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夏的燠熱隨雨季的南撤而退去,九月的帝都,秋風乍驚,寒意漸起。
宰輔府邸中的楓葉也紅了,不時有一兩片悠然飄離枝頭,落入碧池中成為錦鯉游嬉的玩伴。
濃郁的藥香伴隨著陣陣咳嗽從房內傳來,廊下侍從與醫者的身影已是換了一撥又一撥,宰輔大人的病情依舊不見好轉。
自從四月遇刺便纏綿病榻,加之年事已高,對國事仍親歷親為,昔年矍鑠健壯的宰輔大人如今已是江河日下。
「大夫,你是說……」宰輔夫人服侍一旁,神情憂郁悲愴,「夫君大人他……」
「唉!宰輔大人春秋已高,又勞累過度,遇刺一事更是讓他舊疾復發。」白發蒼蒼的醫者沉重嘆息,收起了藥箱,「草民無能為力,還望夫人另請高明!」
中年美婦垂首望向躺在病榻之上奄奄一息的老人,眸光既憐且悲,她執起他枯瘦的手,放到自己耳畔,呵氣如蘭︰「還記得嗎?你曾經對我說過,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丟下我一人。可如今……」
室內藥香浮動,簾幕低垂,錦衣華服的美艷夫人輕移玉步,赭色絲紗裙裾滑過地面窸窣作響,她抬眸看向醫者︰「你是帝都最資深的醫者,既然連你也無法醫治夫君大人,那你以後也沒必要吃這碗飯了。」
「是是……」白發蒼然的醫者維諾應道,卻悚然一驚,「啊!不!不可以啊!草民上有高堂下有稚子,不行醫何以為生啊?還請夫人體諒!」
「救死扶傷是醫者的天職,如今你卻推三阻四,留你何用?」馮媛蹙眉冷哼,輕揮衣袂,「看來,得把你送到到離心院靜養。」
所謂離心院,是府中最荒冷偏僻的一處別院,任何家僕不得靠近,連日常打掃也是宰輔夫人親自完成。有次一個新來的小丫頭走錯了路,闖進了離心院,翌日便消失了。宰輔夫人對外宣傳其乃暴病而亡,在對死者家屬施以大筆錢財後,勒令眾人不得宣揚。久而久之,離心遠成為府中一處死亡禁地,黑暗、不祥、恐懼而詭異。
沒有人知道這座神秘的別院里究竟關著什麼,只知道一旦踏入,再難活著出來。
在朗朗乾坤之下硬生生豎起一堵籬牆,離群索居。隔絕的,不知是人世的悲苦,還是內心的荒蕪?
答案,只有自己知道。
帝都城外,十里官道上,鐵蹄如雷。
「邊關急報!」騎者手舉信函,高喊著奔入內城,一路煙塵滾滾。
已近午時,可帝王寢殿內依舊死寂清冷,九重華帳如天河般層層垂瀉,阻隔了日月光風,主人不知身在何處。
傳令宦官小跑著進來,卻不敢攪醒帝王的春夢,只得立在帳外一遍一遍道︰「啟稟陛下,玉關急報!八百里加急!」
約莫燃了半柱香,一個聲音才在空曠的大殿內響起,說不出的懶散隨意︰「不是還有宰輔嗎,他在干什麼?」
「宰輔大人重病在床,已無法處理國事。」宦官懇請道,「還望陛下……」
「哦。」帝王漫道,「那就司徒將軍吧。」
「陛下!」宦官卻是冷汗涔涔,自從皇後薨後,陛下的記憶怎麼越來越差了,「司徒將軍……二月已經病逝了。」
「……是麼?」帝王撥開帷幔,露出微醺倦怠的眼眸,「一個個都死了,就剩朕一人?」
「陛下!」宦官慌忙跪下,渾身戰栗,「陛下洪福齊天,定當永享尊榮!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殿外宮娥宦官侍衛齊齊跪伏下去,呼喊聲排山倒海般一浪高過一浪︰「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呵!」大殿的主人,不,這個國家的主人卻在黑暗中爆發一聲冷笑,對著虛空徒勞地伸出手去,喃喃低語,「蘅苕……」
只是一剎那的恍惚,眼前驀地升起那個清麗絕俗的姿影,卻是天人兩隔的迷幻。
徒擁莽莽山河,高踞榮華之巔,卻是永生的寂寞。
在帝王沅接到玉關的八百里急報時,已是日薄西山的宰輔也收到了一封密報。
寄信之人,毫無疑問,凌醉。
「果然,不出我所料啊!」借著床前昏暗的油燈,林素先吃力地舉信讀完,「蔣浩成這個逆賊,狼子野心!」
「又怎麼了?來,還是先吃藥吧!」宰輔夫人捧盤走來,在他床邊坐下,喂他吃藥,卻被一舉推開。
「唉!」垂暮之人重重嘆氣,將信紙湊到燈上燒毀,「玉關守將蔣浩成私結寧王,甚至暗中招兵買馬,準備反戈帝都啊!」
「那……那怎麼辦?」馮媛擔憂道。
「此事關乎著我大靖的江山社稷,皇上卻對此不聞不問,而我已是風中之燭,說不定哪天一睡就不起了……」
「呸呸!」宰輔夫人急忙以縴縴玉指覆上他那干澀枯槁的唇,「不許你胡說!你死了我怎麼辦?你說過要陪我一輩子的!」
「夫人啊!」薄暮之人苦嘆,「只怕我的諾言要成空了。」
「怎麼會呢?」馮媛定定看著他,柔聲勸慰,「哪有那麼容易成空,我們還有二十年好活呢!」
「是啊!」林素先握住她的手,混滯的瞳仁中泛起一絲亮光,「人生苦短,哪怕一年、兩年、二十年,也要好好兒活。」
入夜,帝都深宵禁,萬戶靜無聲。
朱雀大街上,一道人影一閃而過,趁著夜色的掩護,在屋檐上疾走如飛,幾個起躍消失在一處高樓中。
那里,司徒將軍府。
「敕造將軍府」的金字匾額早已被取下,昔日光耀的門楣如今已黯然失色。這一族的榮辱興衰,隨司徒將軍司徒南的意外身亡而大江東去,轉瞬成為昨日繁花。
想來世間萬物也不過如此,月虧于滿時,物衰于盛時。任何人事,達到了頂峰之後,將以比其成長更迅疾的速度消亡。
才九月,帝都剛剛進入秋季,但夜晚已是冷氣逼人。
夜行人對司徒府的布局極為熟稔,徑直拉開一道暗格,閃身進入冗長的地道。
司徒府的地下,赫然建有一個巨大的密室。
磷光微閃,指引著來者的方向。終于,走過一段漫長的通道之後,一間富麗豪奢的房屋出現眼前。室內,燈火煌煌,案前,人影靜穆。
「義父,我回來了。」來者一襲青灰色夜行衣緊緊裹在身上,如同鯊魚皮水靠,「您交代的事,俱已辦妥。」
「卉凡,很好,你總是不會讓我失望!」案前的人擱筆抬頭,明亮的燈光映出他的臉——刀痕遍布,駭然可怖,眼神卻冷亮如鷹隼,直刺人心,這赫然是已經「死去」的司徒南將軍!
「義父過獎了,只是有一事孩兒尚不能明白。」卉凡低首,年輕英俊的臉上除了恭敬便是毫無表情。
「什麼事,說!」軍人命令道。
「有關玉關守將蔣浩成私通寧王一事,帝都早已鬧得是滿城風雨。」卉凡稍頓,「只是孩兒不明白,義父為何在如此緊要關頭擱置蔣浩成,而去理會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任參將?」
「你是說凌醉?」司徒南負手踱步,沉吟了半響,「他可不是一般的人啊!在三年之內,由小小一個捕快升為朝堂的五品大臣,若沒有靠山,怎能如此平步青雲?」
「靠山?」年輕的武將思索著,「他不是宰輔林大人一手提拔的嗎?」。
「如果只是這樣,事情就再簡單不過了。等那老頭子一歸西,他自然就完蛋。可是——」司徒南看著這個一手栽培的義子,眼神深邃,「就是怕他的背後另有其人。」
「誰?」卉凡簡短地發問。
已經「死去」的大將軍幽幽吐出一口氣︰「皇上。」
卉凡赫然一驚︰「怎麼可能?義父不是已經……」
「所以我才要詐死,只為了打消他的猜忌,也讓我們的王圖大業更好地實現。」司徒南緩緩道,「只有外界都以為你已經消失了,你做起事情來才能得心應手、一舉成功。這個道理,你懂嗎?」。
卉凡思索了一陣,拱手施禮︰「恕孩兒愚昧。」
「也罷,你現在還年輕,等你像我一樣歷盡風雨,個中道理也就不言而喻了。」司徒南按著腰,復又坐下,「人老了,這腰痛的疾病,也愈發嚴重了。」
「哪呀!義父正當盛年呢!」卉凡冷峻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孩兒還期待義父的王圖霸業能夠成功,全仰仗義父了。」
「哈哈!」久經沙場九死一生的將軍長聲大笑,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卉凡,義父總想找一處安寧美麗之所頤養天年,你可是從江南來的,那里風物如何啊?」
他如遭雷擊,仿佛在剎那間被萬千箭鏃穿胸而過,心底最深處的秘密就這麼赤果果地暴露在日光下,鮮血淋灕。
那是他最美好的韶華,亦葬有他最深重的回憶。
不願忘記,更不願回想。
那個水紅衣衫的少女,蕩舟而來,戲采蓮葉間,言笑晏晏︰「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贈君青玉葉,君願同舟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