘲笑自己,既得過盛寵,又有女兒依傍膝下,失寵後又得太妃庇佑,已是大幸!作此無病申吟之語,只會遭人厭棄!
我打開面前的青瓷罐,一股濃郁芬芳之氣撲面而來。內中盛有少許清水兌的玫瑰花汁子,顏色赤紅,竟有些像我當年喝過的鴆酒!我舀了幾勺撒進硯台里,如此做法還是當日姑姑所授。用這樣的墨寫字,黑中透著紅暈,且香氣宜人。
蝶戀花︰
倦倚茜紗花向晚。芳菲委地,千金而莫贖。
小軒窗前蓼風殘,寶鼎寂寂映湘竹。
無端卻弄管城子,簾卷重幃,淡看斜陽暮。
枝頭青杏弗解意,藤蘿架下茶煙浮!
寫到這里,頓覺索然無味,索性放下筆,從腰間荷包里拿了顆香雪潤津丹含在口中。白梅花的清香混著薄荷特有的涼意,似乎將胸腔內郁結的心緒也化開。略收拾了下桌面上的文房四寶,只將案上的一對玉石獅子鎮紙拿在手里把玩著。
翠荷小步走過來,將一個物件放到我面前,微笑道︰「昭儀快看,這是什麼?」
我抬起頭,卻見她拿來的是一個透明紗絹與竹篾扎成的籠子,那里面卻裝著十來只大蝴蝶,一只只忽閃著色彩斑斕的翅膀翩翩起舞,籠底還撒著一層花瓣。翠荷笑道︰「這是都是奴婢讓寧德宮的小內監去御花園里捉來的,給公主送去一些,奴婢也給您留了這些。」
我放下手中的鎮紙,笑道︰「看著果真是漂亮。只是方才填了一闋蝶戀花的詞,偏巧你就送來這麼一物兒,如此蝶可怎麼戀花呢?」我解開束縛在上的絲帶,輕輕一晃,那蝴蝶便一只只飛了出去︰「反正這里有花架子擋著,蝴蝶也飛不了多遠,既如此,又何必把他們都拘在這小小空間里?」
「你的主意總是讓人驚喜驚嘆!」
我一怔,只覺得心中某處怦然一動,那樣熟悉的聲音似乎許久不曾听過!他已很久不曾踏入明儀殿半步了,只是時常著人將清念帶去他的乾陽宮小住幾日。我驀然回首,起身行禮︰「嬪妾參見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