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火龍似騰空在草地上游走而來,慕燼驍騎速度之快,竟超過以行軍神速而揚名天下的嘯風輕騎。
慕燼跨馬領先而至,只看見一紫一紅兩個人影在黯淡陰雲下兀自站的悠然,背後四起的狼煙如巨大的魔獸一般要把兩人吞沒。
黑色駿馬長嘶一聲急停,人立起一人多高,慕燼穩馬低身,極快的說道,「這位想來就是凌太師。」
凌紫衣略微有些吃驚,這就是慕燼?頂著大罡第一名將的頭餃,渾身卻感覺不到一點凌厲和殺氣,一張臉甚至還略顯得寡淡。凌紫衣不由暗自揚眉,如果月兌去一身鎧甲,眼前這個手掌數萬精兵的將軍,怕只會像一個尋常的沉默男人。
他極莊重地行了個大禮︰「聞將軍聲名十載,今日一見,果然人中蛟龍!」
慕燼也不答話,一雙眼沉穩地把他仔細打量了一遍。凌紫衣攬著袖袍抬起頭,突然就是一個哆嗦——這樣被慕燼看著,他只覺得自己無所遁形,里里外外都被看成了透明一般。
他強頂著那眼光抬頭,心里暗怪自己以貌取人。此人絕非玄謹光之輩,只這一眼,便不知要經過多少年人世的磨練。
慕燼遠遠的目測他身後來兵的距離,又低去極快地掃了虹初一眼︰「太師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這一句不輕不重,語氣卻極為肅厲,顯然不是詢問。
「慕將軍帶了那麼多兵來,還怕我一個小女子不成?」凌紫衣還沒說話,虹初卻接得溜,她嘴角一咧,盡是鄙夷,「我走!」
話剛說完,人已經躍出兩三丈遠。
慕燼並不為所動,只道︰「陵國今夜的生死存亡,還要倚仗太師。」
凌紫衣再不敢大意,知道他這句話是試自己。他正了正顏色,道︰「凌某與國主十余年生死之交,慕將軍放心,凌某的生死,今夜與陵國子民是系在一起的。」
慕燼平靜地望著他,似是想從那張白膩的年輕臉龐上看出什麼真假,凌紫衣一點也不敢含糊,若在這時候眨一眨眼,被慕燼看出什麼端倪,三百年等待便要功虧一簣!
終于,慕燼開口道,「太師可知道你身邊那只虹獸帶了成百上千的族人在這城外?」
「什麼!」凌紫衣顯然吃了一驚。
慕燼卻並不顯得意外,側著頭目光落在他的身後,「那太師知不知道虹族有控心術?」
「知道。」凌紫衣低聲道。慕燼這一句顯然已經不是在問,而是在提醒自己。
「知道就好。」
慕燼從馬上直起身子,蒼黑煙里出現的,確實是嘯風營銀劍穿豹齒的行軍大旗。
「國主信任太師,慕某身為人臣,自然與太師同謀,還望太師自重!」慕燼微微提高了聲音。
凌紫衣又趕緊深深的拜下去,「多謝慕將軍信任,凌某一定不辜負國主期望!」
慕燼這才問道,「太師準備如何施法?」
凌紫衣起身時霍然抬袖,展臂揮了一圈,臉上已收了驚蟄的神色,「有勞慕將軍,凌某需七丈見方,以我腳下這塊土地起,呈六芒星圖案,最少一刻鐘!」
慕燼點點頭,轉身對著驍騎一揮手︰「列長蛇陣!以此地為心,陣方十丈!」
他聲音里帶著軍人鋼一樣硬的威嚴,話音剛落,身後軍營便起了變化。
「虹初!」凌紫衣看慕燼去遠了,一個轉身罵道,「你差點就壞了今晚的大事!你帶族人來做什麼!你現在可是翅膀長硬了!」
「你管我做什麼,」虹初眼楮里射出厲光,「時辰快到了,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凌紫衣氣極,但時辰已到,六芒星的暗角已盡數被點燃。凌紫衣揮手如翻雲,大束大束的星光有如寒氣一樣從雲洞里撲落下來,慕燼漸漸看清了,果真是六芒星的圖案,那七尺地界卻仿佛是早已畫好的。
再看虹初,展臂如柔風,指尖如點珠,整個人似已化為一灘湖水般無骨,靜則斂氣如潭,動則江水浩蕩。更為驚異的是,那十根彩線漸漸柔曼,兀自穿梭不息,把她的身體和臉割成千萬不成形的方塊一般,卻隨著她抬臂推腳之間,變幻做各種奇異的形狀。
女子似在一個巨大流動的松散彩蛹里面縱情舞樂。而七丈夜色已被盡染作炫目的十彩。
蛇陣近周的兵士和慕燼一樣,已是渾然忘記了天地,痴痴看著這世間奇景。
突然一驍騎縱馬奔至,「將軍!將軍不好了……」說到一半卻被眼前所見的景象鎮住。
慕燼大聲喝問︰「怎麼了?」
那兵士被慕燼的喝聲吼醒︰「將軍,來的不是嘯風營!是天狼營!大闕斬馬刀啊!」
慕燼心頭一涼。列陣之前他分明看見那涌來的騎兵穿的是白銀色甲冑,打的也是邵國銀劍穿豹齒圖案的行軍大旗,此刻看過去,那些騎兵竟然忽然如同被夜色染黑了一般,手中的大闕斬馬明晃晃地反著光,而行軍旗不知何時也已經更換成俞國的軍旗。
蕭白契耍詐!
慕燼來不及多想,提馬掉頭,橫穿長蛇陣心月復,聲音若風雷一樣翻滾在夜色里︰「五百人一方隊!換方圓陣!」
驍騎果然訓練有素,不出半刻鐘,十七八個方隊已經列完,慕燼映著火光回頭,正看見虹初如一團烈火被擁在中間起舞。她頭頂灑落的星光形成一個圓柱形,仿佛是夜空在篩落層層白色密雪。
這等曠世奇景,自己這輩子也許就只能見這一次吧。他突然想起國主半個時辰前說的話,人域不過十界中的一界,世上一切存在自不稀奇……-也許國主今夜當真是有玄氏先祖庇佑,注定了要繼承六百年皇室基業的吧?
就是在這時,凌紫衣開始喃喃低頌無人能懂的語言。極度漂浮的男聲在風里婉轉浮沉,有如一場幻覺。
那正是雪族祈神的聖歌。
「不見之緣,千年共潮生,三千弱水填泗淵。
苦戀之火,花開覆漠海,九天殘星斷瓊台。
傾生之戀,流火熾天狼,七界諸神皆可滅。
歸去之別,碧雪融君血,一世暗痕方可咽。」
離開冰原四百年後,凌紫衣終于再次吟唱著這首聖歌,祈求雪域女神垂憫雪族人的靈魂,收回她的憤怒和責罰,拯救她的子民。
虹初自上而下的望著他,那眼眸里……竟然有一股莫名的悲哀。
「你莫要怪我無情吧,凌紫衣……」虹初嘴角泛起一抹奇怪的笑,像是嘲笑又像是悲傷,「七十年,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每一天都在等著你的諾言,可是你,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想過要兌現……」
慕燼全身甲冑已染盡鮮血。天狼以悍勇著稱,個個都是人高馬大的的壯漢,手上操的那把大闕刀更是特意打造的霸道兵器,刃寬幅厚,三五人一齊劈刀下去,驍騎方陣立馬便裂開一個缺口。
無數黑甲長刀的武士涌來,看陣勢竟不像是先頭部隊,倒像是大軍提前來犯了!慕燼回頭看了一眼戰陣,外圍的一圈已經盡被打散,天狼里還夾雜著不少銀甲的嘯風,亂軍里百十人一隊進進出出,試圖逐個攻破甲陣。驍騎不過萬人,只防不攻也堅持不了多久,只是徒勞死傷罷了。他眉頭一擰,提馬殺回了陣中,遠遠看見那紫衣的年輕太師依然在作法,正要上去問還需多少時間,突然發現有哪里不對。
「花……-」
「神跡……」
「天不亡陵啊!」
周遭絞戰的兵將突然間被抽空了魂一樣,全部定住了身體!
那婆娑起舞的女子腳下,突然開出了無數繁盛的花!
指尖繁花落,微生作滄海。
荒涼的凍土上,一片十色的花海如潮水般泛濫流溢,有膽大的兵士低身去捉,片刻便哭也似的吼道,「是真的!是真的!」
慕燼勒馬立在花叢里,竟也有一刻的凝滯,這……這又是什麼法術?
「將軍小心!」
吼聲未落,慕燼已經感覺到身後有物破風而來,一閃念間,知道已躲不及,轉身長槍掃過。
「叮!」打落的是一支雕翎長羽。
「暗箭,」慕燼搖搖頭,盯著前方火光照不到的盡頭,「來者何人!」
自憧憧火影里走出一人。人還未至,一股尖銳的殺伐之氣已迎面撲來,漸漸看清了,卻是銀甲白氅,長鋒倒提,一步步走得沉重而緩慢。
慕燼首先注意到那長刀的刀身上瓖有金質血吞豹齒圖案,刀桿顏色白膩,長過人身。
「來人可是邵國路子陌將軍。」慕燼望著這個當世唯一與自己齊名的殿前親封上將,那張清削的臉上說不出的陰狠毒辣。
「末將仰慕將軍已久,今日沙場相見,恕不能對坐同敘。」話音未落,路子陌突然將刀一橫,疾奔而來,斜削而下!
他這招並無起勢,且話都尚未說完,顯然是取對手沒有提防,先發制人。路子陌二十一二年紀,軍功未立,便統領邵國三軍,不知是用了什麼手段,但此人陰毒之名卻是傳遍南屬六國,現在看來,確實不假。
慕燼失了先機,只得揮槍來擋。眼前金光錚然,路子陌九尺長刀刷著慕燼槍桿便上,眼看就要削著兩只握桿的手,慕燼反手一擰,想借力擰散路子陌的刀勁。
長刀果然走到一半便被卡住,錚的一聲抽了回去,慕燼順勢一刺,槍如走蛇,卻虛晃一下進了空氣里,眼前已不見了那銀甲的身影!
再抬頭,路子陌長袍擦地,掀起陣陣花雨,長刀已距虹初不足三尺!
那一招本來便是虛挑!他的目標一開始便是虹初!慕燼心里一緊,轉身策馬狂追︰「護住她!」
路子陌果然出手陰險毒辣,他將刀反手一握,長長紋金刀刃橫劈過風,看高度竟然是要直削舞者兩個膝蓋骨!
凌紫衣回頭大喊,「不要停!」
虹初卻似是害怕,手腳出現凝滯,只這瞬間失神,六芒星內如湖漲滿的花海突然拂動,花瓣在空氣里翻飛,直沖上人臉,然後轟然破散,炸開的十色光華留下一片片若有若無的幻影。
那一刻,天地稀聲。
就在路子陌愣神之際,慕燼已從身後追上來,長槍直取他的首級。路子陌卻毫不閃躲,揮刀又向虹初砍去,虹初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眼里藍光閃得頻繁,眼楮也越來越大,一張臉上全是驚恐的無著和天真。
獸和人最終的區別,是面對生死的抉擇的時候,是承擔責任,還是轉頭逃跑。
虹初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她身子一輕,轉瞬已經奔開丈遠,頭都不回。
倉皇奔逃中,虹初突然感覺自己的手臂被死死抓住。她面色猙獰,轉頭就要來咬,卻又被捉住了頭。
「不要停。」是慕燼略帶沙啞的聲音,穩穩的,沒有責備。
虹初突然就平靜了下來。慕燼這時已經下馬,他撈過一張盾牌護住左翼,右臂持槍將,如一尊天神般將她和凌紫衣護在身後。「不要停!」凌紫衣的聲音里已經有幾分慌亂,虹初看了看他,忽然緊貼在慕燼身舞起來。
路子陌陰沉著臉再次攻來,不出十招,慕燼便發現他出招不成套路,挑里帶刺,削走轉割,不求一招制敵,只求傷人見血,招招都是陷阱。
稍一分神,那長槍削進土里,取的竟是慕燼左腳!慕燼提槍按住,路子陌竟然順著槍勁飛身越過了盾牌,從腰間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往慕燼身後刺去!
慕燼舉槍上挑,路子陌卻忽然一愣,電光火石間,他只得將刀橫在胸前硬吃了慕燼一槍,悶哼一聲飛了出去。
慕燼正待回頭看看虹初有沒有受傷,肩頭卻忽然一沉。一只白女敕女敕的小腳落在他的肩上,那五小塊頑皮的紅玉丹蔻還在上下不安分的動來動去。
虹初在路子陌越身過盾牌之前,已經飛身跳在了空中!虹獸骨質輕盈,那一躍蓄滿了力氣,她在空中竟至完成了一套舞步才落下。
「好!」慕燼低聲贊道,槍如飛龍一般月兌手,直刺路子陌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