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萬兩听到屋外的聲音,歡快地叫著「汪汪」沖出門來。
孟景容俯子,撫了撫它的腦門,頷首贊許道︰「叫聲頗有進步。」
錢萬兩得了夸獎,撒嬌打了個滾,起身顯擺的搖搖尾巴,這個動作它已經輕車熟路了。
涼月蹲下抱起錢萬兩,隨景容一同進了宅子。
桌上備了醉仙居送來的一桌菜,龍井竹蓀、桂花干貝、芙蓉大蝦、口蘑山雞、三鮮鴨舌、翡翠魚丁……錢萬兩歡喜的大叫「汪汪」,熱淚盈眶道還是前主人貼心,有錢就是爽啊,自打明珠暗投,跟著姓秦的盧瑟這麼些日子,總算能吃頓像樣點的飯食了!
塞子一拔起,滿屋即刻飄起馥郁香氣……
孟景容淺笑盈盈的看著她︰「涼月,等你在帝京達成了心願,做完你想做的事,可曾想過接下來要做什麼,是回清音山繼續跟著老尼姑當小尼姑麼?再從小尼姑熬成老尼姑,接著再收小尼姑?」
風弄疏簾,寒月照亮暗夜,流光入戶。
半明半昧間,涼月飲了兩杯,不似先前拘束,這刻被他那堆尼姑尼姑繞的有些暈,戲謔地調侃道︰「本公子歡喜清靜,干卿何事?那樣又有什麼不好?」
「你確定,真的可以?」……
「好端端在屋里喝酒,怎非要爬到這屋頂上?」
「你不覺得這樣的夜晚,適合曬一曬月亮麼?」
曬月亮,這個說法倒是新奇,只是現在數九寒天,這月亮曬得可有點……冷!
暗藍的天幕如水含了明珠,月華明亮,夜幕下的帝京,萬籟俱靜,只有殿台樓宇寂然矗立。
飛檐背陰處略有殘雪,向陽處的冰雪已盡消融,涼月不成想,上來的那一瞬間才發覺這帝京的冬夜,實在是美的有些夢幻,美得讓她忘了先前的抗拒。
看古樹風中低語,看枯葉滑落片片,听更鼓敲打聲聲。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留梅香,」
酒如白線注入杯中,景容執起,一飲而盡,接著,又是第二杯,涼月不知道他的酒量居然這麼好。
夜幕中,昔日在帝京合家歡聚的回憶如同畫卷般浮現出來,逝如流水東去,只是此生,再不能回頭。
她飲著烈酒,堪堪濕了眼眶。
冷風來襲,身邊人突然間咳嗽起來,涼月放下手中的酒杯,略微動了動,有一瞬間很想伸手過去,最終卻只是在空中緩緩停頓了幾秒,慢慢收了回來重新拿起酒飲了一口。
她垂著眼簾坐在檐上,長長睫毛翕動,明月映照著她的臉,眉間有掙扎的疼痛表情。
孟景容止住了咳嗽,側臉靜看若有所失的她,突然伸手握住了她執著酒杯的手,柔聲道︰「涼月……」
涼月身子震了震,抬起頭來看著景容。
那雙他熟悉的秋水般的眸子專注的看著他,倒映著冬夜里銀色的月光,安靜而美麗。
孟景容凝視她道︰「涼月,一生一世一雙人,我求的,僅此而已。」
「我知你在意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我一開始就已經說了,只要你想,我都會為你辦到。」
「只是涼月,」他頓了頓悠長的一聲嘆息,復又淒然一笑道,「你真的……不記得了?」
孟景容略帶蒼白的臉上,漆黑的雙眸有哀傷有期待有追憶似懷了萬千心事般糾結,終化歸為塵埃落定的安然。
這樣一雙深情的眼,遠不同于平日里的嬉笑淡然。
涼月一時間沉醉在他滾燙的眼神里,心跳加速被魅惑的不能自已,根本忘了掙月兌︰「記得什麼?」
清冷的月光照在景容的臉上,他怔了怔放開了她的手,淺淺的笑容在唇邊稍縱即逝,他舉了舉酒壺道︰「沒什麼,這酒甚好,許是我……有些醉了。」
涼月定了定神,才有些失望的回過頭,她之所以答應跟他一起喝酒,原以為能窺探到他內心的一二,身邊的這個人,在她的潛意識里強大到可怕,是敵是友,到現在為止,她都還沒有定論。
身邊人卻不再言語,安靜了片刻,他從袖中抽出一支精致的玉簫。
天邊幾絲暗藍的浮雲攏住月,風過處,他雲發輕拂,衣冠勝雪,怎一個顛倒眾生了得。
涼月的七分魂魄已被勾去了六分,簫聲起,終于徹底沉淪,此情此景此人,直叫她覺得身如處瑤池仙境。
柳扶風,燕徘徊,行雲天際,流水且纏綿,一曲吹罷,景容微微喘息,聲音溫柔低沉夾雜一絲淡淡的感傷︰「簫聲再好,沒有知音,也是惘然。」
他看著她,清澈的雙眸,神光流動。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可嘆對面人,相見不相識。
一腔愁緒,滿懷心事,終付淡淡一笑中……
……宿醉酒醒,涼月聞著窗外飄進來的冷梅香氣,懶懶地從床上爬起來推開窗,屋外景色正好,錢萬兩想是早起練身在那梅樹底下來回歡快地撲騰。
看罷,涼月正欲關上半扇窗,誰知身後突兀的傳來一男聲︰「你醒了?」
柔和的聲音讓人如沐春風。涼月霎時回過頭來,孟景容在她身後負手而立,嘴角勾起若有似無的一抹淺笑。
初冬的陽光將他整個輪廓都勾勒的熠熠生輝。
「啊!」
涼月大喊一聲,她睜大眼楮直直盯著她,這才想起昨晚好像先是在屋里喝酒,滿桌的菜,後來喝著喝著去了屋頂上,後來是听他吹簫,再後來,再後來是什麼?她瞪著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她再度大叫一聲,急忙審視身上衣服,這才發覺自己只著了中衣。
孟景容無奈地看著她擔憂的樣子搖頭道︰「你也太高估你自個兒了。」
不對,那她是怎麼從屋頂上下來的,為何完全不記得後來的事。
孟景容看出她的疑問,笑道︰「你在屋頂喝得爛醉,我不得以只好把你送回這兒,外衣都被你吐髒了,連我的衣袍都被你吐髒了。」
他皺眉道︰「一時間找不到你替換的,只好替你月兌了外衣。」
涼月嘆了口氣,事實真像他說的那樣,昨兒她分明是酒後失態了,不禁臉上露出幾分羞赧……
「不能多讀點聖賢書麼?滿腦子都是些什麼?」景容好整以暇的道︰「難道你現在,是在表示很失望我昨晚沒做什麼?又是嘆氣又是臉紅的?」
涼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道︰「是啊,很失望!」
孟景容待她洗漱,換了干淨的袍子,重推門進來,看著她笑道︰「方才你說失望,這個容易,現在就補上吧。」
話音未落她的雙足剎那騰空,已經被他抱起,涼月在他懷里不住的掙扎︰「放開,放開,我說的是反話。」
「現在說放開你不覺得遲了麼,昨晚都已經抱過了。」
景容徑直抱著她穿過中庭,「到了!」
抬手把她按在了桌邊,回身去灶間端了兩個碗過來。
涼月呆呆看著桌面上,半晌才道︰「這是什麼?」
「懲罰你胡言亂語的,立刻吃了,兩碗都不許剩。」
涼月舀起一勺酒釀圓子入了口,綿延微甜里透著桂花的清香。
另一小碗,色澤純白的羊乳浮著炖木瓜。
兩樣東西的口感都不錯,只是景容打量她吃的表情明顯的有幾分狡黠,她邊吃邊狐疑地看他詭譎的笑容。
「好吃麼?」
「好吃!」涼月很誠實。
「等黃嫂回來,我會寫份食譜,讓她每日做給你吃。」
涼月終于忍不住了︰「孟——景——容!」
她皺起眉頭字正腔圓道,起身圍著他轉了一個圈︰「你爹是孟培炎沒錯吧?你是左相的貴公子不是左相府的廚子沒錯吧?你怎麼連做飯都會?你見過帝京有哪家達官貴人的公子像你這般麼?」
「哪般?」他含笑低頭看著她道。
「游手好閑,不務正業。」
他收了笑容,坦然對上她審視的目光,淡淡道︰「長治十八年初,我曾經帶兵去過西秦邊界,那年戰亂,你既然來了帝京,多少該知道一點。當時出了點亂子,我受了些小傷,所以過了一段本來我這一輩子都未必能過上的日子,但那是我長這麼大最快活的時光。」
「所以呢?」
「所以,我跟你口中所說的那些帝京達官貴人的公子不太一樣。」他又笑了,半垂了眼眸輕語道︰「這樣不好麼?我還以為……你會高興。」
一時間默默無語,倆倆相望,他挑眉道︰「我一早從府里趕來,不單為這個,還為今日里帶你去城里逛逛。」
緊接著,他似是有些為難地想了想,笑道︰「你且等我一下。」
……倆倆並肩行走街上,改了裝束的孟景容時不時側頭看看涼月。
涼月被他看得心里發毛,怒道︰「看路。」
「都說酒品如人品,」他低聲贊嘆道,「昨兒我可算徹底見識了,閣下的人品真不是一般的好。」
涼月沒來得及想出怎麼回擊,迎面奔來的一個小孩兒撞了她一下。
景容迅速拉她避到街邊檐下隱處,似乎前方的人群一陣騷動,接著人流涌過來。
「城西的奴隸買賣場開了,趕快去看熱鬧啊。」
「荒謬,青天白日,怎不取締這不人道的交易!」涼月變了臉色,憤然道,「實乃北梁之恥,又不是未開化的蠻夷!」
「這個容易,若你能取而代之,定什麼法還不是你說了算。」耳邊響起某人輕笑的聲音,「別忘記這是在大街上,不是在家中,要發這些憤世嫉俗的言論也要挑對地方。」
下一秒,她的手已被他握住︰「且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