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二嬸兒用手把老爺子的雙眼合上,說道︰「雖說是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個去,但凡人俗胎,也算計不出哪天離開人世,猛地一走,還真是連近親都沒能告別。」
小軒子朦朧中听到女乃女乃叫他穿衣下鋪,揉了揉眼楮看了聊二爺一眼說道︰「女乃女乃,我爺爺明明在睡覺,您怎麼說他走了呢?還不讓我睡覺。」
聊二嬸兒還未顧上和孫子解釋,那大龍夫妻和聞聲驚醒的金家人都趕到小南屋看個究竟。吳文英見公公鼻息全無,想到公公在世時善待她的百般好處,不由得心如刀絞,放聲痛哭起來。金老太太的兒媳金大嫂子也隨著痛哭失聲。那吳文英哭道︰「爸爸呀,您怎麼撇下我走了?就是您疼惜我,今後讓我向誰訴訴我的委屈呢?」
那金大嫂子也泣不成聲,哭訴道︰「二伯呀,您怎麼說走就走了呢?這院子里離不開你的笑聲兒呀!」
聊二嬸兒忙制止道︰「大媳婦,金大嫂子,你們都先別哭,亡人的靈魂還沒離開這南屋,千萬別嚇著他。」隨後又叫道︰「大龍,快去你大伯家報個喪!先請他們老兩口過來,和亡人告個別。」
正巧小龍騎車剛進院門,忽听得院子里有哭叫聲,正納悶深更半夜會發生什麼事,一進里院,見小南屋里眾人進進出出,忙放下車也湊到南屋里看。聊二嬸兒見小兒子下了班就說道︰「小龍,你回來的正好,也別歇著了,快去寺里去抬水門汀,你老子走了。」
小龍不相信,進南屋見老爺子在安詳地睡覺。就不由得憤怒起來,埋怨道︰「媽,我爸爸不是躺在鋪上睡得好好的,怎麼就說他去了呢?這種事也是能輕舉妄動的?」
聊二嬸兒說道︰「小龍,這時候我還能無事生非嗎?你過去把手放在老爺子的鼻子下,看還出氣嗎。」
那小龍就是不相信,走到老爺子頭前用手在鼻下試了試,果然沒有了氣息。但見老爺子一副睡態,安詳而寧靜怎麼也不像亡故了。就說道︰「不出氣又怎樣,不過是人老了,長期臥床,氣出得慢了,興許一會兒就出氣了。」
聊二嬸兒說道︰「俗話說,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人活的就是一口氣,老爺子沒了這口氣就是去了。」
金慶生見小龍就是不肯承認這個現實,就勸道︰「小龍,听大哥一聲勸,人死不能復生,別說你是老爺子的兒子,就是我這兩姓旁人,整日里做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這說是去了,我穿衣裳手都打哆嗦,從心里接受不了這事實。就是知道是真去了,這幾十年的感情又怎麼讓我受得了?可你就不能逃避這現實,當初我媽走的時候,我還不是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可我有沒有起死回生之術。再說,但凡是個活物,都有生就有死,誰也逃不過這一劫。還是我陪你去禮拜寺,趕緊去借水門汀,耽誤時間太長,亡人身子硬了就不好辦了。」
小龍這才意識到,老爺子是真的消亡了。頓時一種絕望刺痛了他的心肺,淚如雨下,抽泣不止,哭道︰「爸爸,是我害了您,是您這兒子不爭氣,沒本事,連您有病也沒錢給您看,是我害了您呀。」
聊二嬸兒說道︰「咱們族規,在亡人面前是不講哭的,人去了,是解月兌,是難得清閑!老爺子是大笑去的,他知道活著只有受罪了,不如早到真主那兒報到。再說辦正事要緊,人活著沒房子住,一家人擠擠倒能湊合,亡人可是要一人一個墳坑的。還得趕緊想辦法去找墳地買香料,那兒容得你哭喪,這請老師傅,打整,念經,買白布做孝衣,炸油香,找車。向親朋好友報喪,件件事都不是好張羅的。」
小龍這才知道,家中出了這麼大的事,自己是掌控不起來的,所幸母親臨陣不亂,指揮有方,看著大伯大媽過來只會痛哭流涕,幫不上任何忙,心中對母親佩服得五體投地。
小龍從飯店找來兩輛大卡車,總算把亡人用買抬抬出了金家小院。按國家規定,來到郊區海澱區生產大隊。小龍拿著民政科開的土葬證明,生產大隊的辦公室一位中年男性村干部,強調不能接收。言及土地不夠用,已不接待實行土葬的亡人。小龍一听就急了,說道︰「到這里來埋葬是國家的規定,又不是我自願來的,如不能接收,讓我把亡人埋到哪兒去?」
那位村干部說道︰「原來的墓地已經變成了果園,已種滿了桃樹,國家的規定我們也沒辦法不執行,不過如果你們一定要在這里下葬,要約法三章,否則免談。」
小龍說道︰「就是約法六章,我也要同意。因為我不能把亡人再拉回城里,你就談條件吧。」
村干部說道︰「這第一是,如果埋這里也只能埋在桃樹下;第二不能立墳頭,更不能立碑;第三,因亡人葬在了桃園,自然不能到這里來祭奠游墳。」
小龍听了只覺在冰天雪地里被人冷不丁地又澆了一桶涼水,里里外外都是冰涼。可他沒有退路,只好無條件接受村干部的約法三章,把自己的父親埋在了一棵桃樹下。來送葬的幾十位親朋好友,在聊二爺葬身之處的桃樹下無不痛哭失聲,眾人不但永別了聊二爺這個活生生的人,今後要想到他這個葬身之處祭奠都是不可能了。
那小龍更是絕望到極點,哭道︰「老爺子,您剛強一輩子,最後變成桃樹的營養。咱們父子一場,從今後真正是訣別了。不但看不到您的人,就連在您的葬身之處燒柱香也是不可能了。」
有一首《菩薩蠻》專為聊二爺一論︰
行俠仗義心良善,
烹調手藝江湖贊。
瀟灑在八方,
任憑曲徑長。
身衰歸斗室,
了卻平生志。
無力護桃花,
化成肥育它。
聊二爺大笑離開人世,他兒子小龍卻是百思不得其解。在悲傷中度過了四十天,想起老爺子依舊淚流滿面。這天,柳家請老師傅念經給聊二爺辦了四十天的紀念,送走了老師傅及前來悼念的親朋好友,收拾完桌椅碗筷。聊二嬸兒見小龍眼含熱淚依然不止,不能釋懷。就把他拉到西屋的八仙桌前坐下,勸道︰
「小龍,我知道你是個性情中人,心地善浪,孝順父母,不能接受你老子的離開。可俗話說得好,人死如燈滅,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別說老爺子活到七十三歲,不算短命,就是你雪瑩姐姐,活了二十年,你弟弟雛龍來世上才七年,都走了,你能上哪兒去喊冤?你老子再活著還能有福享嗎?平日里,我看著他那皮包骨頭癱在鋪上,倒覺著走了,他也不活受罪了,也給你減輕了負擔。今天,給亡人辦過了四十日,從此活人就不能老活在陰影里。亡人的滋養著桃樹,這也是他的宿命,也合了他的心意。他這一輩子就是喜歡桃花,死了還能為桃花盡力,也算死得其所了。倒是你,可真不能讓小梅子再造人了。家里別說上無片瓦,下無立足之地,就是這臨時租住的磚炕,也是沒有這一家人睡覺翻身的富余。老爺子走了,雖是給活人騰出一塊地方,可再換新人,別說你養不起,就是我豁出老命也招架不住了。」
小龍嘆口氣說道︰「媽,我知道,每一個活人都是地球上的臨時工,可能我生性就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好多問題我都想不透。來到這世界上我是被動的,投胎給誰做兒子我是被動的,生幾個孩子也不由我做主,我怎麼不知道生一個孩子和生五個孩子,日子過的肯定不一樣,可我能有什麼辦法?」
聊二嬸兒說道︰「我這麼說,不是埋怨你。從今後我只盼千萬別讓人到柳家投胎了。柳家可是人滿為患,再來人可真是裝不下,養不起了。」
聊二嬸兒這一句誠心誠意的正經話倒真給小龍逗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