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知道以前的我,還會不會喜歡現在的我?」水紅衣衫的少女撐起絳色油紙傘,旋身走入雨幕,清瘦的身影猶如水墨畫上斜逸而出的紅梅,融入天青色煙雨中。
楊梅新熟,江南長雨下不停,十里姑蘇煙籠霧鎖。
「那又如何?」站在長堤上的白衣少年眉目俊朗,看著她離去的方向,「我喜歡的是你,無論你有怎樣的過去,這一點都不會改變。」
「……是麼?」少女回眸轉身,漆黑的瞳仁亮若秋夜寒星,冷冷道,「你若知道我是為何而來,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你若有難處,」少年微微一笑,「我可以幫你。」
「多謝。」少女淡淡道,輕身飛起,水紅的衣衫劃過白石碧水,宛若一聲悠長的嘆息,「今夜子正,石亭橋畔,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少年注視著水中那一抹剪影,心頭泛起一陣莫名的興奮,他又想起了第一次遇見她的場景。
晚春的荷塘,正值田田的一片青碧,荷花仍如同閨中少女,打著朵兒嬌羞地躲在脈脈清水下。
采蓮的少女還未出現,曲曲折折的荷塘上,彌望的除了亭亭的葉,便只有穿拂其間的風。
他還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辭了帝都山長水闊地奔赴江南,初次見到如此明麗的風景,站在在岸邊徘徊而不能去。
佇立良久,忽听一聲嬌笑傳來,腳下脈脈流水已漾起漣漪,風荷舞動。
「聞江南自古出美人,不想公子也是多情之人。」一葉扁舟分花拂柳般駛來,映出船上撐篙的少女一襲水紅衣衫、一對梨渦淺笑,「此般徘徊,可是在等誰?」
少年卉凡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姑娘別來無恙,在下徘徊只是覺得眼前風物可見猶憐,並無他意。」
「哦,是嗎?」。少女撐篙的手腕稍微下頓,船便倏然停住,她看著他哂笑道,「公子好雅興,對風荷竟有如此愛憐之心,只可惜現下尚是春季,菡萏未開,公子未免失望吧!」少女長身玉立于船頭,臉上笑容溫和恬淡,眸中光華卻迷離幽然。
「在下本就不是專程為賞花而來,又怎會失望呢?」卉凡揚眉一笑,「倒是姑娘,此時花未開,蓮未熟,究竟是為何而來呢?」
被他這麼一反駁,少女並不氣惱,臉上笑容依舊淡雅溫婉︰「只要心有所求,無論在哪,都是一樣的;無論花葉,俱是一種美。」
「是的,無關風月,只要心中有美。」少年忽覺心中那個陰沉黑暗的角落像是被人突然打開了一扇窗,春風、暖陽、淙淙流水剎那間涌了進來,滋潤著,灌溉著,那荒蕪的心田,開始迎來了生命的春天,亦是他人生的起點。
這個溫婉柔情的江南少女,打開了他的心扉,點亮了他的心門。
那個水紅衣衫的少女,蕩舟而來,戲采蓮葉間,言笑晏晏︰「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贈君青玉葉,君願同舟否?」
「搴中日夜流,」卉凡足尖一點,飄然越上船頭,吟道,「得與美人同舟。」
少女玉腕輕轉,小舟駛離岸邊,朝荷塘縱深處行去,濺起的串串水花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伴隨著悠悠歌聲︰「船中佳客顏如玉。」
少年卉凡低首略一思索,唱和道︰「同舟王子美少年。」
江南荷塘,一片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多年以後,站在榮華頂端的他每每回想起這一幕,仍是止不住地傷感。若生命輪回不息,千百次的回眸,可否能夠換來那樣完美的邂逅?
她是他最初的愛,亦是他最執著的情,無奈他始終看不懂她。
那時,他奉義父之命來江南辦事,一路游至姑蘇,無意間邂逅了一個奇女子。他一直倔強地認為這是上天對他的眷顧,能遇見她,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幸運。
殊不知,是幸運,也是劫難。
此種幸運,並不能帶來幸福。
但,不曾後悔,如果生命能夠重來,我還是會選擇與你相逢。
在生命中最美的年華里,在江南最璀璨的季節中,遇見最愛的那個人,何等美哉!
卉凡,卉凡,他的生命本來平凡,作為義父精心培育的一枚棋子,一直隱忍地活在暗處,如同帝都那條筆直的朱雀大街,沉悶、單調而冗長。但這個從江南煙雨中走出來的女子,這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女子,這個裹著一層神秘面紗的女子,卻帶給他最初的感動以及日後最深刻的眷念。
她是他最初的愛,亦是他最難懂的情。
子夜,她如約而來,披拂的長發上露珠晶瑩,閃亮若深藍色天幕上點綴的細小星芒。姑蘇有無數的橋,石亭橋只是其中一座。彼時久雨初霽,橋上人跡稀少,靜夜無聲。
「你來了?」卉凡獨立于橋頭,白衣落落,身影清瘦。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少女歉意地笑笑,「你來了多久?」
「沒多久,就半柱香。」
少女默然,垂眸看向橋下,細水長流,潺緩無聲。天上宿星點點,碎銀般閃爍。二人各自而立,沉默不語。
「你之前問我,如果知道了你是為何而來,還會不會喜歡你?」許久,卉凡開口道,「我不知道你有什麼事情,但對你而言一定很重要。如果你肯說出來,我願意……」
「等等!先問你一個問題。」少女驀地打斷了他,「你覺得我像江南女子嗎?」。
少年盯著她,痴了半晌,最終道︰「像,又不像。」
「哦?」少女忽然來了興趣,「說來听听。」
「首先,說你像,是因為你身上有種江南女子才有的溫婉、柔美、含蓄的光芒。然後,說你不像,是因為——」卉凡沉吟著,「雖然我們相處時日不多,但是我卻能從你的身上,找到另一種感覺……」他霍然頓住。
「什麼感覺?」少女不惱不怒,笑吟吟地反問道。
「冰雪和風沙的味道,還有——」少年盯著她,一字一句道,「殺氣!」
少女的笑容慢慢在臉上凝結,她的衣袂忽然飄飛而起,在夜空下張揚如花︰「你知道嗎,憑你這句話,我可以讓你立馬去見閻王!」
卉凡卻笑道︰「但我知道你不會,因為你需要我,需要我的幫助。」
「很好!你不但武藝高強,而且也很聰明。」
「過獎。」
「不錯,我這次回來就是來復仇的。」少女抬眸望向蒼穹,星眸中哀憂、憤恨、痛楚齊聚,「我從西域一路行至江南,本以為憑借自己一身武藝,復仇不過是手到擒來。可我太天真了,官場黑暗腐敗,官官相護,我自詡有能力將他們統統誅于劍下,卻無法全身而退。」
「你為什麼要殺了他們呢?」少年只是冷靜地發問,「自古以來,官場就是一個腐化而墮落的地獄,貪官污吏永遠也除不盡。」
「哼!」少女氣憤地應道,「他們不過就是一群臭氣相投的蒼蠅、尸位素餐的豬!你還幫著他們說話?難道你……」
「實不相瞞,我也是官場中人。」卉凡當面被她羞辱,卻並不生氣,平靜道,「人尚有好壞之分,官場亦是如此。有徇私枉法的貪官,也有公正廉潔的‘包青天’,怎可以偏概全?」
「好,那你幫我辦一件事,我就相信你。」少女在他的一番說辭中敗下陣來,只得道。
「什麼事?」
「幫我調查一件五年前的一樁命案,我要一切參與之人的一切資料。」
「這……」少年訕訕,「未免也太大了。」
「怎麼,你怕了?」少女卻是不依不饒,「還是辦不到?」
「有什麼難的,你什麼時候要?」
「越快越好。」
「好,我答應你。」少年想了想,「十日後,此時此地。」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這是他給她的第一個承諾,亦是唯一一個兌現的諾言。
此後,在有限的生命里,此般誓言亦給過多和少,奈何盡是虛幻,狂妄的執念,永難實現的夙願。
很多時候,諾言只是一種迫不得已的敷衍,行的自是山窮水盡的路。
只是少男少女在盛年錦時中,自欺欺人聊以娛人罷了。
三個月之後,他突然被義父司徒南叫回帝都。北邊戰時吃緊,這位戎馬一生的大將軍奉詔再次揮師匈夷,聖上特封其年僅十九歲的義子卉凡為前鋒,隨父出征。
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少女,或者,見到的她已不是原來的她。
江南一別後,浮生悵望多。日長夜行遲,北疆多永晝。花香猶在衣,花影不在壁。歸去采蓮人,空余相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