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寧郡主之事並未算完,元景雖象征性地懲罰了清念,然而咸寧郡主的臉上卻落下了兩道傷疤。太醫精心調配了祛疤藥膏,非但無半點功效,那傷疤反而愈發深刻。咸寧郡主正值二八年華,且尚未婚配,每日因著被毀的容貌哭鬧不休。蕭染也每日在太醫院查閱典籍,只求早日為其恢復容貌。
只是順恪太妃壽辰已過,廣陵王身為藩王不能久留京師,咸寧郡主的臉又離不開蕭染的精心調制,加之咸寧郡主抵死不肯嫁與沈家,只屬意蕭染一人,此事倒也頗為棘手。廣陵王夫婦是斷斷不肯將愛女留在宮中為質的,若要兩全之策,唯有著蕭染去廣陵。蕭染在簾外已坐了許久,一來為我調理身體,二來也想就此事征求我的意見。
我看著他,如霧里觀花,思忖良久輕聲道︰「此事你只憑自己意願做主便是,皇上與本宮都不會橫加干涉,你也不必有所顧慮!」
「話雖如此」,蕭染沉吟道︰「只是廣陵王此次來京,謀逆之意昭然若揭,只是忌憚順恪太妃罷了。微臣名義上是娘娘之弟,若此番隨之去廣陵郡,只怕來日兵戈乍起之時微臣會淪為質子;只是想必皇上也需要一個心月復潛入廣陵王府內部,微臣如若不去,固然可保全自身,卻有失為臣之道!」
「你既然曉得其中利害,就應該慎重考慮才是」,我頓了下,徐徐道︰「廣陵王暴虐成性,視人命如草芥,此行萬分凶險,若論私心本宮也不希望你去冒這個險。」
蕭然微微抬頭︰「如此說來,娘娘不希望微臣前去?」
「自然是不希望的。」
蕭染欲言又止,半晌終于道︰「其實郡主的臉傷並不深,只消用一般的去疤藥膏涂上月余即可痊愈,只是郡主如今卻•••實不相瞞,郡主前日也曾找過微臣,希望微臣與之同去廣陵郡。」
咸寧郡主這點小女兒心思我早已猜準,然而此事終究是清念的小題大做了,我也不好強出頭罷了。眾人固然不敢多舌,卻也難免暗地里議論我仗勢欺人。我輕撫著手頭青玉如意上的細致雕刻的花紋,喟嘆道︰「這麼多年,本宮一步步走到今日,卻也總想著和當初那些故人能有廝見之時,本宮總想保你們周全!」
「或許如今,也該輪到微臣來回護娘娘了!」
我淡然一笑︰「本宮有皇上,不需要你,更不想你以身犯險!」
「微臣心意已定,就權當是為了娘娘,為了皇上,更為寧王朝的子民略盡綿力罷」,蕭染說著,俯身跪拜︰「也請娘娘不必掛懷,咸寧郡主待微臣情意深重,急難之時或可求助于她!」
「她待你情意深重,你便可因此而利用她麼?」
蕭染聲音微微顫抖︰「微臣會傾盡所有來補償郡主!」
「郡主正值芳齡,情意何等可貴,豈容你辜負?」
「可留在京中又能如何?娘娘能拋下眼前所有與我一同遠離皇城天涯眷侶麼」他語氣沉沉,卻猶如洪鐘般鏗鏘有力,一下下錘擊在心上︰「娘娘做不到,永遠都做不到!既如此,難道還要微臣留在京中,時時刻刻听人口耳相傳娘娘與皇上琴瑟和諧、伉儷情深麼?」
「你又何必執念于此?」
蕭染沉聲道︰「微臣此生一心一念皆在娘娘身上,自娘娘那日從山莊不告而別,微臣便已心念成灰,只留一副軀殼行于人世!如今微臣就將這副連自己都嫌惡的軀殼置于千里之外,以求心氣平靜,娘娘還不肯答允麼?還是娘娘感于微臣之意而願將自身許諾與我?」
自封為伯爵以來他從未如此放誕無禮,眼下如此,卻也是句句出自肺腑,我無力駁回,亦是無法挽留︰「你既然已經決定,那走之前,也和她說一聲,畢竟也有多年的情分在!」
「微臣遵旨,微臣告退!」
重陽之前,諸王離京歸國,蕭染亦隨咸寧郡主遠赴廣陵郡。就如被風吹落的一片葉子,仍是那棵樹,無關大體,卻平添一份離愁。除了每日晨昏定省,清念是不肯踏足棲鳳殿半步的。即便來了,也是滿臉的淡漠與疏離,倒不如不來的好。她雖不肯明說,我卻清楚,她始終記著我並非她生母,她心中惦記著的是元懿皇後!
元懿皇後!那似乎是我的前世!帶著前世的記憶,愛恨嗔痴,一喜一怒,竟全數賦予前世那些人。是情?是債?罷了罷了,情如何?債又如何?血緣之親,肌膚之親已然勝卻所有。親也罷,疏也罷,若能親眼看著她平安長大,我已心滿意足!
初冬時,因貪看那幾樹楓葉便受了涼。一連著咳了幾日才算好些,因為病著,也一直未曾見人,只安分呆在棲鳳殿中養著。眾妃得赦不必來請安,我閑時只與碧芙做些針線活計,或是叫雲容來敘敘舊事。她如今行事端莊穩重,進退明理有度,早已不似初入宮那般懦弱羞怯。我也知她未來已有歸屬,元景已經許諾過,廣陵王之事平息之後,我便收她為妹妹,封作縣君,嫁與範陽。除了籠絡他,更成全一樁美事。
孟羅綺自那日被我撞破之後便極少見我,只安分呆在柳風軒中。自蕭染走後,我曾著人賞了童思懿一些東西,她雖收了,我卻不知她心里作何想法。為了蕭染之事,她心里必然對我有幾分怨懟之意。送她的東西雖珍貴,卻也終不過是身外之物,難以撫平心傷,她也沉寂了好些時日。
門口的兩個宮女打起簾子,碧芙帶著兩個內監搬了兩盆蒔花局新培育出的茉莉花。她著人將花擺好,便侍立在旁。陸雲容正坐在腳踏上做針線,見她似有話說,便起身施禮告退。碧芙看她出去,湊近前來低聲道︰「听御前的人說皇上昨日臨幸了一個宮女,今早封了采女。」
「這有什麼了不得的?皇上難得有這心思,多個人服侍也是件好事!」
「听說是沈貴妃進獻給皇上的」,碧芙頓了下,小心翼翼道︰「是玲瓏!」
繡著一方羅帕的雙手一頓,隨即冷笑︰「這下有的熱鬧了!」
用過晚膳,攏了手爐,坐著暖轎去龍翔殿。殿內紗幃垂地,暖香拂面,垂首侍立的宮女內監悄無聲息的俯身請安。碧芙掀起簾子,我進去一看,元景蓋著一幅薄被,正在榻上安穩睡著,童思懿正向一旁的青玉香爐里添著安息香。她抬頭見我,不由怔住。龍翔殿一向任我去來,顯然她還不知道這個。隔了好半晌才屈身行禮,我微微一笑︰「妹妹平身吧,這里有本宮服侍,你先出去吧。」
童思懿施了一禮,悄然退了出去。我走到榻邊坐下,元景已坐起身來。接過石泉遞上來的茶水,含笑道︰「臣妾恭喜皇上又得佳人!」
「哪里是什麼佳人?分明是一粗蠢俗物!真正的佳人未到懷,倒先聞了好大的酸味呢!」元景接過茶盞,笑道︰「一听說有新人,你也顧不得賢惠大度了,緊著來看個究竟。」
「‘嫉妒’二字,皆是‘女’字在先!臣妾身為女子,自然會嫉妒」,我抿嘴笑道︰「只是三郎得了便宜又賣乖,此刻當著臣妾便說別人粗蠢俗物。也不知臣妾不在跟前時,當著外人是如何說臣妾呢!」
元景抬手在我唇上輕刮一下,笑道︰「朕若夸她好,你心里定然不受用;貶低她,你又慮及自身!這張嘴,真是教朕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我略向後躲閃一下,元景拉過我,將我的簪子扶正,冷笑道︰「貴妃的心意還不是最可笑,倒是豫章王」,他說著指了指一旁的桌案上的紅木匣子︰「那里面裝著一封元順昨日快馬加鞭送來的密函,你打開瞅瞅。」
依言行至桌邊,打開那匣子,果然見內中放著一張字紙,幾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寫盡了廣陵王元興的野心,其意昭昭。我不由笑了笑︰「當真可笑,不過逗三郎一樂罷了,也不必理會」,隨手丟在那爐火上,看著那字紙逐漸被火焰吞噬干淨,方整理了下領口袖口︰「時候不早了,臣妾也該回去了,就先告退了。」
元景坐起身︰「用過晚膳再回去!」
「不了,臣妾還想去寧德宮看看」,我來至門邊,又回頭低聲笑道︰「若臣妾在這兒,只怕三個人就不好了。」元景無奈的笑著搖頭,我掀簾子出去,玲瓏依舊等在那,見我出來,依例行禮。我拉起她,笑道︰「既然已經冊封,就該當自家姐妹相處才是,莫要生分了才好!」我想了一想,又道︰「你喜歡哪一處居所,不妨告訴本宮,本宮著人為你清理。」
童思懿垂下眼簾,長而濃密的睫毛遮住許多心事︰「全憑娘娘做主!」
我拍拍她的手背︰「快些進去吧,皇上還等著你去服侍呢。」
出得龍翔殿,夕陽晚晴,殘照天闕里,一重重金色獸脊將那顏色淒愴而悲涼的血色殘陽映射出凝重而燦爛的光輝來。漢玉欄桿,朱漆廊柱,以及那幾棵老樹亦因這樣的光輝,而平添幾分安適恬淡之意。
許久不曾細細看這美好的夕陽,當下便遣退了轎夫與隨行的一干宮女內監,只帶碧芙一人慢慢走回棲鳳殿。風並不冷,吹在臉上也少有寒冬刺骨之意。碧芙在身後,小心翼翼道︰「娘娘方才所說的話,玲瓏听得懂麼?」
「懂也罷,不懂也罷,只是不要分明懂了卻佯裝不懂就好!本宮也不希望她淪為沈貴妃爭寵的棋子,畢竟有恭淑貴妃前車之鑒,本宮想玲瓏也不會一味受她指使」,再有沈、童兩家的舊怨在先,童思懿也不是那等沒骨氣之人。
微微側過頭,凝視著一重重殿閣畫梁,有些失神。童思懿也不過是見蕭染去廣陵郡,不願意老死宮中,所以想分得些恩寵罷了。如今我已貴為皇後,又有太子依傍膝下,**平靜,我也無需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上費心思。
偏過頭囑咐她道︰「玲瓏既已冊封,以後見了她便不可再直呼其名。你也是明白事理之人,自然無需本宮多言。」
碧芙垂眸頷首︰「是,奴婢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