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海客棧出現的竟然是謝小樓胭脂灰章節。
這是沈謙絕不曾意料到的,如若一早知道,他斷然不會答應師父來走這一遭。
南疆黑苗忽然前來洛陽,師父分明事先知道,卻不說破,內中莫非還另有隱情?
小樓與月影夜會四海客棧,蘇大哥呢,為何竟會放小樓如此獨自冒險?
這疑問一瞬間在腦海浮現,心深里好一陣動搖胭脂灰章節。
但無論如何,那也已是蘇家的私事,與他這個外人沒有半點干系。
這是三年前他自己做下的決定。也是最好的選擇。
沈謙默默收定心神,在井然里坊間馳縱,無聲地返回四海客棧。
方才只顧著謝小樓,來不及善後,不能就這樣扔著不理。
他將那幾個不死從梁上放下,用兩只麻袋分邊套了,一手一只拎出城去,尋個無人空曠處挖坑扔進去一把火燒得干淨。
寄居尸肉中的蠱蟲受不了烈火灼烤,烏泱泱地涌動掙扎,如同不斷擴大的黑色沼泥,冒著黏稠的氣泡,將火焰的顏色也映成詭譎的青紫,終于還是化為灰燼。
不死和蠱蟲喪失了行動能力,代表著下蠱的蠱毒師已放棄了對蠱的控制。月影的失敗練謀必然已經知曉。
如此,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實在難以預料。
南疆血神教,是尊奉蛇神的母系部族,供奉女媧為始祖神靈,擅使各種毒物,乃是南疆一族的神教,歷代教主皆是黑苗一等一的蠱毒師。據說血神教教主之位的傳襲本身便是一場比斗蠱毒之術的血祭。凡其族人,不論長幼尊卑,只要在蛇神駕前立下血誓,便是下了戰書,可以與現任教主一較高下,勝,是權位更迭,敗,則是死無葬身之地。
正因此,成為神教教主即意味著終有一日將在繼任者手中成為獻給蛇神的祭品,南疆人視之為無上榮耀,神教教主便是除女媧大神之外最為尊貴的存在。
然而也真是因為這抹殘酷嗜血的色彩,血神教一直被中原諸門派所視作邪魔外道,唾為毒教。
而今一代的教主練謀還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其蠱術之精,手段之狠,卻已叫諸前輩望塵莫及。
關于練謀如何殺死先代繼任教主的傳說在中土武林已流傳了無數不同的版本,一個賽一個血腥離奇,在流言傳說里,練謀是一個心狠手辣面容陰冷的稚齡童子,卻沒有誰能真的說清楚練謀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只因為,「有幸」一睹練教主真容的中原人只有唯一一個還能活到現在——而即便是這一人,在中原各大門派眼中,也已不算活著。
看著最後一點火星在黑煙籠罩下熄滅,沈謙將月影那條金鱗鞭收在掌中,轉身向驛站方向去。
要先找到小師妹,然後向師父通報情況。
五只不死同時出現在洛陽,說明這位練謀小教主恐怕也不會離得太遠。
必須盡量弄清苗人此次潛入中原的來意,在更無法收拾的局面出現之前。
他在剛剛泛出青白色的天光下疾奔,如同掠影之風。
黎明的驛站已有人聲馬吠。除了小烏鴉的蹤影。也沒有任何約定中該留下的記號。
只需遠遠一瞥,沈謙便知道小師妹根本沒來過驛站。
師妹雖然多有頑皮,大事上從來乖巧聰慧。定是來路上出了什麼意外,否則她絕不會消失得如此突然。
頓時,沈謙的精神愈發繃緊起來。
一瞬間,他甚至有些後悔,明知勢態危險敵暗我明,就不該讓師妹一個人走。
但事已至此,後悔也與事無補。只有盡快將師妹的下落找出來。
沈謙抬頭看一眼將明未明的天色,拽出掛在胸前的一只小竹笛貼在唇下吹了三聲。
萬籟俱寂,唯有風聲微嘯。
不到半刻,卻有一道青影從天際雲端疾速飛來,一聲清鳴破空,穩穩落在沈謙手臂上。
是一只雄鷹,翎羽如箭,玄色中夾雜著青色,映著炯炯鈴眼,好不威武。
「青鶩,去把葭兒找出來。」沈謙捋了捋那只鷹頸背上的羽毛,如是輕囑。
青鶩抖擻展翼,又是一聲清亮鳴叫,在頭頂盤旋一圈,眨眼又隱入雲層之間。
即將迎來白晝的洛陽城猶如將要蘇醒的美人,在重重帷幔遮蔽下,隱約輾轉,在喧囂鼎沸前竊竊私語。
與如斯美好截然相反的,卻是城外百里觀音祠碎在地上的匾額,還有歪倒一旁的觀音大士像。
祠堂上已換做了紫金烏木雕刻的蛇神,赤紅寶石瓖嵌的眼楮在光影交錯處泛著血光。
蛇身上盤坐的是一個水靈靈的黑苗少年,烏黑長發順滑散落至足踝,蠟一般蒼白的肌膚映著滿身銀飾,不見半點血色。那張眉目分明的臉,竟比少女更加明艷,微微挑起的眼尾,斜飛入鬢的眉梢,是掩不住的凌厲張揚。
「我如今已經不用蠱限制你的行動了,你為何還要回來?」他略顯慵懶地倚在蛇身上,睥睨時目光所向,是正站在祠堂正中的漢人男子。
那男人默不作聲地站著,脊背挺得筆直,輪廓俊朗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唯有那雙眼楮仍兀自在黑暗中閃爍著無言的光華。
似乎對這毫無反應的沉默十分不滿,少年臉上顯出一絲陰郁的戾氣。
「謝禾,你不要忘了,你是我的狗,狗只需要忠于主人,不需要對別人好胭脂灰章節。」
他一手撐著下巴,另一手輕輕一搖。
縴細手指上,銀鈴應聲而響,如同召喚。
鈴聲之下,兩個不死一前一後抬著個昏迷不醒的小姑娘進到祠堂中來毫不憐惜地重重扔在地上。
那小姑娘一身黃衫裙沾滿了泥灰幾乎已辨不出顏色,竟是小烏鴉!
看見這般景象,謝禾毫無表情的臉上終于也顯出一絲震動波瀾。
練謀讓他跟去洛陽只為監視月影,從黑豹口中救下這小姑娘純屬意外,根本無暇送她回去,便就近在城中尋了一處乞丐混集的雜院將她藏了起來,只希望不要被練謀發現,如若有緣,踫巧能遇上丐幫高人,還能護她周全。
可惜還是徒勞。
他迅速地別開視線,不敢再多看小烏鴉一眼,唯恐要多給她招來什麼劫難。
但練謀已冷冷開了口︰「你現在把她殺了,我就原諒你。」
謝禾站著沒動。
另一邊卻有個聲音蕩了進來。
「西風堡謝家的大少爺,怎麼說也是聞名江湖的貴公子,芝蘭玉樹,俊雅風流,素來與那洛陽蘇家的蘇大公子齊名並稱呢,對著這麼姣美可人的小姑娘,恐怕是下不了手吧。」
月影風姿搖曳的現身在祠堂前,笑時還意有所指地把眸光在謝禾身上轉了一轉。
堂上練謀托腮看著,卻是一聲冷哼,「不僅丟了獵物,連兵刃都丟了,你也有臉來和我搭腔?」
「少主明鑒,」月影立馬行禮辯道︰「屬下今番失手實在是意外,那些漢人各個奸猾,半路又忽然殺出個沈謙,誰知道他們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沈謙?」練謀挑眉,「早幾年听說過這麼個名字,說是中原武林的少年俠士,什麼正一劍宗的首徒傳人,好像還是‘蘇夫人’的舊相好來著?」
「是呀,說起來,這個姓沈的還是咱們謝少爺的熟人呢。」月影抿唇一笑,「這小鬼是沈謙的師妹,也難怪有人要違背少主的旨意,不肯動手。」言外之意,是告謝禾溝通漢人壞了她的好事。
練謀听了也不說話,只把那雙水靈靈的眼楮盯著謝禾,明明是何其美麗的一雙妙目,偏偏冷如寒潭。
謝禾跪在堂下,掌心里全是綿密冷汗。
不錯,他與沈謙確是舊識。他是西風堡謝家的大少爺,堡主謝天權的長子,謝小樓的大哥。而沈謙的師父原本是昆侖正一道的劍宗執教,與父親乃是多年老友。他、小樓還有沈謙三個人自幼便在一處練功讀書,可說是親梅竹馬。小樓與沈謙是何等情誼他一直看在眼里,他也一直以為小樓遲早會與沈謙成親,直到數年前他遠離中土深入南疆,這念頭都不曾變過。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為何小樓忽然嫁給了蘇凌瀾,而沈謙卻像是人間蒸發一樣一銷聲匿跡就是整整三年。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怎樣也琢磨不透。
他更琢磨不透的是父親。
從小父親對他就多嚴厲少疼愛,所以當年父親要他只身入南疆不惜一切留在練謀身邊他都坦然接受,只當是為了謝家為了西風堡的大業舍我其誰。但父親對小樓是百般寵愛的,甚至于常讓他覺得那是父親對早逝的母親尚未燃盡的愛與眷戀。這樣的父親,怎麼會罔顧小樓的幸福,執意將她嫁入洛陽蘇家呢?人人都道「北謝南蘇」,作為鼎立江湖的兩大世家,洛陽蘇氏一直是謝家的對手,如今小樓嫁給蘇凌瀾說得好听是聯姻,說得不好,江湖傳言謝天權因為兒子入了魔道才把女兒送給蘇家,以此保全謝家不至于衰敗。流言蜚語,就算他不信,小樓心里又是如何想?就算小樓不信,怎奈何三人成虎。
兒時那些每日對劍縱情的簡單快樂,就如東流逝水,一去不返。
思及過往,謝禾心下悲涼,臉上也不自主顯出幾分憂色。
這點點情緒被練謀看在眼底,冷笑一聲,「不殺也可以,喂幾只多足、金蜘扔出去。」說著一揮手,將幾只小蟲向小烏鴉拋去。
謝禾驚醒過來,下意識撲身將少女護住。那幾只蟲摔在他背上,迅速便循著血味兒爬上頸項,咬開皮肉鑽進血管里。豆大的汗珠從謝禾額角滾下來,顯然十分痛苦。但他仍舊紋絲不動,半分也不肯退讓。
如此忤逆令練謀勃然大怒。「你不是想救她嘛,只要那張臉被咬的面目全非了,要殺她的人自然就認不出來。虧我替你想得周到,你怎麼還不謝我?」他縱身掠上前來,狠狠一腳踹在謝禾心口上,憤恨把尚且稚女敕的少年嗓音拔高得格外尖利,「你以為你做的事能瞞過我?我讓你去盯住蘇凌瀾,你卻為了救這個丫頭亂了我的部署。你就是不肯乖乖听我的話,一定要和我作對!」
小教主素行狠絕,如今又發這麼大脾氣,即便從旁看著也令月影一陣陣心底發冷,唯恐就要變成被殃及的池魚,剛想偷偷溜出去,卻被練謀發現了。
你想往哪里逃?以為能逃得了麼?
練謀涼涼地盯著她,「月影,先替我把那丫頭的心掏出來。」他從腰間抽出一把銀制的剔骨尖刀,猛一下插在謝禾眼前,眸光流轉間又張揚地大笑起來。他用力捏著謝禾的下巴,像要連骨血一起捏碎,「既然你這麼喜歡這個丫頭,好啊,那我就把她做成不死,永遠留在你身邊好了。做了不死,就不需要心了,所以這顆心賞給你,我要看著你一口、一口、一口把她吃得干干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