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蘇府,胭脂樓胭脂灰章節。天角才泛出點魚肚白。
一個聲音嬌媚輕笑,「我還說蘇大公子怎麼竟也學做個梁上君子,真是風雅與眾不同。」
「如若真的是我,你豈不是拆我的台。」蘇凌瀾正襟端坐桌前,不急不慢地斟一杯新煮的普洱,余光凌厲一掃,瞥見窗外苗女的身影。
「哎,反正你只是想英雄救美,我看你的美人嚇得臉都白了你卻還按兵不動,好心提你個醒而已。我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子,哪有見慣風浪的大公子沉得住心耐得住氣呀。」月影蛇一樣沿著窗欞游入屋內,毫不顧忌地將一條光果的胳膊搭上蘇凌瀾肩頭,「不過可惜,枉費大公子你機關算盡,到頭來卻還是給他人做了嫁衣裳。是該說天公不美太湊巧,還是你真與那謝美人無緣呢。」
蘇凌瀾絲毫不為所動,氣定神閑地輕笑,「所謂緣分,若只是這麼簡單的東西,還有何珍貴可言。」
「那個黑衣男人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沈謙?我倒是越來越好奇了,從前只听說鳳歌削金如泥正一劍法玄妙無雙,沒想到他如今棄劍從刀依然能有如此快手,更想不到這人原來還是個瘋子,竟敢徒手來抓我的金鱗鞭,明明中了我的蛇毒卻連眼楮也沒眨一下,豈不是辱蔑我月影無能?」月影恨得咬牙,眼波反而更顯嫵媚,愈發親昵地湊到蘇凌瀾耳邊戲謔。
「你連他伏在梁上都听不出半點破綻,還有什麼好說?」蘇凌瀾面上掛著爾雅微笑,話鋒卻冷如利刃。
月影聞言立刻不高興地撒開手,「月影是苗家女,我們苗人向來喜歡便是喜歡,討厭便是討厭,直來直去,弄不明白你們漢人的心思。」她繞著蘇凌瀾轉個圈,重又俯身湊上去,眼角媚光閃爍,「蘇大公子,你別怪我多事好奇,你和那沈謙當真是拜過把子的好兄弟?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這麼費盡心機要搶兄弟的女人?」
「不是蘇凌瀾要搶義弟的女人,是沈謙他自己明白說的,他不娶謝小樓。」蘇凌瀾冷哼一聲,覆手蓋上茶杯,挑眉睨看月影,「回去轉告你們少主,蘇某做生意從來誠信為本,只付了一兩銀,便只收一分貨,多余的,還請他不必麻煩了吧。」
那一瞬間盛起的怒意飽含陰冷殺氣,震得月影不由自主倒退數步。
「轉告是轉告,但大公子你可也要清楚,既然是生意往來,你若想把這公子氣性使在我家少主頭上,那可就錯了地方。」她嘴上還如是逞強,人卻已飛快地退出屋外,當真如同靈蛇游走,眨眼已不見了蹤影。
蘇凌瀾靜坐了一刻,仿佛正仔細聆听。
幾不可聞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屋頂一角天窗輕開,一只渾身漆黑發亮的豹子身姿一緊,已擺尾跳下地來趴在他腳邊,喉嚨里發出不痛快的低啞呼嚕。
「阿狸,如何了?」蘇凌瀾眸色微馳,伸手在黑豹下巴肩背模了一把,忽然又變了神色。
他將手收回來。
掌心里濕紅一片,全是血。
豹子的眼瞼與前爪上竟有三道細密傷口,鋒利干淨得赫然像是被風割出來的!只因為他毛色是黑的,血水滲出來不細看時不明顯,方才才未能立刻察覺胭脂灰章節。
「誰把你傷成這樣?」蘇凌瀾安撫地撫弄著豹子額頭下頜,從懷里取出一瓶藥粉,親手仔細給他敷在傷處。
阿狸得了主人寬慰,便大貓一樣盤起身子,將臉埋進爪里,不多時已氣息均勻地睡了過去。
蘇凌瀾起身踱到窗前,閉著眼深吸一口氣,默默倒數。
然後他伸手將窗戶推開。
幾乎同時,那個一身紅衣的女子已破門沖進園中,嘶聲喚人套馬備車。
她的烏發微微得亂了,幾縷青絲垂在臉頰,襯得那張如雪面龐愈發疲憊淒惶。
「小樓,你干什麼?」蘇凌瀾低聲地問。
謝小樓肩頭一顫,仿佛全然不曾料到,猛抬起頭瞪著那站在窗邊的男人,「你怎麼在這?」
「這是我家我為何不能在?」蘇凌瀾眸色如水,靜靜反問。
「我要回西風堡。」謝小樓不待再與他多說,轉身便又往園外走。
「你不能回去。」微風一拂,那沉靜嗓音已近在耳側。蘇凌瀾一把緊緊拽住謝小樓胳膊,立時將她釘在原地,連步子也再邁不開半步去。
「我憑什麼不能回去?我的事不要你管!」謝小樓掙不月兌身,憤憤扭頭怒斥。
蘇凌瀾不與她接話,只沉聲問︰「你去哪兒了?」
一抹冷笑在謝小樓眼中閃過,「你們蘇家號稱網織天下,沈謙人在洛陽,在四海客棧,你會不知道?」
「所以你就這樣冒冒失失闖回去,打算辜負他用心良苦嗎?」。蘇凌瀾竟對這質問毫不意外,當即截口反問。
「你真的知道,」謝小樓瞳光一漲,腿軟地踉蹌一下,「你知道他是因為中了毒才不肯娶我!你們聯合起來騙我?!」
「你也知道阿謙中的是胭脂灰,你還要回西風堡?」蘇凌瀾愈發緊逼一步。
「我要去找爹問個清楚!」混亂光華在謝小樓眼底顫抖,那是瀕臨崩潰的征兆。
蘇凌瀾緊緊桎住謝小樓,強迫她安靜听著︰「當初阿謙他身中劇毒,來找我商議。他知道你任性剛烈,唯恐你得知了會同你爹反目,所以才執意瞞著你。讓你先嫁入蘇家這件事是我的主意。你爹一直想與我蘇家聯姻,如此順水推舟一來可以讓謙弟安心閉關暫時將毒性壓下,二來也可以瞞過你爹使他不至生疑。這三年來我訪遍名醫搜尋靈藥,好不容易已有些解毒眉目,你若此時回西風堡去鬧上這麼一遭,不要說胭脂灰重現江湖的消息一旦傳出去要徒惹多少是非,但說你爹若是知道阿謙他還沒死——你這樣胡鬧,不但于事無補,反而是害他。」
「從前我不與你說,是因為這事輪不到我多言,但既然你現下已知道了……你要慎重。」
言罷,蘇凌瀾反而松開了手。
陡然失卻了支撐,謝小樓身上一軟,險些摔倒。
她沒法邁出門去。
蘇凌瀾方才那一番話一字字針一樣扎在心底,痛已無關緊要,更令她恐懼的是無法停止的顫抖與失措。
若真是這樣怎麼辦?
若真是爹下的毒……怎麼辦?
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蘇凌瀾輕輕地雙手扶住她肩膀,將她無力的身子再度撐起,「小樓,我知你一直討厭我,當我是騙子是小人是偽君子,但沈謙是我三拜結義的兄弟,與我有生死之交,天地為證,嚙臂為誓,我與他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無論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害你更不會害他。」
他攬著謝小樓,將她往樓中內室帶去,「你累了,先去歇息一下。」
「蘇……」謝小樓六神無主地任由他牽引著,被他安置在床上。
「快睡吧。」蘇凌瀾的聲音低沉又輕柔,似有無可抵擋的法力。
謝小樓覺得累極了,然而心中無法平息的驚懼與憂慮壓迫著她。她惶惶伸手抓住蘇凌瀾的袖擺,就像抓住唯一那根救命的稻草,「你說已有眉目……真的能解了胭脂灰?」
蘇凌瀾看定她雙眼,靜了好一會兒,才低聲應道︰「放心吧。他若死了,我陪葬。」
那眼神中深邃的凝重使謝小樓胸腔里猛一陣絞痛。
是嗎,或許這過去的幾年里是真的因為任性遷怒,誤會了這個人嗎?
這樣說來,是該先和他道歉吧……
然而歉意的話卻卡在嗓子里,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蘇凌瀾……多謝你……」她閉起眼,喃喃低吟如自語,眼淚卻從眼角劃濕了面頰。
柔軟的被褥與安神的焚香很快讓她的意識朦朧起來。
她在即將陷入沉睡之前隱約听見蘇凌瀾輕嘆︰「莫說這原本就是我該做的,就算真是赴湯蹈火,又何須你言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