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披荊斬棘越過起伏的山山水水，來到你面前，故國明麗的風物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亙古寂寞的冰雪，你卻對我視而不見。
多年以後，那個站在閱盡世間繁蕪、站在榮華頂端的女子或許會如是說。
我背離了故鄉，流浪在異國街頭，只影而今，就是為了等待你的到來。你來了，牽的卻是她的手。如果我能夠比她更早遇見你，是不是就不會錯過走進你生命里的機會？可歲月無常，時光倥傯，在經年的顛沛流離中，我們顧此失彼，終成陌生人。
不斷的傷害，反而成就了一生的愛。
我長發飛揚，佇立在冰峰雪嶺間，天地蒼茫，塵世無影，大雪落滿我的衣襟，我卻渾然不顧。這寂寂冰原，是你留給我的最後的念想。你的江山，你的王，你的國，我必會傾盡所有，為你守護終生。
生命中最刻骨銘心的愛，來源于最初的感動。
彌田是位于天山北麓的一個小寨，冰雪融水匯聚的季節性河流在茫茫沙漠里澆灌出這樣一個寶石般的綠洲，哺育了世世代代居于此的羌、羯人，也給來來往往的商旅提供了休憩、補給的便利。
胡、漢文化在此交匯融合，演繹出繽紛傳奇，這里隨處可見中原文化的底蘊和姿影，又不乏獨具魅力的異域情調。酒肆便是其中一種。
當年，今日英姿颯爽的天山派四大弟子之一的月無淚還只是一個跑堂的伙計，因身負胡人血統而容貌出眾，在西域一家小酒肆里賣酒為生。因此與他的那一場相遇，從一開始，就打上了卑賤的烙印。
生命，只有站在對等的高度上，才能夠擁有尊貴的不被鄙視的完整的靈魂。
否則，一生無望。
「風吹柳花滿店香，胡姬壓酒勸客嘗。」金發碧眼的胡姬少女笑意盈盈站在彌田街市間，當壚賣酒。日光繞過書寫著漢、胡雙語的招牌，斜斜射入，勾勒出胡姬少女充滿異國風情的臉龐。室內暗香浮動，酒氣氤氳。
忽然，胡姬撥動算籌的手停了下來，抬首便覷見一男一女走了進來。都很年輕，不過十四五歲，與自己相仿的年齡。她展顏一笑，用流利的漢話問道︰「二位想要些什麼，我們這兒有上好的西域葡萄酒。」
「我不喝酒，只喝清水。」白衣少年牽攜著身旁少女的手，淡淡道，「你呢？」
「我可是要喝酒的，難得下山來一次。」水紅衣衫的少女頗為倨傲，仰臉問道，「你這有什麼好酒，都給我拿來。」
胡姬高顴深目的臉上泛起了一絲不悅，但嗓音依舊低柔︰「我們有從波斯運來的上等葡萄酒，長相思、霞多令、黑皮諾，還有……」
「好了好了，你說的那些什麼名字我也听不懂。」少女手一揮，貌似厭煩，又有點迫不及待，「有什麼好酒都給我拿來吧！怎麼，還怕我付不起錢嗎？」。
「當然不是。」胡姬漫應，卻立著未動，「只是我們的酒已被一大戶全部預訂了，不能賣給別人。」
「你……」少女抬手欲打，卻被一只手臂輕柔地擋住，氣憤道，「說了這麼多美酒，卻又不賣給我們，你什麼意思啊？」
「師妹，算了。」白衣少年輕道，「別為難人家。」
「哼！」少女負起走開。
雪無情無奈地蹙眉，自從師父收了這個將門之女為徒，自己便沒過過一天安寧日子。溫柔與暴烈、嬌氣與堅強、蠻橫與聰慧、甚至是飛揚跋扈與安靜恭順，種種矛盾皆在她身上體現。然則，不管這個有著雙重性格的師妹如何胡鬧，哪怕忤逆師父，對他卻始終言听計從。
每當這時，雪無情只得站出來收拾她的爛攤子。他對賣酒的胡姬微微一笑︰「抱歉，師妹年幼，不懂禮法，沖撞了姑娘，還望姑娘寬宥。我代師妹賠個不是。」言罷，優雅地欠身一禮。
「公子多慮了。」胡姬斂衽還禮，抬首，這才得以窺見他的真容。清雋、俊雅、憂郁、孤獨，薄唇邊永遠噙著一絲寧淡的笑意，若有若無，恍然幻覺。一身白衣飄逸出塵，繾綣若遠天流動的白雲，溫潤若月下之美玉，馨香若佳人所佩之杜蘅，又如高山上亙古的冰雪，以一個永恆不變的姿勢寂寞了千年。
究竟是什麼讓他寂寞不堪？
她的心怦怦亂跳，竟在一瞬間就愛上了這個少年。她想走進他的內心，撫慰他那受傷的心靈。
胡姬的手緊緊絞著衣裳，吐出的話不成句︰「可以的……少一兩壇也沒關系……嗯……我們還有清酒。」她不敢抬頭去看他的眼楮，酡紅的臉埋得低低的，脖頸也似乎要隱入衣襟里。
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在所愛之人面前，都是如此的窘促和不安麼？
她引他們入座，抱來一大壇酒，揭開泥封的軟賽，小心翼翼地沿杯傾入。絳紅的液體在青色杯盞中層層漫上來，空中浮滿了清醇的酒香。紅衣少女使勁地醒了醒鼻子，那是一種糅合著果香與花香的復雜香氣，柔和細膩，比麝香凝厚比檀香清冽卻愈加勾人心醉。
她淺呷一口︰「這是什麼酒？」
「瓊瑤漿。」胡姬斂眸垂首。
「瓊瑤漿？」少女輕抿一口，片刻過後，卻皺起了眉頭，「好苦。」
「當然了，葡萄酒大抵如此。」胡姬娓娓敘來，仿佛沉醉于某個遙遠的春夢中，「第一感覺甜，但接下來苦、澀、酸俱來，細細品味，卻令人回味無窮，這也如同人生百味。」
「先苦後甜，人生百味。」听得胡姬少女如此解釋，雪無情也不禁自斟一杯，淺呷一口，悠悠道，「瓊瑤漿，如瓊漿玉液般甘美，如月下美人般清冽無瑕，果然名副其實。」
司徒逸杳詫異地盯著他︰「想不到滴酒不沾的你竟然對酒有如此高的鑒賞力，我倒真是小覷了你。」
「談不上鑒賞，雪無情淡淡一笑，「意由心生，全憑個人體味。」
「多謝公子贊賞！」胡姬的臉卻刷地紅了，恍如醉酒後泛起的一抹酡色，她低頭絞著自己的衣衫，「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雪無情。這位是我師妹，司徒逸杳。」簡潔而禮貌的回答，不多一字。
「奴家……琛芸。」胡姬少女垂眸低首，如同一朵晨曦中的報春花蕾，徐徐舒放，羞怯嬌妍。
「琛芸，是漢名吧？」司徒逸杳一雙眸子如黑曜石般熠熠閃亮，刻意與她保持著距離，「你的本名呢？」
琛芸敏感，也察覺到了這個高傲的少女對她仿佛是與生俱來的的敵意，但此刻作為一個酒肆伙計，她只能強壓住內心的憤怨，和顏悅色道，「我五歲便離開故鄉，一路輾轉流離去過許多地方，最後在此定居。真名早已不記得。」
「哦。」水紅衣衫的少女漫不經心地應道，回眸詢問同伴，語氣卻堅定不容辯駁，「趕了一天的路也累了，我們就在這里休憩幾日，等王爺派人來我們。」
「怕是明日就到了。」雪無情面無表情。
「那麼快！」少女哼了一聲，負氣上樓，吩咐道，「給我兩間客房，我要最好的。」最後一句話，顯然是對酒肆唯一的伙計說的。
「是。」琛芸提起裙裾，一路小跑過去，卻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那個讓她怦然心動的少年。
少年逆光站在門洞里，身影宛如暗夜魅魂，難辨容顏，卻自有一種穿腸入肺的氣質，攫人心智。那是一種由內而外的孤獨、憂郁、神秘氣息，與生俱來，不可剝奪。
她在心底慢慢地想，她看不到的他的眼神必定是深邃幽暗如古井。隔著斑駁的日光，築起自己的黑白世界，外人窺探不到他的內心。
可她就這麼飛蛾撲火般縱身撲入，在不見天日幽晦清冷的井水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然而，無論陷得多深多久，永遠也窺測不到他的內心。
這個溫和淡雅的少年，是她永遠也觸不到的靈魂。
終其一生。
終其一生，她都在計量、思索，到底怎樣的女子才能配得上那樣傾城絕代的少年？
琛芸心里閃過那個紅衣少女，她與他似乎總是出雙入對，喜歡卻半與他作對卻片刻也離不開他。刁蠻高傲的少女眼神里的柔情似水是任何事物也無法取代的，她看著心疼。
隱隱的，她打心眼里覺得這個紅衣少女配不上那個溫水般清逸動人的少年，配不上那個白衣少年，配不上她的他。
她的他？琛芸偷笑了，至少在心里，她奢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