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醉人人自醉。
喜歡月下飲酒的人多是傷情之人,內心荒蕪空虛,憂郁難遣,只能依靠酒精來麻痹自己,暫時忘卻塵世煩憂。
宮素瑤便是這樣一個人。身為寧王的寵妃,此刻她卻獨自在月下黯然傷神。
月光,宛如一片銀色的海洋,浸潤著大片盛開的波斯菊。
波斯菊花圃在寧府後院佔地甚廣,一叢叢在夜色中悄然綻放,猩紅、朱紅、妖紅、橘紅、紫紅、粉紅、粉白,一片花圃竟然同時綻放著七種顏色,宛如月光之海中漂浮起舞的絢爛織錦。
夜風撫過,一時間,月色似乎也蕩漾起來,閃耀著一種淒清之美。然而,比月色更美的是花,比花更美的是人。
髫齡女子一襲酒紅色宮裝,斜倚著盤虯的樹干,抱膝而坐。夜風溫柔地撩起她的裙裾,長發垂散,拂在肩頭,她卻恍然不知。
縴縴十指斜握著一尊琉璃盞,盞中琥珀色液體微蕩,在月芒下盈盈閃爍。她坐在花叢中間,自顧自地斟酒,飲酒,賞月,冥思。琉璃盞輕輕滑過她的唇,映出細碎星光,萬種嫵媚。
她似乎在等待,等待花開的剎那。
長夜漫漫,明月漸高,天空呈現出一片青蒼的色澤。看來,離破曉尚遠。
她有足夠的耐心與定力,看花開花謝。
剔除了生命的意義與堅守的準則,這一場浮生,余下的不過是一具被掏空的軀殼,沒有思想,沒有靈魂,儼然行尸走肉,再多的韶華也只能任之萎謝衰絕。
美人冰雕玉刻般絕美的臉上,驀然泛起一絲哀憂,宛如一滴淚,滑進溶溶月色里。
濃濃心事,向誰訴?有誰知?
忽然,花圃起了輕微的變化,一叢叢波斯菊在月光下搖曳起舞,石徑上花影婆娑。
寧王世子穿過花叢,來到她的面前。他凝視著她,眼神中有萬種滋味。良久,緩緩道︰「你……還好嗎?」。
宮素瑤像是沒看到他一般,兀自斟酒,飲酒。
世子泰眉上落了一層淡淡的霜,目光中露出一絲歉疚之意,伸手想為她拂去衣襟上落花,卻被她不著痕跡地化開。他蹙眉輕道︰「我知道,這些日子負了你,沒時間陪你,可是父王那邊我實在是躲不開啊!」
踏月穿過波斯菊花叢而來的年輕人對著情人娓娓解釋,可他的情人依舊坐著不動,面色若冰,呵出的酒氣濃郁至極,勝過滿園花香,如同裹在周身的冰冷的白霧。
可他知道她沒有醉。
終于,世子年輕英俊的臉上浮起一絲慍怒之色,他拂袖道︰「瑤瑤,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怎麼樣?」宮素瑤緩緩轉過身來,與他對視,眸光幽怨淒冷,「你是高貴的世子,我不過區區一個小女子,我能怎麼樣!」
「我錯了,我錯了行嗎?」。泰在她面前蹲下來,輕柔地撫上她的臉,滑過每一寸如玉般光滑冰冷的肌膚,「你原宥我一次吧!」
女子對著重重花影喃喃︰「原宥你?我已原宥了你多少次了?」
泰低下了頭︰「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我向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
宮素瑤笑了,淒絕而荒涼,如一朵盛放的波斯菊莫名地在月下瞬間枯萎。她啐道︰「你們都是一樣的,你們父子,都是畜生。」
他猛然將她擁入懷中,決然道︰「瑤瑤,我發誓,再過兩年,我一定會讓你月兌離父王的魔掌,成為我的女人!」
「可是,我連一天都不能等了。」宮裝女子冷哼一聲,掙月兌了他的懷抱,「有件事情,你必須給我個交代。」
「什麼?」
宮素瑤凝視著情人,眸光脈脈︰「我有了。」
泰只覺一個晴天霹靂,怎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他驚恐地睜大了眸子,搖著她的肩,一遍一遍地發問︰「真的嗎?是真的嗎?」。
宮素瑤用沉默回答了他,削瘦的身軀有如最嬌柔的波斯菊,在夜風中搖搖欲墜。
世子泰站起身來,顫抖不已。他的父王因為過度縱情酒色,早已失去了孕育能力,多年一無所出。如今寧王側妃突然有喜,不可能不讓人懷疑這個孩子的來歷。如果深究下去,必然會查出世子跟側妃的隱情,而他的世子地位乃至身家性命都將岌岌可危。
他不能接受這個孩子,絕不能!一番思索後,泰態度堅決地對身旁的女子道︰「還是趁早打掉吧!」
宮素瑤忽覺渾身冰涼,她就知道他不會接受。果然,她看錯了他,這世間又有幾個男人是她的倚靠,能夠做她一生的伴侶?
她緩緩起身,凝視著自己的情人,眸光哀憂,淒涼無限。長久的對峙,最終道︰「你放心,我自會處理,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泰長吁了一口氣,盯著她愧道︰「對不起。」
宮素瑤報以淒絕一笑,回眸轉身,窸窸窣窣的長裙在地上拖出一剪幽玄的影子,恍若刀刃劃過脖頸,在長空中留下蒼涼的一抹。
萬物生,秋華殆盡,生命不停,愛卻已行至山窮水盡。
明月漸沉,塞上夜風低沉如泣,天空已微微泛紅,雲朵卷涌,即將破曉。
夜,靜得出奇。
荒冷寂寥的秋夜,淒清的篳篥聲在塞外黛色的蒼穹中彌散開來,如祝頌般綿長如水。寧府幽僻的北窗下,恍然掠起一道長長的人影。世子泰,他來做什麼?
雪無情放下了唇邊篳篥,蹙眉,沉思。
「諸位,打攪了,抱歉。」門是敞開的,泰徑自走了進來,揖禮,「家父讓在下來轉告諸位,挺進帝都、進軍中原的大計已與各路人士商議成功,只待諸位俠客答允,我們的計劃不日便可實施。」
「王爺終于要交代我們事情了嗎?」。花無言是個急性子,一骨碌從床上跑下來,問道,「快說快說,什麼事?」
泰只是恭敬地對他抱拳施以一禮,轉向雪無情,他當然知道雪無情才是風花雪月四人組的核心︰「在下愚昧,不過大俠天資聰穎,想必已經知曉。」
「那是,連我也知道了,他當然知道!」月無淚從假寐中起身,娉娉裊裊移到雪無情身邊,依著他,「世子可是要我們潛入帝都,殺了那昏君?」
泰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正是此意。」
房內霎時安靜下來,連一向嘻哈輕浮的花無言也緘口不語。
「此等大事,不成功便成仁。」雪無情背著月華而立,一身白衣半明半魅,「不知王爺可有更周詳的謀劃?」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道理他怎可不明白,他們不過是別人用來牟圖霸業的棋子,並非自己命運的主人。生死貴賤,皆操縱在別人的手中。
這是上天的玩笑,還是命運的過錯?無論如何,俱是每一個殺手永恆的悲哀。
「有。」泰低頭。
「願聞其詳。」白衣男子正色道。
「家父的計劃安排,俱在這里。」世子從袖中取出一紙信箋,遞給雪無情,卻在對方伸手去接的瞬間猶豫道,「不過……在下還有一事相求。」
雪無情收回了手,盯著他冷冷道︰「說。」
「諸位皆知,家父極其寵愛他的側妃,也就是在下的庶母宮素瑤,可是那女人來歷不明,心術不正,家父近幾年更是被她迷得神魂顛倒。都說紅顏禍水,我不怕別的,只怕家父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王圖霸業會毀在她手中。」世子泰盯著眾人,目光誠摯而憂郁,宛如悲天憫人的佛陀,意欲普渡蒼生,「所以,在下希望,諸位能夠制造一場意外,將她處之而後快。這對藝高膽大的大俠們來說,不是一件難事吧?」
「當然不是難事了。」月藍衣衫的女子走上前來,綰在腦後的金發在寒夜中飄飛而起,殺氣凌人,「紅顏禍水,世子難道認為每一個女人都該死嗎?難道一個女人長得太美就是罪嗎?」。
「我也不同意。」花無言認真道,「誅昏君乃是為了天下萬民,可是要我去手刃一個無辜女子,我無論如何也辦不到。」
泰急了,不覺冷汗涔涔︰「雪無情大俠,你呢,可否願意幫我一次,也算是為了西域百萬軍民、中原千萬民眾?」
「抱歉。」雪無情面無表情,「如果世子想借此機會公報私仇,恕我等不能。」
世子心思縝密,聰睿敏感,自然明白了花、雪、月三人不可能替他鏟除這一後患,卻仍故作鎮定,默不作聲地掃視了一圈,緩緩道︰「怎麼不見風無語風大俠?」
「呃……」雪無情正待回答,卻被月無淚搶先道,「醉了,睡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想是內心憂愁悲傷。」泰喃喃,「既是如此,還望諸位多多保重。在下告辭。」言罷如來時一樣揖手低頭,跨門而去,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然而桌上卻多了一紙信箋,未被茶具壓住的四角在夜風里肆意張揚,欲沖九霄。
「這個人……」雪無情注視著那個逐漸隱匿入暗夜的年輕世子,輕嘆,「心機很重。」
花無言加了一句︰「而且深藏不露。」
「哎呀!快看看信箋上寫的是什麼,我很好奇呢!」月藍衣衫的少女湊了過來,一把奪過信箋,念道,「十月十五,深秋之夜,景山之巔,帝祚落駕,一擊必成。」
白衣男子夢囈般地喃喃︰「十月十五?」
那是已薨皇後的生日,亦是——他轉頭望向窗外,虛空中恍若映出了那個人的身影,縹緲如幻,亦是——她的生辰。
漠北深藍的天幕上星宿點點,宛若神祗睜開了無數雙眼,冷冷俯瞰著下界。仿佛世上一切榮辱興衰,悲喜歡愁,盡逃不過它的魔掌。
這渺小、卑微而平凡的人啊,他們的命運將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