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雷雲
?人有妄念,達成不可要斷念,強之成欲念。
她想起了奉孝的話。
某年,她在冰雪里,等奉孝的消息。她知道奉孝會致仕,跟著袁家他得不到自己的歸處。她跟奉孝提起曹家,跟皇室瓜葛的曹家。奉孝說去看看吧,他知道曹家,他去跟袁紹提致仕。
那天的午後,陰雲轉晴。目眩日光從天而降,直直打在晶透無暇雪面之上。她心中突然明淨。她不再糾結徘徊了,悔恨也好,懦弱也好,不做她死不瞑目,假若她能即刻死掉的話。
所以當奉孝一如平常返回之際,她一如平常迎接,把手心按到他手臂內側,手腕之上。奉孝驚,一霎痛楚。他抬起自己手腕,赫然發現痛楚根源。
?你做的?他問阿離。
?我以為不可,原來是真的。
?這是…閻字?
?是約定。
她回答說。
?你走吧,不要變得跟我一樣。
更久更久,國子對她說。
她不擔心。她沒有女子那般姿色,她不懂舞袖,她給大人畫的寒梅被放到書桌最下,她不敢看那個將軍,不想被任何人記住。她知道女子跟誰都不得好結果。她卻沒跟女子說一起離開。那是女子的命麼?她為何沒帶女子一起離開?
她不知女子流落何處,結局為何。
一定是淒慘的故事,她不想听。只言片語都不想。
?向前走吧,我答應你。
更久,她跟誰簽了約定。
混沌如創世初始,她只听到洪鐘之音。
在密室里,燭火全無,烏雲蔽天。
?所謂的生死,並沒有清楚的界限。
?生在此時,或者千萬年後,生者的狀態雖然間斷,卻也是生。
?如果說死,徹底的死掉,那便是魂魄死掉。原本魂魄歸黃泉,縱使身體腐爛掉,總還可以讓魂魄飄蕩。孤魂野鬼也好,寄于他人也好,總還算生靈。
阿離的聲音戛然而止。
少爺寸步不離之僕役推門而進。他展開衣袖,凜然昭告︰
?阿離听命,少主召見。
門外驚雷落地。
青梅煮酒曾記否?
她狠狠握著茶杯,一刻沒有放。
※※
來年的老師將從溫的望族司馬氏里選拔一人擔任。子桓從父親口中問出答案,他即刻想起了叫阿離的女子。他問父親,是否可以叫陪讀。
?你弟弟不只一人,想讓誰陪讀?父親問他。
?不是親族,是管家的阿離。
他覺得父親應該知曉,可實際上,父親對她的認識卻只有名號而已。父親反問他是否熟知此女子,他腦中空蕩蕩,才回憶起自己也是空瓶子,除了出身和名字他一概不知。不,或許出身他也搞不清楚,越想越不清楚。
他根本不知道!
驚雷落地時。
所以雷鳴後,折合現代分秒約十五分,子桓找來阿離,對座,面對面促膝。
促膝談不上的,他不願那般靠近誰,心里極度不舒服。
子桓遣下僕役,客房隔壁的小書房里,點上燻香火爐,迷你型號。
?我只知道你叫阿離而已。他說道。
?听父親說你跟奉孝先生很熟…他看出來了,這點觀察力他不會少。奉孝先生跟父親行軍,而你正好在府中。
等于說,與其找奉孝先生第三者,局外人,還不如找來當事人。
?管家在平原吧?
?對。阿離初開口。
?那不是袁家的領地麼,怎麼不搬過來?既然表姑嫁過去,你們就應該搬過來。
那應該對家主說,而不是寄人籬下的她。
?我只是客,說話沒有分量。
?管家的?
?對。我作為家主的弟子,暫時留住管家而已。
所以要搬家要蓋房,你自己跟家主說呀。她心想。
?大概,平原風水好。又補充。
此時不是盛行這個麼?
?下月開始你要住丞相府,做我的陪讀。子桓說。
都不問家主意見?
況且她又不願從平原遷徙到許都,每月要怎樣見月牙?
她在許都舉目無親,本來這片土地上就是舉目無親。
還要受狼輩摧殘。
?敢問,我能拒絕麼?
?為何?少爺驚在當場。
不識好歹!?
?原本,我為向家主習卜卦才留住在管家。三少爺陪讀這等大事,恐怕不能勝任。我做您的陪讀,幫不到您。
?陪讀而已,並非認你為師。
少爺冷冷的說。
沒錯。當然是沒錯。
?莫非你在平原還有牽掛之事?
子桓的意思是,如果沒有重于性命之物,她是不需要幾番推月兌的,否則便是不敬。
瞧不起曹魏?
阿離真話說出來當然只有無。她希冀牽掛之人都無需她牽掛,放心不下之人正在許都。
?月牙…。
她揪出一個最響亮的名字。
果然,子桓聞月牙色變。臉色從乳色瓷器急轉直下,死一般的青白瓷。
輾轉反側,他實在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從那個人名字衍生出話題,總不會有好收場。
?你跟她,莫非是姐妹?
?不是。
?你們認識很久?
?沒有。
?認識多久?
?多久…三四年吧…。
四年前。
?非親族非舊友,有何牽掛不下?她在平原管家門下。…你的親族在哪?
阿離腦中一片電閃。白光化身蝙蝠漫天飛去。
她答不出,編不出借口。她的托辭只有窗紙一般輕薄,用小指沾了水,一捅即破。沿著裂口撕開,整座房子將支離破碎。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放在世間的騙局。
不可語。
?沒有親族…
?哎?
?…沒有親族。
繼續下去,她將血肉模糊。她必須快找到一扇門,遁逃︰
?養大我的親族很早…死了,自己一個人…活下來…
她低聲道。
?因為戰爭?
?…因為戰爭。
她感謝少爺給了她靈感。緊急關頭。
她竟然,逃掉了。
※※
?阿離的過去,不能問。她也不會說,絕對不會。你認識她比我要久,為什麼反過來問我這些?
月牙站在窗口,盯著雲層起伏。
?就算十年,我也不比你了解她。
屋子里的白衣狼半睜眼,昏昏欲睡模樣。
?十年,你是十年,我只有四年而已。
說起來她都不可思議。
?可是在我看來,有些話,她只會跟你說。說白了,你們給人的感覺最相似,好像不屬于這個時代似的。
一股涼氣竄出脖頸。月牙不敢回頭看奉孝。
?如果轉頭,會被奉孝看透。
她的直覺說。
?我們來交換情報吧,我告訴你一件阿離的事,反過來,你也要告訴我一件。
奉孝抬起頭,盯著月牙僵硬在原地的背影。枝椏與雲層縫隙間的閃光畫出了她搖搖欲墜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