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燼最後看了一眼那奇異的浩瀚星野,轉身退出信樂宮翻馬直奔露華門,心緒卻紛雜的幾近泛苦。
凌太師他是沒有見過的,國主與他的書信往來也不曾漏過底細給自己,但見過信樂宮里的奇景,此人倒真是個可以操縱奇術的人了!只是皇室里互相爭權奪勢本是平常,此人到底可以信得幾分?
此時天黑如墨,雲翻浪滾,他一騎獨馬夜奔在城中小巷,兜轉無盡,萬籟俱寂,只有自己馬蹄錚然急踏石板的聲音留在身後,灑落了半個歲安。
這般熟悉的寂寥秋夜,記憶里每年總有那麼幾個,今日長夜鏖戰若是終不能避免,黎明來臨的時候,國運與民命,又都會去向何處呢?
慕燼猛抽了一鞭在馬背上,似要把心上閑雜的思緒都丟進風里。黑鱗馬長嘶一聲,以更快的速度朝城頭奔去。然後一個猛轉,上了露橋街。
剛轉過巷口,他的眉頭便鎖了起來。露華門原本亮成一線的火光,此刻卻騰起了一陣煙塵,龐大的騎軍在夜色里列隊城下,一色的赤甲黑馬,正是師陽統領的驍騎軍!
師陽到底血氣方剛,沉不住氣!
「駕!」慕燼又狠狠地加鞭,還未趕到,迎面煙霧里奔出一騎,馬上之人赤甲長槍,身形矯健,正是師陽,人還未至就陰郁著一張臉大吼︰「三萬驍騎已被我命為先鋒,出城抗敵!箭陣也已部署在各城門,將軍要罰,就砍了我吧!」說完也不等回話,狠看了慕燼一眼,掉頭就要走,卻被慕燼夾馬追上,探身一把勒住了韁繩。
「你如此沉不住氣,我今夜怎麼放心把歲安城交給你。」
慕燼聲音不大,卻字字說的極重,師陽眼楮猛地一亮︰「將軍要親自迎敵?國主終于下令了?!」
慕燼卻沒理他,拉著他的韁繩直往前拖,他力氣甚大,師陽身子急抖片刻,定下神來之時,發現自己已經掉轉了馬頭。兩騎一前一後往回奔,竟然分秒都沒耽誤。
「國主到底怎麼說?」師陽按捺不住,紅著一張臉急問,「斥候回報,嘯風不足二十里了!」
慕燼丟開他的韁繩只往前奔,聲音全落進了風里︰「我領一萬驍騎出城,你領主力守住各大城門……」
「一萬人!」師陽月兌口大喝,不可置信的看慕燼,「一萬人!別說是天狼營的大闕刀,就是嘯風的馬腿都不夠踩!慕燼,你瘋了?」
慕燼沉眉,「是國主的命令。」
師陽嘴唇緊緊一抿,「去他媽的!」還要說話,兩人已經奔到露華門下,整裝的驍騎個個甲冑鮮明,摩拳擦掌,都知道今夜自己是違了王命去殺敵的,凜然赴死的心里更多了一份甘願和悲哀。
慕燼勒馬,一刻也不耽擱,對著城門下涌動的人群大喝,「收軍!私自出城者,按違逆軍法處置!把前鋒營給我調回去!」
眾人俱是一驚,還未回神,慕燼又下令道︰「從中軍調一萬甲陣過來,露華門出城。要快!」
中軍千夫長臉色一變,立刻揚鞭猛抽,聲音已經落在身後,「得令!」
慕燼看著他疾馬去了,這才長舒一口氣,微微俯身,用手掌拍撫座下喘著粗氣的黑麟。
「師陽,」慕燼突然問了一句,「你可相信天命?」
師陽陰著一張臉,不知道他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哪里來的,轉過臉看他,心上驀然就是一驚!
大罡第一名將,驍騎三軍總司慕燼,平日里殺伐決斷利落干脆的臉上,竟然有些猶疑的神色。
他張嘴正要說話,慕燼卻揮手做了個手勢,「你不必再說,你與我既然為軍,自當信任國主。」只一刻失神,他臉上便恢復了平常神色,「國主自有他的道理,你我今夜即使拼死抵抗,與八萬敵軍玉石俱焚,大罡也還有十一國後援。即使我們能撐一個月,兩個月,終究也還是免不了亡國的命運。」
如同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師陽心頭的熱火呼的一聲就滅了。
這時候一萬驍騎精兵已踏著嚴整的馬步從兩人身後緩緩步出,慕燼人已出去,卻又兜馬回頭,「你記住,千萬不可開城迎敵!要等我回來!國主所求一物,需我親自去取,想來今夜應有轉機……」慕燼一抖馬韁,「如果真有天命!」
他策馬當先而立,如同一面大旗在風里遙領,城門夾著塵土在夜色和火光里緩緩打開,朔風如同從地獄吹來,撲面打在每個人的臉上。
慕燼提了一只羽林長槍壓馬歸隊,中軍千夫長領軍迎上︰「將軍!一萬驍騎已待命!」
慕燼略點了一下頭,揚鞭擊馬吼了一聲︰「出城!」
丑時正。繡衣涼透,荒郊露濃。
「西北的夜當真是涼哪。」紫衣的男子輕輕嘆息,對空遙望。
霜降的天氣,他只著了一層輕薄的單衫,那單薄的瑩紫色華服卻又是綾綃的質地,似是極滑柔不能沾身,輕飄飄直往下墜,露出男子胸口和手臂上大塊的皮膚。不知是凍得厲害還是他膚色本來就清淺,那在外的皮膚竟至呈現一種薄透的剔白色,似化玉摻水凍凝而成。其上又似有夜間凝露細小滴落,孤雲黑幕里,男子周身沐浴著一層晶瑩的白雪光華,霎是惑人。
黑夜似割裂了世界般的寂靜。什麼也沒有。他卻勾起嘴角笑了起來。
星芒般的紅影在黑暗里亮起,漸漸燒成一簇紅火,逐漸听到女子細小卻急速的喘息越來越近,男子笑的更濃了。
虹初手腳並用,矯捷如一只母豹般逆了風直往前撲,眼看就要撞上,男子卻並不躲閃。虹初張大了嘴咋呼一聲撲進他懷里。
男子卻是接的穩,把虹初從懷里揭下來,掐著她的腋窩懸在空中。虹初本來身材就嬌小,這時候緊緊抓著他的手臂咯咯的笑個不停,身體蜷成一只兔子般,紅發垂過淨白的腳踝還長過她整整一人之距,安靜地垂在荒草里。
「爸爸。」虹初兩只眼因為激動已經變得極大,沒有瞳仁的眼楮里映著對面人的臉。
男子一怔,笑道︰「人語學得這樣好了,還分不清楚麼!」
虹初轉動碩大的黑晶珠玉︰「哥哥!」
「哈哈!」男子爽朗地笑,「莫不是一會要叫弟弟了?虹初,我教過你多少次了,要叫凌太師,凌紫衣!」
凌紫衣把虹初放下來,虹初嘟囔道︰「那又不是你的真名。」
凌紫衣撫慰般模模她的頭︰「東西可送到了?」
「當然送到了!」虹初嘴角一勾,笑道,「你交代的我能不送到麼,怎麼樣?今夜你等了三百年的心願,總算是要達成了,還不準備要告訴我你的真名麼?」
凌紫衣插在她發間的手頓了頓,「以你我七十年的交情,名字算什麼,知不知道還不是一樣的情分。」
虹初嘴角輕挑,一把打掉凌紫衣的手,自己落在地上,「你以為我還是七十年前什麼都不懂的獸仔嗎,你不告訴我你的名字,不過是害怕我對你用控心術!」
凌紫衣萬萬沒想到虹初竟一語道破了自己的心思!
他不是不信任她,七十年來因為有這機靈可人的小獸,他獨身在人域流浪的日子才沒有那麼難熬。只是虹初心性嬌憨,自己的名字倘若傳了出去,莽莽天地,卻怕是再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怎麼?吃驚麼?」虹初伸出一只白玉般的小手,掩住嘴咯咯的笑,「你與我有三年沒見面了吧?凌太師,你要小心了,我如今知道的,可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那一聲「凌太師」,她不叫還好,一出口,便如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橫亙在了兩人之間。凌紫衣皺起眉頭,他下意識的動了動自己已有殘疾的右腿。今夜要想拿到冥靈神器,除了天象縱合絲毫不能出差錯之外,還必須有人來跳雪族的祈神聖舞——擎天舞,這也是為什麼他一直需要虹初的原因。只是七十年光陰過去,這懵懂的小獸,在人世間又學了些什麼?
「凌太師,」虹初把手腳放在地上,抬起一只手,像貓一樣來回的舌忝,表情無辜又天真,「今夜我不怕把話給你挑破了,七十年前你應下我的事,今日還記不記得?」
凌紫衣渾身一震,虹初眼里精光一閃,已經把他一剎那的失措收在了眼里!
「虹初,你對我還不放心麼?」凌紫衣勉強笑道,「應下你的事,我自然記得。」
他上前溫柔地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既然決定做個人了,就要有女孩兒的樣子。我應下你,拿到神器,得到法力之後,就幫你屠干淨歲安城里每一戶人家。」
這樣狠毒的諾言竟被他呵氣般輕柔地說出了口!虹初的瞳仁里刷的亮起兩道晶藍,她單單听到這句話就興奮得不能自制!
在他把這小獸從地下抱起之前,她孤身一人被困了多久,她經歷了怎樣的痛苦,她遭受了什麼樣的磨難,他從未問過,她也從未說起。
凌紫衣心里明白,自己即使有了傾國之力,也不會做出屠殺這樣殘酷的事。三百年來,他從未放棄努力,只為了得到力量救雪原上的族人,但要他為了這個心願去屠戮另一個民族,他是無論無何也不會做的。想到這里,他悲哀地看著面前為仇恨而沸騰的女孩。
虹初,你會不會怪我?
虹初轉過臉去,臉色突然有些難堪,「我不要你可憐我!你這個人,就是心太軟,」她說著,聲音里不自覺泛出苦澀,「三百年!凌紫衣,你自己算算,還說要救你的族人,整整三百年你卻一事無成!」虹初嘲弄地笑了笑,「要你來可憐我,那我豈不是很悲哀!」
她還沒說完,凌紫衣那一張世家公子般如玉的臉龐上已經白了一片,他抬頭看著夜空上翻卷到天邊的烏雲,突然想起自己闊別了三百多年的家鄉。
那是個美麗的地方。極北之地的雪原,千萬年間因為沒有陽光的照射,冰層越積越厚,與雍州人界接壤的土地已經升起為一片沒有盡頭的高大冰川,雪原也成為最接近九天諸神的地域,日夜只有漫天星辰投射幽暗的冥光。
雖然是一片太陽從不升起的地界,但依然有著獨屬于它的顏色。那是屬于凌紫衣兒時和少年的記憶,七彩極光日夜不停的游走在星空和冰川之間,如夢似幻,遙遠的冰面上,經常可以看見族人揮舞著從星空射下的燦爛星線,跳著聖潔歡快的舞蹈,感應漫天的星辰。
可是一切都在三百年前被改變了。如今的雪原,是西荒巫神族人的屠戮場……想到這里,凌紫衣痛苦的閉上了眼楮。
虹初覺得自己說話太重了,她看到凌紫衣那一雙縴細的手竟然在不能克制的顫抖,她的臉上也略微動容。雪族人心性純良,據說三百年前,巫神一族大舉侵犯冰原的時候,整個雪族連武器都沒有,最後成千上萬不願屈服的族人被逼到冰川的盡頭,從星空的高度往下跳,活下來的有多少,怕是連凌紫衣也不知道。
雪族人的命運從那一日起便徹底的改變了。那樣慘烈的一場戰爭,像一道疤刻在十界的史書上,而如今散布在十界土地上的雪族人,像凌紫衣這樣,依然固守著仇恨和執念,並且從沒放棄的人,還有多少?
「虹初,我並不是可憐你,」凌紫衣慢慢的睜開眼楮,神情已經恢復了平靜,「我只是不想你明白,仇恨煎熬心髒的感覺。」
虹初的身體突然一震,心頭仿佛突然被大錘一擊砸中。
「我要你知道,這世上的事,總是有退路的,並不一定要做絕。」凌紫衣的目光帶著暖意,溫柔地看著她,「有些仇恨,能忘就忘了吧。」
有些仇恨,能忘就忘了吧。
虹初靜靜地站在烏雲下面,抬頭望著遠方,默默的咀嚼這一句話。
「如果不能呢?」
極小的一聲喃喃,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艱辛。小獸的一雙眼楮突然就被悲傷佔據,虹初默默的垂下眼睫。凌紫衣,今夜你莫要怪我吧,要怪,只能怪我們都陷在自己的仇恨里,誰也不懂誰。
「跟著你這個人,我也變得磨磨唧唧了!」虹初突然轉動眼珠,大大的笑開,一個輕身躍到空中,「時辰到了麼!你便引了星辰由我來祈神!」她嬌俏的眨了眨眼楮,似乎瞬間便忘記了所有的不快,「看看你們雪族的神,是不是連我的心願都听得見!」
凌紫衣怔了一怔,便也笑了,道,「時辰未到,只不知慕將軍能不能趕得上。」
提起慕燼,虹初似乎突然來了興致,「玄國主被你蒙了十幾年,可給你那些小法術唬得痴了,我看慕燼卻是個干練透徹的,那一雙眼尤其可惡。他會來麼?」虹初翕動著鼻翼聞風里的馬騷味,「嘯風營要來了。」
「慕燼這個人,智勇雙全,是百年難遇的將才,」凌紫衣說到這里突然嘆了一口氣,「只是此人剛正不阿,不屑于玩弄權謀。先皇招了他兩次,他都不願進帝都,忠心侍奉陵國二十年,玄謹光重托他,他一定會來。」凌紫衣暗自握拳,望著天空密集的烏雲喃喃,「就看先來的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