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醉一行漸漸西行,進入青倉山,玉關已遙遙在望。沿路水源草甸逐漸減少,荒原戈壁隨處可見,這是西域特有的景象,與中原大異其趣。
七月既望,這日薄暮時分,終于抵達玉關之下。歷經長途跋涉,眾人都有些微的倦怠,走在隊伍最前方的凌醉勒住韁繩,止步城下。
玉關守將蔣浩成早已率眾等候在城郭之外,哪怕對方軍餃比他低,但因是帝都來的貴賓,尊卑之分明顯,他也不敢造次。吊橋緩緩地降下,承接軍士整齊劃一的步伐,蔣浩成的聲音透過塞外聒噪的干冷的風,傳入凌醉的耳畔︰「凌參將,一路辛苦。」
凌醉驀地一震,差點跌下馬來。這聲音,好似在哪兒听過?沙啞如礫,淡薄如索,卻自有一股令人安定的如銀般的力量。她下馬回禮︰「末將初來乍到,對軍中之事知之甚少,以後還請蔣大人多多關照。」
「哪里哪里,凌參將少年封侯,榮寵加身,我等羨之不及。」蔣浩成看著她略顯單薄的身軀,嘴唇往上一勾,笑得謙而不卑,只是那一道從左眼瞼劃至右下頦的傷疤破壞了整張臉的完美和諧,讓這個威猛剛毅的男子帶上了幾分猙獰恐怖。
凌醉想,他年輕時也定然是個美男子,只因久經沙場,不僅在身上刻下了駑鈍的刀劍傷痕,更磨煉了鋼鐵般的性格。她微微一哂︰「過獎了,末將愧不敢當。蔣大人鎮守一方,保帝都平安,才是道高德隆,功勞卓著。」
「哈哈!」蔣浩成仰天大笑,豪氣干雲,「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好,我已命人備下酒菜,今晚就為凌參將接風洗塵。」
凌醉苦笑,她什麼都不怕就怕喝酒,她可是那種三兩杯就能被灌醉的人啊!
入夜,守將府中,人聲鼎沸,燈影幢幢。縱是七月伏夏,但由于關外早晚溫差較大,夜間卻是異常寒冷。日落之後氣溫驟降,全無白日里那種滾滾熱潮。凌醉不禁打了個寒顫,啜飲一口溫酒保暖,卻听一聲朗笑傳來︰「哈!凌參將還說不會喝酒,自己卻一個人躲起來喝啊!」蔣浩成大步朝她走來,渾身迸發出一種軍人特有的氣質,沉穩練達、鏗鏘豪邁。他端著兩個特大海碗,遞給凌醉一個︰「來,是爺們就干一杯,干了咱們都是兄弟!」
凌醉起身,並不接他的大碗,而是端起了桌上的茶杯,笑道︰「蔣大人,我實在不會飲酒,我以茶代酒,可好?」
「那怎麼行,哪個爺們不喝酒?何況我們還是軍人!」蔣浩成面露慍色,搶過凌醉手中的茶杯,硬將海碗塞給她,「醉了有什麼要緊,今朝有酒今朝醉。來,我先干為敬!」言罷仰頭飲盡。
凌醉苦笑都笑不出了,這一大碗烈酒下肚,自己非得立馬倒地不可……如此一來,她的女兒身毫無疑問會被識破,諸番努力都將付之東流,大展宏圖的夢想也將成空。
所以,她不能喝,她必須保持理智。
僵局之際,忽覺一道人影破空而來,輕佻浮蕩的聲音隨即響起︰「這麼好的酒,還是西域釀造的上等葡萄酒,不喝白白浪費。我就不客氣了!」
凌醉盯著空空如也的手心,先是驚駭,繼而展顏一笑。他是她的救贖,無論何時何地。
「閣下何人,膽敢擅闖軍營?」蔣浩成右手倏地按上佩刀,面上肌肉抽搐,怒容猙猙。
「我麼……」那人不知藏身何方,直到將酒喝完,才慢條斯理道,「無名之輩。」
「放肆!軍營重地,豈容你撒野!」被激怒的男子猛地抽出佩刀,「來人,給我將他拿下!」
守將一聲令下,軍士紛紛張弓拔劍,對準了虛空的各個角落。
「蔣大人!請手下留情!」凌醉忙拉住他的手腕,急道,「那人並非什麼市井小民,而是我的一個朋友。」
「是嗎?」。蔣浩成側目,狠狠盯著她,「朋友也有善惡之分,凌參將,你可要當心!」
「多謝蔣大人教誨,末將定當銘記!」凌醉向他抱拳行禮,「還望蔣大人能夠大人不記小人過,放了他。」
「好,看在你的份上。」蔣浩成手一揮,「退下!」
軍士紛紛收起武器,動作響亮,整齊劃一,寒光閃爍如同暗夜里飛逝的流星。
「謝蔣大人!」凌醉轉身,朝院中一株濃密的櫟樹大喊,「你還不快走!」
樹葉沙沙作響,盜酒之人笑聲不斷︰「下次還有好酒,別忘了提前跟我打個招呼啊!」尾音落下時,聲音的主人已在三十長開外。
江湖中頂級輕功之一——燕子飛雲縱。蔣浩成欷歔不已。
凌醉卻是狠狠一跺腳,在心里罵道︰「咨子雕,我總有一天要毀在你手里!」
七月,大漠的夜是與白晝截然不同的景象,荒冷、寂寥如千年古墓。月光明晃卻森寒,如傾落的天河,呼嘯的長風里夾雜著沙礫和狼煙的味道,聞之刺鼻。
凌醉一襲玄衣勁服,獨自走在玉關城街道上。玉關禁宵後,除了巡邏的軍士,任何人都不得上街,違者斬立決。這並非帝都的旨意,而是蔣浩成個人的主張。自古以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在這天高皇帝遠的關外,蔣浩成儼然就是「皇帝」。
凌醉孤身走在玉關城的街頭,听著遠處悠長的梆子聲,抬頭仰望,蒼穹中一輪冰盤如玉,寒星熠熠若眸。
她想起啟程前夕宰輔大人交待的任務︰一定要模清玉關的兵力部署情況和出入要道,尤其是蔣浩成通敵的證據。我早就懷疑他已叛變,只是毫無證據,皇上不相信啊!玉關是扼守帝都的咽喉,一旦失守,後果將不堪設想。你此去前途未卜,但記住,只要接到我的信,無論內容是什麼,立刻誅殺蔣浩成!
她深感責任重大,不由駐足蹙眉。
「什麼人?」虛空里炸開一聲響,急促的鐵靴聲擦過堅硬的石板,正朝自己這個方向行來。
凌醉悵然回神,來不及躲閃,即將暴露在巡邏軍士閃亮的馬燈之下。忽地一雙大手,將她拖入了背後一道暗門里,一個聲音溫柔地在耳邊響起︰「別怕,有我在。」
她听出了那是他的聲音,也不掙扎,靜靜地由他擁在懷里,等軍士走遠了,才回轉身︰「你怎麼在這?」
「睡不著,出來走走。」咨子雕放開了她,笑道,「一出來就遇見了你,你說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啊?」
「我不是問這個。」凌醉強壓住心底的怒火,「我是問,你怎麼會來玉關?」
「哦,這個麼?」咨子雕淡淡一笑,自信道,「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走到哪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你……」凌醉抬手,意欲打人,卻被對方迅疾按住了拳頭,以身體抵貼到了牆壁上,冰冷的觸覺再次襲來,凌醉驀地打了個寒顫,狠狠盯著眼前的人,咒罵道,「你不是人。」
「呵!」對方輕笑一聲,「我本來就不是人。我是個賊,不但會偷東西,更會偷女人的心。」他以指尖強迫性抬起了凌醉的下頷,笑得毫不掩飾,「尤其是像你這種又美麗又冷漠又高貴又堅強的女子,我最喜歡了。」
「啪!」一聲脆響,凌醉狠狠甩給他一個耳光,咬牙切齒道︰「卑鄙!」
「我不但卑鄙,而且皮糙肉厚。」咨子雕撫模著左頰,眸中笑意未減,「無論你打多少次,我都不會痛的。只要你喜歡。」
凌醉卻被氣得雪腮通紅,一把推開了他,罵道︰「我看你是臉皮厚,而且比天底下最厚的城牆還厚!」
「天底下最厚的城牆是什麼,是長城!」咨子雕得意非凡,「用長城來比喻我,那我在你心中是什麼啊?」
「滾!」凌醉迸出一個字,足尖一點,輕身飛遠。
為什麼每次見到他,就像是冤家踫頭,有理不完的憤恨呢?
月朗星明,天清氣冷,這坐落在青倉峰下的玉關,即將面臨一次浩劫。
「天祚之亂,自此始。」
——《靖史•思帝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