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後便是順恪太妃的壽辰,我依著元景之意,辦得極其隆重排場。除了吩咐仙韶院研習歌舞技藝,又特地從宮外召入戲班子並一些雜耍藝人。壽誕那日,我清早便率闔宮嬪妃前往順恪太妃閣中恭祝太妃娘娘千秋,並將一早備下的一百束銀絲長壽面、一百個壽桃,並一些古董彩緞獻上,順恪太妃一一悅納
至晌午時,又在戲台對面的繁蔭閣里排開宴席。元景仍舊是正中御座,我則將右側坐席讓與順恪太妃,自己則屈居左側。眾嬪妃與諸位王爺王妃按品級列坐兩側。清念只說身子不適不肯來,留在寧德宮中陪伴純裕太妃。咸寧郡主則挨著祖母坐著。因是家宴,故此順恪太妃並未著正裝,只穿著件玫紅色金線繡八團彩鳳大袖衫以及一條煙紫色羅裙,元寶髻上金玉交輝,寶珠粲然!
由廣陵王夫婦牽頭,眾宗室女眷紛紛執杯向順恪太妃慶壽,她亦含笑起身,將瑪瑙盞中的玉液瓊漿一飲而盡。言談笑語時,眉目間已儼然一副皇太後姿態。她兒子廣陵王封地遼闊,又手握兵權,莫說尋常宗室貴戚,便是皇上也要對其禮讓三分。兒子為她掙來的這份尊榮,她泰然享之。
對面戲台上的麻姑獻壽才唱到一半,這廂長沙王妃秦氏卻又犯了心口疼的舊病。我忙命人扶去樓東抱廈內休息,秦氏自知如此場合發病,掃了眾人的興,蒼白著臉告罪道︰「妾身的病原不礙事,只消歇息片刻便好。只是攪擾了皇上娘娘的興致,實在是妾身的過錯,還望皇上恕罪,娘娘恕罪!」
順恪太妃溫言寬慰幾句,元景也隨之道︰「王妃這病也有些時日了,整日吃那些個護心丸之類的藥也是治標不治本」,他溫和笑著,話鋒一轉︰「懷恩侯對醫術頗為精通,朕的身子也一直由他幫著調理,不如朕現在召其入宮為王妃細細診治,也免去王妃久病之苦!」
此時召蕭染入宮,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元景有心,自那日中秋家宴瞧出咸寧郡主對蕭染的幾分情愫,凡咸寧郡主所到之處,就必然設法召蕭染前來。他一向對人心拿捏甚準,就如此刻,咸寧郡主已起身︰「五皇叔一人恐怕照顧不周全,不如兒臣也隨了去,暫且幫著照看著。」
元景自然欣然答允,目送三人,又見廣陵王夫婦面色不悅,因而向廣陵王妃笑道︰「果然咸寧郡主最為純孝,比起本宮的清念可好上太多,也怨不得王爺王妃疼愛她。若換了本宮,自然也是視若明珠珍寶,百依百順,不忍有半分拂了她的意!」
廣陵王妃歉然一笑︰「皇後娘娘折煞她了,咸寧長在鄉野,如何敢與長公主比肩?」
略一思量,仍是笑吟吟道︰「王妃何出此言?一家子骨肉,又是嫡親堂兄妹,怎就比不得?」
「正是!」元興喝了杯酒,將手中的青玉杯頓在桌上,似是有些負氣道︰「都是一家子,你瞎客氣什麼?知道的好,不知道的還只當你不肯拿皇後娘娘當成自家妯娌,與之見外呢!」
此話說得甚是粗鄙,況且生在皇家,父子之間尚且君臣有別,何況是兄弟?元興豈會不懂這個道理?一家子、親骨肉這樣的話,自我口中說出是客氣,自他口中說出便是僭越!如此費心思給順恪太妃操辦壽宴,為的是昭顯元景鮮明寬仁孝悌,也為元興將來敗落之日加上一條罪名!他還真當自己是霍光、安祿山之流,可以一手遮天麼?
面色微微一沉,起身道︰「本宮身子不適,先行告辭,諸位慢用」,言罷轉身向元景施了一禮,變轉身出來,碧芙隨侍身後。
一路走來,惠風拂面而過,溫柔而煦暖,秋光甚好,將那洶涌暗潮盡數掩于一片片奼紫嫣紅的菊叢之下。不遠處,蒔花局掌事正吩咐幾個內監栽種新培育出來的千瓣紫菊。一身粗使宮人服色的內監捧著兩盆花,一不留神,腳下一滑,手中的花盆摔得粉碎。慌得那內監忙跪地叩頭不跌,那掌事的猶覺不足,尖利的斥罵聲甚是刺耳!
我細看了看,那地上跪著的竟是石泉,不由冷笑︰「那掌事的也當真不省事,莫非他忘了當日石泉在龍翔殿當值時,他是怎樣對其巴結獻媚了麼?果然是小人得志便猖狂,殊不知,發落石泉去蒔花局也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來日石泉若拔下一根汗毛,只怕就能壓死他們一家子!」
碧芙見我不悅,忙道︰「娘娘不必為此生氣,奴婢這就去說說他們!」
「還有何話說?直接叫石泉回龍翔殿原處當值,然後便打發了那個仗勢欺人的狗東西!」
碧芙忙答應著去了。
殘陽如血,脈脈斜暉將庭外古松樹染上一層靡麗的金色,使紅與綠那樣反差巨大的色彩連在一起,竟也不顯突兀了。連日來忙亂,只覺身上倦得很。才吩咐碧芙點上安息香,正闔目歪在榻上歇著,元景已掀簾子進來,含笑道︰「這樣早,便歇下了?」
我睜眼見他,笑道︰「白日吃了酒,這會兒倒覺得身上卷卷的,三郎且去別處坐坐,臣妾想歇一歇。」
元景撩起袍子在榻上坐下,溫聲道︰「你只管睡罷,朕就在這里靜靜坐著,不吵你睡覺。」
「白坐著有什麼意思?倒不如去楊淑妃那里說說話,或者去漪蘭館听听徐修儀彈箏,或者去煦華殿坐坐也好,曹順儀也有日不曾見三郎了。」
「朕不做什麼,光看著你睡覺也很好」,元景俯身與我一同歪在枕上,抬手捋了下我的鬢發。他的眸子深若寒潭,鮮少有情緒可辨,如今我卻見那其中滿滿皆是愛意,就如幾年前我從睡夢中醒來,他也是這樣在身邊坐著,卻未曾有一絲不耐!
「若是心中有她,無論她是睡是醒,嬉笑怒罵,一喜一嗔,只要能靜靜看著,便如明珠在手,佳人在懷,怎樣都覺得好!」
我听了,兩腮火辣,轉過頭順手拿過一旁的羅帕遮住臉,嗔笑道︰「一把年紀了,還只管說這些酸到牙倒的話。」
「這樣的話,朕要說一輩子!」
我回眸凝視于他︰「這樣的話,臣妾也要听一輩子!三郎既說要對臣妾說一輩子,那就不要抵賴!」
「朕不抵賴,一定會對你說一輩子,只是,你不要不耐煩才好」,元景聲音幾近喃喃,似在夢囈,他湊近前來,緩緩移到我身上,輕啄著我的耳垂,引起一陣陣的酥麻。我順勢環住他的腰,細細密密的吻如蜻蜓點水般落到他的喉結上•••
正神思迷亂時,只听「啪」的一聲脆響,我忙推開他,一看地下,原來是方才不留神,手肘將彩繡枕畔的一柄青玉如意踫到地上,摔成兩截。元景彎身拾起,我就他手中一看,嘆道︰「倒糟踐了一柄如意!」
「不妨事,以金瓖玉之法修補好就是」,元景抬眸看我,他說話間,竟抬手摘下束發金冠,將那上的一左一右兩枚金墜角取下︰「這倒也是個極好的彩頭呢!」我心下感動,一面命人將東西送去營造司,又見元景的黑發俱已散開,便拉他進了內室,親自為他梳理整齊。
碧芙奉上兩盞杏仁茶來,正與元景臨窗敘話,門外的宮女急急忙忙沖進來,慌忙之下也忘了行禮︰「皇後娘娘•••娘娘不好了,長公主命人捆了咸寧郡主,正在掌嘴•••」
我不由一怔,急忙命人預備車輦與元景一同趕往明儀殿。才一入門口,便見廣陵王妃拉扯著清念,清念怎麼掙也掙月兌不開。另一頭宮女內監正解著咸寧郡主身上的繩索。廣陵王如此跋扈,廣陵王妃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我忙過去將清念拉入自己懷中。廣陵王輕哼一聲,我恍然未聞,只上下查看一番︰「怎麼樣?告訴母後可有傷到哪里?嗯?」
清念許是因為暴怒,小臉漲紅,忽然探身向咸寧郡主抓去。我驚呼一聲,慌忙拉住她,然而她那長而尖利的指甲卻已在咸寧郡主臉上留下幾道血印。廣陵王霍然起身,廣陵王妃亦尖叫一聲,沖過去檢查她的傷勢。清念在我懷里仍不安分,滿是仇恨的雙眸死死盯著咸寧郡主,更試圖掙開我再次施虐。在我印象中,清念一直是文靜乖巧的,從未像此刻這般不顧儀態。局面如此之亂,我身為皇後自然不能坐視不理,情急之下,揚手給了她一巴掌。
清念不由怔住,捂著臉冷冷的看我,忽然一把將我推開。用力之大足以使我踉蹌倒地,好在碧芙在身後扶住我︰「娘娘小心!」
清念已撲到元景懷里,「哇」的一聲哭出來。元景忙彎溫聲哄著她,清念哭了良久,才抽噎道︰「誰叫她說我母後•••她說我母後是罪臣之女,我也是罪臣之後,我不允許她說•••」
罪臣之女!元懿皇後!
八個字足以令我內心倍感淒愴,她此番如此暴虐,如此不顧儀態,為的竟然是我,竟然是為我爭取一份尊嚴!清念,母後錯怪你了,更不該打你!
元景眸色一沉,目光凜冽如刀鋒,漠然掃過仍舊傲然不屈的咸寧郡主,最終落到廣陵王夫婦身上︰「郡主懂的倒多,可見父王母妃平日教你不少!只是元懿皇後乃是朕之發妻,長公主生母,又是父皇在世時親自指婚,便有種種不是,朕說得,旁人卻說不得,否則,便是對元懿皇後大不敬!」
廣陵王夫婦理虧,不敢辯解,諾諾應了。元景見我神色不好,便著人先送我回坤儀宮。清念緊揪著元景的衣擺,看我的眼神愈發冷漠。我無奈,只得先回來。臥于枕席之上,心終究不得安寧。勉強合了會兒眼,才听碧芙請安聲,忙側過頭,果然見元景款步來至床前,溫聲道︰「感覺如何了?」
「清念呢?她可歇下了?」
元景扶著我靠在軟枕上︰「還沒呢,朕罰她去宮中太廟跪上一會兒。」
我霍然起身︰「你瘋了,現已是深秋了,夜風冷冽,萬一凍壞了可怎好?」
「所以朕給你一次機會」,元景微微笑著,拿過件緞子披風給我︰「車輦都備好了,快去吧。」
車輦蕩悠許久,方來至太廟門口。來不及等車輦听聞,便急忙掀簾子跳下去。太廟內大門敞開,長風直灌而入,那小小的身影跪坐在冰冷地上,顫抖不止。幾乎是踉蹌著奔過去,自後面為她圍上厚實溫軟的披風︰「清念,不要跪著了,母後送你回明儀殿歇息。」
「你走開!」
身子被大力推開,我跌坐在地上,見到她的一瞬,竟渾身顫了顫,並非為了地面的堅硬冰冷,而是為她那冰冷而仇恨的眼神,更為她那冷徹骨血的話語︰「如果不是你父皇不會懲罰我,我母後已經不在了,你不要在我面前假惺惺!」
目光瞥見她懷中緊緊抱著的牌位,衣袖飛揚的瞬間,我只見「元懿」二字!這就是我的女兒,我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女兒,我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肉,竟然拒我于千里之外!所為的,竟然還是因為死去的我!可是我又怎能說,我就是那死里逃生的元懿皇後。就仿佛一個沒有邏輯,又鮮血淋灕的笑話,諷刺的是我們母女兩人,還是他?而我又該去怨誰去恨誰?
那風更猛烈了,吹得面上一片濕冷,我卻已經痛得麻木,像一副軀殼,呆呆的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