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半月有余,純裕太妃齋戒完畢,起駕回宮。我也一早就洗涮完畢,坐在自己的轎輦中,隨著那一行車駕離開護國寺。過了長街,離皇宮就近了。我閑閑撥弄著指上的綠玉戒指,一路上心里卻在默默勾勒著元景新寵的模樣,直到听禮官喊︰「落轎!」
我不等宮女來打簾子,自己探身掀開簾子,見元景與沈凌煙已經快步走上前來,一左一右攙扶著純裕太妃,便放慢了步子,帶著清念緩緩跟在後頭。元景在前面,忽然回過頭來看我一眼,只淡淡一笑︰「回來了。」
我彎起唇角,輕輕頷首。沈凌煙亦偏過頭掃了我一眼,竭力掩飾著的快慰之色在眼角眉梢露出些許端倪。自我冊封以來,元景終于又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我不再是專房之寵。牽著清念的小手,放眼望去,想知道究竟是誰得蒙天恩承雨露。環視一周,所見皆是熟人,自然,她也是熟人,一個與我姐妹相稱之人。她站在楊秋宜身後,一身香色軟緞衣裙,迎風靜靜而立,仿若一叢虛竹。
孟羅綺!元景新封的采女!我昔日的姐妹!為什麼是她?**有佳麗三千,為什麼偏偏是她而不是別人?
芙蓉榻,鮫綃帳,倦抑西窗,閑敲棋子,有種微醺之感。拈著棋子的手被人握住,我抬起頭,元景看著我,溫柔含笑︰「不高興了?」
我勉強一笑,不動聲色的收回自己的手︰「怎會呢?三郎膝下子嗣不多,至今也只有清念一個公主,本就該如此。只是趕了一日的路,覺得身上乏得很。」
元景淡然一笑,繼續下子。
翠荷悄行至身後︰「昭儀,水已備好了,可以沐浴了」。
我低聲應了,放下棋子起身往偏殿來。一頭青絲以墨玉簪子盡數盤于頭頂,褪去層層衣衫,通身置于溫水中,百合香的味道混著浴桶中花瓣的香氣,縈繞在身畔,先前的憂思愁緒似乎也淡去些許。我看著一旁撒著花瓣的翠荷︰「她是怎麼回事?」
翠荷听我發問,立刻面帶不悅︰「那個孟采女當真不是個省事的,表面上與昭儀姐妹相稱,背地里卻如此行事。昭儀隨太妃娘娘出宮後,皇上未曾召幸嬪妃,也不曾到各宮安歇。那日皇上正在殿內批閱折子,石總管又不在跟前,奴婢去御膳房拿皇上的銀耳紅棗湯,孰料回來時便有兩個內監攔住奴婢,只說皇上吩咐任何人不得進去•••」
「第二日她便成了采女了?」
「那倒沒有」,翠荷往浴桶里撒了幾把花瓣︰「奴婢在殿外一直等到清晨,皇上早朝去了,奴婢才進去。剛進入內殿,她便匆匆跑出去了。原本皇上已經忘了這檔子事兒,可過了一月,她只說身體不適,月信也沒來,太醫說是懷孕了,皇上才不得已封她為采女,賞了柳風軒給她住。」
翠荷又笑道︰「不過听說趙昭容隔三差五便去柳風軒鬧上一場,趙昭容住得近,位分又高。她也奈何不得,皇上政務繁忙,自然顧不上這些小事。皇貴妃也只是略訓斥了兩句,並未嚴加懲戒。」
趙昭容性子直,耳根子又軟,禁不住人家挑撥,只怕孟羅綺以後的日子不好過呢。現下又懷著身孕,不知羨煞多少人的眼。我不由嘆息,君王恩寵不過如那草葉上的露珠一樣朝來暮去,你既早已看透,還曾規勸于我,為何如今你也如此選擇?
自水中掬起一捧花瓣,明艷的色彩與剛采摘時別無二致,然而曾經的芬芳卻已溶于水中,所剩無幾了。孟羅綺,你身上那股子冷傲清高又能持續到何時?
令我頗為驚訝的是孟羅綺雖懷著元景的骨肉,而且可能是他的長子,元景對她卻頗為冷淡。例行封賞一律沒有,更不曾踏足柳風軒一步,似乎早已將她忘卻。我婉言規勸,元景只是淡漠一笑,不置可否。
過了兩日,我只得從庫中挑選出些珍貴藥材,又命御膳房做了些精致點心和酸梅蜜餞,自己帶著翠荷去柳風軒看她。柳風軒雖地勢偏僻,卻是依水而建,環境雅致,門前植有垂柳隨風輕舞,故名柳風軒。
剛至門口,便是一陣瓷器破裂聲,看來我當真是來著了。快走兩步,听趙昭容道︰「平日里與童昭儀倒是姐妹情深,想不到背後竟如此狐媚,趁著童昭儀不在•••」
我推門進去︰「多日不見,昭容妹妹越發清減了,焉知不是操心太過的緣故?皇上與貴妃娘娘健在,趙昭容何必親自訓誡宮嬪?若因此多生白發,倒得不償失!」
趙昭容正坐在正中,眉宇間儼然一宮之主的架勢。孟羅綺屈膝拘著禮,前幾日見過的小宮女白芷正在地上跪著,面前是一直碎裂的青花茶盞。趙昭容見了我,明顯驚了下,因她與我同居九嬪之列,所以只行了個平禮︰「請昭儀姐姐安!」孟羅綺和白芷也忙回身見禮。
我忙扶住她,口中的話卻是向著別人︰「有身子的人就不必拘著禮了,你這月復中龍裔若有損傷,誰擔待得起?」
孟羅綺直起身子,面色微微蒼白︰「多謝昭儀。」
我笑著拉她坐到榻上︰「什麼昭儀不昭儀的?你冊封前便與我姐妹相稱,如今真成了姐妹,你倒肯喚我昭儀了」,一邊說,一邊瞟了趙昭容的不忿之色︰「宮中難得有添丁之喜,皇上心里也高興,所以急著教本位送些東西來,讓本位轉告你務必好生養著。最近感覺如何?害喜厲害麼?」
孟羅綺面色才恢復了些紅潤,眼中隱隱含淚,低頭道︰「嬪妾最近感覺還好,現在也還不到害喜的月數,多謝皇上與姐姐記掛著,嬪妾感激不盡。」
「你此番若能一舉得男,日後的晉封自是少不了的。即便不是皇子,若能為皇上誕下個公主也是好的,清念正好缺個玩伴呢!」
孟羅綺含羞低下頭,只是絞著湖藍色百褶裙。我側過頭看了眼趙昭容︰「昭容若無事,就先退下吧,也讓本位和妹妹敘敘舊」,趙昭容不情願的躬身施了一禮︰「妹妹告退。」
「多謝姐姐方才為我解圍」,趙昭容一出去,孟羅綺便急忙起身道謝。
我伸手拉住她,淡然道︰「身子不便,何必拘禮?若有閃失,本位也擔待不起」,無論怎樣,她月復中懷的畢竟是元景的子嗣,我都要讓他平安健康地來到這個世上
「如今時日尚淺,不礙事!」孟羅綺又低頭道︰「妹妹知道此事對不起姐姐,妹妹不敢祈求姐姐的原諒,但求姐姐不要因為妹妹的事掛懷!」
「我並不曾生你的氣,**女人向來不安分,不是你,也會有別人!宮中多怨女,紅葉競漂流!你勸我的話我至今記得,轉眼間,你卻做了從前不屑于做的事,我實在不能理解!」
孟羅綺抬頭看我,欲言又止,眼眸中含著掩飾不住的沉痛︰「事已至此,妹妹還能再說什麼呢?怨只怨妹妹一時糊涂,做錯了事,如今木已成舟,前塵過往已不可追!妹妹只願姐姐多多護佑妹妹一些,讓妹妹以殘破之軀,在這宮里苟活至死!」說罷又跪了下來。
我拉著她起來︰「妹妹不要如此,心思郁結對胎兒無益」,我強笑道︰「如此也好,以後你我姐妹長相往來,我在這宮里也算不上孤獨了!」
「姐姐不嫌棄妹妹,便是妹妹的福分了!」
我環視四周,只見閣中雪洞一般,黃楊木雕花桌上的青瓷花瓶里插著幾朵帶著露珠的雛菊,旁邊的青銅香爐樸實冷寂,一應床榻被褥也是極其普通的面料。
宮里有孕的妃嬪,有幾個不是綾羅繞體、金玉滿堂?如今孟羅綺有了身孕,生活尚不如在尚宮局女官!
回去之後,我命人從庫里挑出些上等貢緞並一些古董器具,著石泉帶人送去柳風軒。過了半晌石泉回來回話說孟采女叩謝昭儀賞賜,不勝感激!
我點點頭,繼續翻閱著書卷。剛好此刻元景回來,隨口問了句,我便如實相告︰「柳風軒本就偏遠,又弄得寒窯雪洞似的,給一個采女住著實在不像樣子!」
元景掀起明黃色袍子,在御座上坐下,似笑非笑︰「昭儀倒是賢惠,如此一來倒顯得朕苛待**了!」
我看了他一眼,繼續低頭翻書︰「沒人說皇上苛待**,嬪妾更沒這膽量!雖說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但若皇上自己覺得好,自然也沒人敢提出異議!」
元景拿過桌案上的青玉雲龍紋碗盞,微抿了口新進貢的洞庭碧螺春,輕聲道︰「朕這樣做自有朕的道理,以後你自會明白!」
我冷笑︰「明白與否又有什麼要緊,皇上怎會有半點錯處?天心難測,嬪妾本是草木之人,能明白些什麼呢?」
元景皺了些眉頭,沉聲吐出兩個字︰「雅兒放肆了!」
我仍舊垂眸看著手中的書卷︰「嬪妾放肆又不是頭一回,怎的這次皇上就受不得了?可見人心之變難以預料,好的時候什麼都好,不好的時候怎麼都不好。」
元景雙眉蹙得更緊︰「朕不過說了幾個字,倒惹來你一大篇話!」他將手中碗盞頓在桌上,拂袖而去。我看著他的背影,雙手抖了下,手中的書本掉落在地。
次日清晨,我命翠荷收拾了東西,以照顧長公主,侍奉太妃為由,搬入寧德宮明儀殿。元景正在床邊看書,听我說完,沉思半晌不語,算是默許。我躬身施禮︰「如此,那嬪妾告退了。」
「你這性子•••」元景欲言又止,輕嘆了聲︰「也好,你去吧。」
「母妃,你來了!」清念正在埋頭寫字,見我進來,嬉笑著撲過來撒嬌。我笑著捧起她的小臉︰「以後母妃天天陪著你,給你做點心,教你讀書寫字,哄你睡覺,你說好不好呢?」
清念尚不知大人的世界里都發生了什麼,只連連叫好,稚女敕的笑臉上帶著滿足與依賴!我將她緊緊抱在懷中,皇城如此之大,或許我真正擁有的,也只有我的女兒而已!
孟羅綺匆匆來時,我剛給清念梳完頭發。「好端端的,姐姐怎麼就從偏殿搬回寧德宮了呢?」孟羅綺絞著手中的羅帕,很是局促不安︰「若是因為妹妹的緣故,使皇上與姐姐有什麼嫌隙,那我•••」
我無謂的笑笑︰「哪有宮妃常住乾陽宮的?天子恩德,眾姐妹也該雨露均沾才是,哪有我一人獨大的道理?」
「可是•••」
「我與皇上並無嫌隙,只是惦記著長公主無人照料罷了」,我看著一旁睜大眼楮看著我們聊天的清念,笑道︰「眼下妹妹也有了身孕,將來的日子也好打發了。」
听我說到這里,孟羅綺頓時面色緋紅,似乎更加不安,面上更是欲說還休的神色。我只當她心里內疚,也不與她繼續這個話題,一面命翠荷上點心,一面笑道︰「光顧著說話了,才叫小廚房做了些點心,偏巧妹妹這會子就過來了,也一同用些吧。」
翠荷板著臉,帶著兩個宮女端著紅木雕漆托盤走上來,將冒著香甜之氣的點心一碟碟擺好。我知道翠荷因我而心里怪罪孟羅綺,便打發她下去休息,與清念孟羅綺一同用點心。清念吃得津津有味,孟羅綺卻不大動筷。我知她可能害喜,便叫人上了酸梅湯來。她端著蓋碗慢慢喝著,我笑道︰「酸兒辣女,妹妹現在就愛吃酸的,可是個好兆頭,這一胎定是個皇子!」
孟羅綺笑了下,唇角的弧度里似乎含了一絲苦意︰「可妹妹到希望是個公主,日日給長公主作伴。」
皇子不同于公主,即便不受寵愛,也會卷進奪嫡紛爭。她月復中所懷若為長子,難保不成為眾矢之的。我笑笑︰「本位看這孩子會是個有福氣的,妹妹放寬心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