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總是妖嬈而多情的,將軍府也不例外。
三月的輕吹拂而過,卷起陣陣花香,櫻花飄落如雨。
妖紅立于枝頭,本是不容易被微風吹散的,只因這滿園中充斥著一種凌厲而張揚的劍氣。
無處不在。
那是一個在風中舞劍的少女,一身輕便胡裝打扮,三丈長的流雲青絲被綰在腦後,瀑布般垂瀉下來,隨著她的騰挪起躍,飄逸如靈動的天河。
劍光千變萬化,卻招招狠戾逼人,滿園繁花在她的劍氣下被盡數摧殘,落紅一地。
一朵櫻花瓣悠悠飄落在他衣襟口,如情人香消玉殞前的一吻,無限春愁無限恨。
「你是誰?」少女長劍「刷」地刺出,直指來人。
他卻輕輕撥開了她的劍,嘴角噙笑︰「裬沅。」
裬沅,當今太子的名諱。
少女瞥了他一眼,並不因為他是太子就對他另眼相待。
「你呢?」少年裬沅對她的無禮冷漠並不介意,反而問道,「劍舞跳得這麼好,你是司徒將軍的女兒嗎?」。
「我的事不用你管。」少女收劍走開。
少年苦澀地笑笑,眸光卻一直未離她左右。
「小姐,」彼時,一個丫鬟忽然來到園中,「將軍請小姐過去,說有要事商量。」
「知道了。」少女淡淡回應,轉過頭來,看著他,「剛才那不是劍舞,而是劍法。」
裬沅微笑著目送她離去,拈起衣襟上的那朵櫻花瓣,眸中柔情氤氳如水。
而今,四載時光一晃而過。他成了睥睨天下的年輕帝王,她也理所當然做了他的皇後。
可是,為什麼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還有這麼多的坎坷阻礙?
是經年的暌違,是命運的淵藪,抑或是……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永遠也走不了她的內心,她用冷漠將自己偽裝得有如銅牆鐵壁,從不言及過去,也不談論將來。她只活在當下,冷靜、睿智、高傲而孤獨。
縱然同床共枕四年,他也只問出了她的名字,蘅苕。對于她的過去,他一無所知,只好騙自己,那是一片空白的記憶,而他不在意。
可是,縱使冷漠如她,卻三番五次地救他,甚至是,那樣奮不顧身。如同昨日。
年輕的帝王已在鳳塌前守了一夜,眼里泛起了血絲。
那一枚箭鏃上的毒並非無藥可解,可是她卻持續昏迷,還發起了高燒。太醫說只要撐過了這一段時期,便無大礙。可無論身邊人如何勸阻,他始終不願離開。
她是他的女人,她為救他而受傷,他怎麼能拋下她不管不顧?
後世稗官野史記載︰「思帝裬沅,一生政績平庸,鮮為人知,然情根深種,在位數載,只冊立皇後。」
江南的雨季總是那麼清婉纏綿,如夢幻般淒迷。
她撐起一把十二骨的油紙傘走進小巷,工筆勾勒的紅梅在傘面上暈染開來,鮮妍欲出。軟緞鞋底輕輕叩擊著石板小路,天青色的襦裙一如遠處黛色群山,朦朧清怨,如霧縹緲。
她听到跫音在巷頭響起,回首一笑,純然恬淡︰「是你。」
歸人翻身下馬,朝她溫煦地笑笑︰「是我。」
她將傘舉過他的頭頂,抬手想替他拭去眼角眉梢的水珠,卻在那一剎那間,眼前人猛然消失,記憶恍若深淵水影般倒流回來。
這真實的,觸手可及的煙雨,卻是虛幻的夢境。
無法割舍,更無法忘記。
過去的事已然烙印在骨子里,那顆心,早已是千瘡百孔面目全非。
每一次撫模著那些累累傷痕,她都禁不住無言地哭泣。那些傷口,即使已愈合結痂,但那種錐心刺骨的痛卻永久地保留了下來,折磨她日日夜夜。
夢里夢外,永遠也觸不到那張熟稔的臉。
她睜開眼,其實她的意識早就清醒了,只是不願醒來。
「蘅苕!」皇帝見她醒來,欣喜若狂,撲過去狠狠抓著她的手,「你終于醒了,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他忽的像個孩子似的喜極而泣。
「裬沅……」她虛弱地叫他一聲,眼神卻游離到了別處,「我睡了多久?」
「三天兩夜。我以為……」
「我沒事。」蘅苕依舊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從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你不累嗎?」。
「我不累。一看到你醒來,我就高興。」饒是如是說,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楮卻無情地出賣了他。
「皇上怎麼會不累呢?」一旁侍立的女官終于忍不住,「皇後您不知道,皇上這幾天為了照顧您,可是不眠不休、茶飯不思,三天里只睡了一個時辰,還……」
「住嘴!」皇帝驟然發怒。
「奴婢該死!」女官立即沉默。
「你還是去休息吧,我不想看到你這樣。」皇後輕道。
帝王卻笑得燦爛,學著朝臣向她施禮︰「是,謹遵皇後聖諭!」
身後,繡榻上,女子緩緩閉上眼,清麗蒼白的面容上是再也掩飾不住的淒婉、痛楚與哀倦。
那些烙上肌理刻入骨髓的累累傷痛,無論過去多久,都會泣血。
入夜,夜涼如水,寒月如冰。
皇後依舊一襲絲質薄衫,獨立于庭院中,滿園春色已開至荼蘼,仿若女子盛顏逝去,愛也行將不再。
「更深露重,當心身體。」一個溫和的嗓音自背後傳來,柔軟的披風輕覆上她肩頭,「在想什麼呢,蘅苕?」
「沒什麼。」她轉過頭,淡淡道。
「又在胡思亂想了吧!」年輕的帝王身著珠灰色便服,並未束發,黧黑的長發隨著廣袖在夜風里翻飛,「太醫都說了,毒雖然已經解了,可是你一向身子弱,一定要多加休息。」
皇後回眸,對他冷然一笑︰「你放心,我現在還死不了。」
「你……」
「還有那麼多未竟之事、牽掛之人,就算我無時無刻不想終結自己的生命,也萬萬不可。」一抹笑意從她唇畔泛起,如同薔薇盛放在雪峰之巔︰「無論如何,都得拖著這具傷痕累累的軀體繼續走下去,不管有沒有未來。死亡,真是這世上最奢侈的願望。」
「蘅苕……」帝王嘆息,伸出手想去觸模她那清 的面頰,卻被她不著痕跡地避開。
「沅,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冷淡如冰。
「蘅苕!」他突然從後面抱住了她,緊緊摟住她縴弱的腰,噴出的氣息熾烈而纏綿,「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來日方長。」她只淡淡道,旋身走開,披風滑落在地。
夜風淒涼,嗚嗚如泣,然而再冷再清,也不及這一句話來的傷人。
要我如何對你,你才能放下過去的那個人?哪怕無法割舍,亦無法忘記,我只希望你快樂。
年輕的帝王注視著那一襲翩然遠去的素衫,身影落寞,眸光深沉。
蘅苕,你到底有怎樣的過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