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繞床來,錦屏慕清風。
暮春將盡,夏意漸濃,暑氣熱流席卷了整個桃都,因此些微的涼意都是一種美好的享用。
再過幾天就是皋月端陽節,街上四處可見艾葉,菖蒲,粽子等等小玩意,醉仙樓也要進點像樣的雄黃酒才行。
蘇茗飲送了我一套漆耳杯盛酒,看到那漂亮的杯子,總有種曲水流觴的雅興。我想象自己此時正半倚在青石板上,在中庭的桃花樹下納涼,君幸酒的漆杯在我用幻術織就的水中蜿蜒而下,而杯中盛放著最上等的瓊漿。
然而事實是慕蓮跟在我身後,走在仲夏夜晚的街道上。
向南走到朱雀大街,右手第六家就是我要去的地方,翼神居。
「阿初,等你好久了。」背對著我的翩翩佳公子未卜先知的在案上擺了一壺關中桑落酒,我勾起嘴角一把拿過,直接對著壺嘴灌了一口,醇厚的味道直達心底。果然好酒啊,能和我醉仙樓分庭抗禮的酒居就只有翼神居了。
「辦完事情了再來喝。」我忍了忍酒意,放下白瓷壺,「記得,我要的……」
「十壇我親自釀的雄黃酒。」
不再多說,我領著慕蓮進入了翼神居的後堂。
沿路鋪滿了細碎的鵝卵石,蒼翠的湘妃竹筆直向上,青皮竹點綴其中,像淘氣的孩子躲藏其中,露出靦腆的笑臉,爬山虎一路架著翠竹,婀娜的搖曳葉片。
崎嶇的小路有種曲徑通幽的雅致,道旁偶爾突兀出現的西湖瘦石嶙峋峭立,朱紅的回廊在竹林深處隱隱約約。
這些都算不上什麼,如果和那個比起來的話。
在翼神居偌大的後堂最深處,是一眼泉水,黑色的泉水。所有光亮都到達不了這里,像是與世隔絕的深淵。
我抬頭看一眼星辰,時間到了。慕蓮一刀割上自己的手腕,有鮮血流出來,銀色的血液像星光一樣溫和炫目,我用七曜扇舞一個劍花,將滴下的血液凝滯于半空,右手執上等湖筆,迅速在其中一蘸,在黑色的泉水上畫出一朵蓮花的模樣,銀色的線條一點點變得立體有厚度,而後,長成一朵銀色的蓮花。
「即使是現在,我仍然覺得很美。」翼神居的司徒止老板一聲嘆息,無聲無息出現在我身後。
「下次再這樣,你看看我還來不來。」我聲音波瀾不驚得繼續畫出銀色蓮葉,那個翩翩公子語氣無奈,「你都不害怕,下次也不嚇你了,沒意思呢。但是你不覺得這真的很美麼?」
「自戀狂。」我不理他,將畫面畫完整,向後一甩湖筆,筆尖上殘留的銀色血液灑在了身後人的身上,那位公子哥長長舒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所有負擔那樣,輕松愉悅。
「行了,酒給我,要回去……」
「求求你,讓我買下那朵蓮花!」我正回手收好湖筆,準備帶慕蓮離開,話還沒說完就被來人打斷。
司徒止一驚,那朵蓮花他從來就不曾讓別人看見過的。
我一把握住司徒的手腕,生生將他周身的殺意壓了下去,「我來。」
一轉身,我已站在來人面前,擋住了他向里窺探的視線,左手一抬,用扇子將那人隱藏在黑色兜帽里的下巴挑了起來,「……司徒,這事看來你得自己解決。」
我放下扇子,慕蓮迅速跟到我身邊,隨手一帶,我和慕蓮已然回到了醉仙樓。
「公子,剛剛怎麼了?」慕蓮抬手給我倒了杯水,我正給她包扎手腕上傷口的雙手一頓,「別問了。」
這件事,我絕對不會管……懶得管。
三日後,慕蓮手腕上的傷口已經完全好了,離端陽節的日子也越來越近,我很高興,因為翼神居老板司徒止的雄黃酒那可是一等一的好貨,別說在桃都,就是在這梁國那也是千金難求的上等好物,我打算賣八壇,給自己留下兩壇解饞。
還有五天,就是端陽節了,我盤算著,我從司徒那里拿來的雄黃酒絕對夠我一兩年的衣食了,心下喜悅,隨手就拿來了那天在翼神居喝的半壺相州碎玉,細細品來,伴著中庭桃花香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對了,曲水流觴。
我幻化出蜿蜒的小溪,慕蓮適時的取來了漆杯,蘇茗飲提著裙子坐在一旁參加。第一次漆杯停下居然就是在我面前,我看著那杯酒,心急得很。
「你還好意思喝酒!幫幫我啊!」我正盤算怎麼作詩,司徒忽然一臉慌張地沖進了我中庭的門。
「慌什麼,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公子的雅興全被你擾了。」慕蓮和蘇茗飲異口同聲,皺著眉頭看他。
我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一揮手拿過那碗酒喝干淨,心下歡喜,不作詩就喝到了酒真是開心啊。清清嗓子,「幫你?憑什麼,這種事情我怎麼管啊。」
「我不管你怎麼辦,總之你幫幫忙啊……」司徒看著我,一臉的懇求,狠狠心,他忽然報出一大堆,「漢時桐馬酒、關中桑落酒、平陽襄陵酒、山西蒲州酒、山西太原酒、郫縣郫筒酒各一壺!」
「再加六安瓜片,凍頂烏龍,蒼山普洱各三兩。」
「你個強盜……成交!」司徒狠狠瞪我一眼,然後又驟然放松,我默默嘆口氣,不管不管,最終還是不能不管啊,我怎麼舍棄的下那些好酒……
我看一眼慕蓮,沒說話,慕蓮瞥一眼司徒又看看我,無奈的搖了搖頭。
「你再往慕蓮那邊看,你就加再多好酒我也不幫忙。」我搖著扇子,頭也不回得向樓上走去,司徒戀戀不舍地跟著我上樓,眼光卻一直是向著慕蓮的,「看夠了麼?」我一揮扇子擋住他的視線,司徒才將臉轉過來,離我的原色木柱不過幾分幾毫的距離,「阿初你人真好,沒讓我撞上去。」「你若還看,我保證推你撞上去。」
剛合上我的雕花木門,司徒就一把抱住了我的腿,「行行好,救救我吧!」
「哦,看我心情。」我用扇子戳戳他的肩膀,「先起來說清楚,回家慢慢哭去,我興許還能賞你兩口水喝。」
事情是這樣的……
「哦,所以她現在一直纏著你?」我挑眉看一眼司徒,這女子眼光著實比較飄零。
司徒點頭。「那就先住我這里,我去你那里住。」我化作司徒的樣子,冷冷清清看他一眼,「這段時間你大可以對慕蓮做些什麼,但是你要保證自己有本事不讓我知道。對了,生意要是冷清了你也盡可以試試。」我清楚的看到司徒的長衫明顯抖了一抖。
頂著司徒的樣貌踱出我的醉仙樓,夏日午後的氣息撲面而來。醉仙樓離翼神居的路程其實不近,步行我大約需要一個半時辰,也罷,順道賞賞四方街所圍中間寂柔湖的蓮花。
桃都其實是梁國的國都,因此四周四四方方,按照天上星宿的排列位置圍繞著四條大街,即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而這四條大街的中間,則是寂柔湖。梁國皇城的位置是個謎,沒有人知道兩國的皇城在哪里,但是沒有人對皇城的權威產生過懷疑。這些都沒什麼有趣的,重點是寂柔湖的蓮花可是梁國著名的勝景。
待我行至寂柔湖畔,夏天溫熱的風一陣拂過,半開不開的藍睡蓮宛若藍色蝴蝶,嬌俏可人,白蓮花聖潔似佛祖腳下的蓮花座,溫潤如玉,粉色的蓮花迎風舒展,花瓣蟬翼般輕薄。
那朵朵蓮花引得我想折下一朵,忍了忍作罷,將手放入湖水中感受到了些許涼意,正暗自欣喜,抬頭卻發現有些蓮花忽然近了些,我一愣,迅速將手抽出,蓮花仿佛又遠去了,似乎每朵靠近的蓮花下都有一片輕紗柔柔的漂浮著,而有一些蓮花則慢慢遠去,但總有種戀戀不舍但又故作決絕的微妙氣氛,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我能看出蓮花的喜怒哀樂。納罕一陣我恍然大悟,甩干淨手上的水,繼續向翼神居走去。
司徒這小子,真是的,到處沾花惹草,這次也該著他惹上些桃花債了。
我挑眉看一眼寂柔湖對面那個穿黑色長衫的人影,她出現的地方,似乎所有蓮花都遠離了,而她只是靜靜的站在那里,遙望著這邊的我,我搖一搖扇子,露出些微的笑意。
向那邊微一抬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黑色身影立刻消失不見,我一揮手,站在了翼神居後堂的小路上,錦扇微搖,笑意溫文,長衫飄逸。
「姑娘,可認得在下?」
司徒的長衫垂地,我溫文微笑著,看向對面匆匆趕回的黑色衣衫。
「司徒止。」黑衣的女子一抬手指向我,縴縴玉手晶瑩如玉。
「認得我就好。」我翩翩搖著扇子,「姑娘手下留情,寂柔湖里的蓮花修到如此也是不易的。」
「心疼她們為何不心疼我些。」黑衣女子聲音有些氣惱,反手一個軟腕打出一道黑色的印跡,我一揮扇子,繼續保持貴公子式的笑容和優雅儀態。
「我就喜歡你了如何,那是我的事。為何你一直躲著我呢?」黑衣女子動作迅速,一記手刀切上我的咽喉,我矮身躲過,順勢將她拉進懷里,「那麼我喜歡誰也是我的事,姑娘何苦一直打擾我的生活。」
黑衣女子氣結,但又被我制住動彈不得,一抬頭恨恨橫我一眼,被她的動作一帶,黑色的兜帽掉下來,墨染一樣的頭發滑上我的手臂,我左手收回扇子,慢慢覆上她的發,黑衣女子臉上浮現出微微的紅暈,輕輕掙了一下。
「……司徒止,你今天和平常不太一樣。」黑衣女子垂下眼瞼,有些羞赧。
「你這頭長發和慕蓮比,還是差了些。」我勾起嘴角,低頭看她。黑衣女子眼神忽然憤恨,「慕蓮慕蓮,你就知道她!」「姑娘真可愛,我可不就只知道她麼。」我笑意愈發深,黑衣女子的神情愈發惱怒,「你既只知道她,為何還在這桃都所有勾欄留下了常客的名號?」「我心心念念她一個,可是姑娘總得讓我找個人陪陪我吧。你想啊,我想品茶,就得去找青梅姑娘,只有她才懂得品茗之道,撫琴,自然是找朱顏姑娘,她的一手錦瑟彈得真是天上之音啊,想喝酒,就去找漣漪姑娘探討……這,只是雅興不是麼?」我說著,輕浮的湊近黑衣女子櫻紅的唇。
「你!」黑衣女子終于生氣,瞬間消失在我懷里,我挑眉,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大步流星的向翼神居前堂走去,喝喝酒,消磨時光。
好酒!
灌下第四壺汀州謝家紅後,我已經有點微醺,趴在翼神居的櫃台上半醉半醒時,我似乎感覺有什麼人在推門而入,「不好意思……打烊了……」我醉醺醺不曾抬頭,也不知道來人是誰,然後又有人推門而入,真是的,怎麼這麼麻煩。
再抬頭時,卻不見有人來的痕跡,不再多想我低下頭接著睡。
接下來的三天里,我一邊幫司徒打理一下生意,一邊品遍了他家私藏的好酒。
我在等。
「知道麼,青梅姑娘失蹤了。」听著街邊的小道消息,我仰頭喝一口金華酒不置可否的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青梅品茗之道著實上等,我有時不在樓里,就連蘇茗飲都甚是喜歡跑去找她和她一起喝喝茶,人長得也很漂亮,青色的紗衣優雅飄逸。
「青梅姑娘失蹤了不久,漣漪姑娘也失蹤了呢,听說品艷閣的媽媽都急瘋了……」漣漪姑娘善品酒,一手釀酒的功夫也很讓人欣賞,溫酒更是好手,雪中一壺酒,對面執杯一美人,捧上一彎月,何等雅興。
我上次還說了朱顏吧,不知等到什麼時候呢?一念及此,我右手在杯中隨意一蘸,在桌子上寫下一句話,左手拈一個太白訣,桌上的酒液緩緩抬起頭來,向我點點頭,抬著透明的身軀爬向門口,轉向品艷閣的方向消失在門檻處。
我沒有等太久,那只酒漿做的語蟲消失不到半個時辰,就有品艷閣的龜公氣喘吁吁跑來找我,「司徒公子,你去看看吧,平素你常去的幾個姑娘都不見了!」
「好,我這就去,你先隨我去一趟醉仙樓。」我從空了的酒瓶子中起身向醉仙樓趕過去。一把推開門,就看見頂著我樣貌的司徒在櫃台上喝酒,「喬初,是我,先別記帳了,跟我走。」叫著自己的名字有些別扭,但還沒來得及讓我別扭完,司徒就有些惶然的告訴我,「慕蓮,她不見了!」我一把抓住司徒的手腕,跑向品艷閣,「我們把樣貌換回來,你听我的,慕蓮不會有事,她也不會再煩你。」司徒看看我點了點頭。龜公跑在前方,也沒有注意其實喬公子和司徒公子已經暗自換了位置。
品艷閣。
「司徒公子,您發發善心,將那幾個姑娘替我找回來吧。」老鴇眼圈紅紅,半靠上了司徒的肩,司徒神色卻依舊是恍惚的,兀自喃喃。
我拉開老鴇,「行了,她們沒事,但現在你要是再擋著我的話可就不一定沒事了。」老鴇聞言大驚,迅速讓開了路,我拉著司徒迅速上了朱顏的房間,老鴇的聲音還在後面回蕩,「喬公子,救救她們啊謝謝您了……」
「司徒你听著,我知道她們一定會失蹤,現在你跟著我,找到慕蓮以後你救她出去,去你那里,那幾個姑娘交給我,黑衣女子你也不要管了。」
司徒巴不得我這麼說,一把揪住我的袖子,「阿初還是你能在這樣關鍵的事上幫我的忙!」不再多說,我右手拈一個歲星訣,左手一揮扇子,便有酒香彌漫出來。低頭看時,地板上已經彌漫了純淨的酒漿,幸好當時給朱顏留了口信,「跟著那酒,找到有黑色酒液的方向就跟過去。」司徒一改嬉笑的樣子,很可靠的對我確認了一下,我頗有些欣慰。
這小子終于成長了。
我們順著酒液找了很久,幾乎到了四方街中心,這才微微看見一點黑色的印記,我心下明了︰寂柔湖。
「跳下去。」我指著湖面。「阿初,我不會游泳的……」司徒犯難了。
「算了算了,跟著我。」我拈起辰星,太白訣,一揮扇子潛入了寂柔湖,司徒狠狠心,跟著我跳下來。
寂柔湖滿湖面的蓮花隨著我們兩個激起的波紋晃了晃,隨意的飄散成幾部分,我瞟一眼蓮花,向著湖中心蓮花最少的地方潛過去。
「行了行了,不用閉氣。」我忽然想起什麼,笑著對身後的司徒揮了揮手。
越接近就越能感覺到寂柔湖中心的水不像邊緣的清澈見底,像是一種從里面自身透出來的墨色,快到地方了,我右手拈相反的馭辰訣,感覺慕蓮的蹤跡。
水底的水泡漸漸增多,我將司徒推到身前,「看到了麼,慕蓮就在那里。」
一個巨大的水泡浮現在我們眼前,但是水泡外面是晶瑩的銀白色里面卻是透明的黑色,而水泡的中央,是緊閉著眼楮的慕蓮。我明白,外面那層銀白色的是慕蓮自身的防御意識,被擴大實體化以後包裹住里面真正的結界,如果強行打開的話,慕蓮也許會喪命。
我用扇子的紙面劃傷手腕,右手沾些血在水泡表面畫了層層疊疊的血色蓮花,「司徒,我將慕蓮交給你了。」我第一次如此嚴謹的說話,司徒明白,這份信任里包含著什麼,「化為蓮花,躺進我的掌心。」我將司徒的真身小心的握在手心,左手慢慢穿透那層被包裹著的結界,手腕上傳來撕裂般的疼痛,「我只能送你到里面去,你自己帶著慕蓮出來,必須。」放開手後我將手慢慢拿出來,手腕上被割了一圈皮肉下來,右手拈計都訣點上手腕,血雖然不流了,但這疤怕是要好一陣了。司徒慢慢變回人性,看著我肅然的點點頭,不在耽誤時間,我向更深處潛去。
水的力量一點點加大,我周身的壓迫感也在加重,黑色的水流已經基本佔據了視線,而後,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與方才同樣的結界,只是,外面包裹的銀白色換成了三層。
青梅,漣漪,朱顏靜靜的躺在黑色的結界里,像三只斷翼的蝴蝶,青色,緋色,白色的衣裙互相纏繞,輕輕飛舞著。他們的情況比慕蓮更加糟糕,忍痛強行撕裂一道缺口後,我進到了結界里。從里面模上去,那個結界的感覺就像是水,但是手卻不濕。
解開計都訣,手腕上的血液在我的面前凝成一小灣泉的樣子,右手在結界里畫滿蓮花後,左手已經逝去血色變成青白。七曜扇為劍,舞一闋。
北斗向青冥,浩蕩難馭,太微帶三垣,高低冥迷。
結界,破。
跌出結界的瞬間我將那三個女子用七曜扇送至了品艷閣,黑色水流激蕩起來,我被卷向更下方。
水流打濕身體的感覺,讓我想起了四年前被按進海水的感受,瀕臨死亡的感受。
閉上眼楮深深呼吸了幾口,我繼續下潛至那些黑色水流的源頭。
在那里,是墨色的黯淡,也是他們所有人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