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灰色天幕,啟明星掛在東方,晨曦微亮。
山巒連綿蜿蜒處,氤氳的霧氣里,一抹秀麗中帶著英氣的身影順著陡峭石階拾級而下,步履間十分匆忙.
山嵐間透著早春的寒意,涼月背著個連夜收拾好的小包袱,神容平靜,腳步不停,胸中心潮起伏。
她看著前方石階離南溪山下官道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嘴角牽起了笑容。
山下雙溪村,有不少趕車的大叔,涼月在村口付些碎銀子,雇了一輛馬車去京城。
路上顛簸,車上最是催人入眠,涼月卻毫無睡意,頻頻掀起簾子看窗外景致,只盼能早些趕到。
快馬加鞭,一路馳騁至帝京。
帝京最大的妓院門前掛滿了大紅燈籠,雖是白天,樓里照樣熱鬧喧囂,鶯聲燕語,人聲鼎沸間絲竹不絕,一派旖旎風光。
涼月打听到百花樓的芊芊姑娘獨居後院的一座小樓,便繞過荷池,來到她樓下。
未及上前,早有幾名凶悍龜奴攔住了她的去路……
涼月身背包袱,負手站在樓下,妓院的老鴇玉娘听得龜奴稟報,有一窮酸少年執意要見花魁芊芊,興致沖沖的跑出來看熱鬧,順便羞辱對方。
不知天高地厚的窮酸小子,也敢指明見她家芊芊。
「喂,是你麼?」玉娘沖著他招呼了一聲,笑道,「芊芊今日身子不適,不見客,你帶了多少銀子,不如換一個姑娘,我百花樓有的是美人。」
背對她的身影緩緩轉過來,龜奴說的沒錯,瞧著這人身上的布袍,斷不是有錢人。
只是少年氣質恬淡優雅,轉身剎那,更讓老鴇玉娘著實震了震,玉白的膚質,鮮亮潤澤,瞳如夜空,深邃的驚人,目光直視而來,便有涼意自心底生。
那眼神中卻無一絲輕佻之意,不知怎的,玉娘從對方的眼神里覺出了自己的可笑。
涼月雙眼注視玉娘,悟出對方的身份,突然笑了笑,不急不躁的道︰「先前可能有所誤會,我只是個送信的,有人托我將東西交給芊芊姑娘本人。」
涼月緩步進了屋子,只覺淡淡清香撲面而來,不若百花樓別處濃郁的脂粉氣,這香味倒是十分宜人。
瑤琴前端坐的女子見她進來便起身上前行禮。
身段窈窕,月白齊胸內衣外披了桃紅色薄紗,銀錦織成的束腰繡牡丹花,腰間綴著許多流蘇,隨她身影移動,那流蘇齊齊伴著顫動,更添風情。
她似乎剛剛沐浴過,烏黑的長發濕漉漉的披垂至腰間,臉上泛著紅暈,明媚光艷。
對方也同樣在打量著她,見涼月是十六七歲的少年郎,容貌清秀,便嫵媚一笑道︰「公子為何執意要見芊芊?」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涼月愣怔在她媚人的笑容里,頓了頓,才從身上取下包袱,平放至桌上,解開,取出其中畫冊雙手遞出道︰「我是受上官兄所托,來找芊芊姑娘的,順便取銀票。」
……芊芊坐瑤琴邊輕挑慢捻一曲《瀟湘水雲》,彈罷,對著內室方向笑道︰「人已經走了。」
「先前送來的是何物?」聲音爽朗清越。
「不過是本畫冊。」芊芊聲音婉轉柔媚回應他道。
「畫冊?」
長手一掀起珠簾,相貌俊美的男子大步走出,膚色不算白皙,淡淡古銅色,五官精致,線條宛若刀削般輪廓分明。
他眼光深幽,抬手自桌上取了畫冊翻閱,帶著幾分愕然笑道︰「奇怪,你這兒的畫冊不是一直都上官在送,可是今日里這本不像是上官的手筆啊,畫風差別很大,功底倒是更勝一籌。」
他長眉挑起沉吟道︰「難道是方才送來的少年所畫?」
「是南溪的學生?」男子合攏了畫冊,抬頭問芊芊。
「看那衣著氣質,多半是。」芊芊素手按琴弦,卻不撥弄,帶了幾分醋意道,「看上了?」
男子眉眼一松,端起桌上酒杯飲了口,看著她笑道︰「我不是蘇慕白,沒斷袖的癖好。」
「哼,」芊芊明媚的臉上浮起冷笑︰「就算不是親眼瞧見,難道你在內間沒能听出來,剛才來的那可是個女孩子?」
她倚靠在男子懷中撥弄他的衣襟,帶了幾分挑逗道︰「若是個男子,能用那般平靜的眼神看我麼?」
「南溪書院居然有女子進去了?」男子的笑意還凝結在薄唇邊未散,眸中剎那間已升起一道寒光。
「管他呢!」芊芊仿佛完全沒察覺整個房間的溫度因為他的陰兀眼神驟然降了下來,仍同往常一樣,酥胸貼住他身體來回磨蹭了幾下。
暖玉溫香欲把人融化,她抬腳往他耳邊吹了口氣,咯咯輕笑道︰「男子也好女子也罷,都不管我們的事,現在,你要不要……」
涼月正要步出百花樓時,听聞一陣女聲傳來。
涼月完全被那歌聲吸引,腳步不听使喚便來到了樓前,一睹芳容。
百花樓的妓女各有不同,那女子來自東楚吳地,屬于賣藝不賣身的歌女。
許是新進,不似別的佳麗般濃妝艷抹,著一身翠綠紗裙,倒是干干淨淨的面龐,她撥弄著懷中琵琶,一開口便艷驚四座。
她的歌喉若鶯聲婉轉似長空破雲而來,仿佛隱含著某種神奇的魔力,能撕開了人平靜的偽裝,直勾到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掩藏至深的心事都在她的歌聲里被悄然觸動了。
「煙籠寒水月籠紗,江上行人陌上花。蘭舟夜泊青山下,秋深也不到家,對青燈一曲琵琶。我這里彈初罷,他那里念作煞。知他是甚日還家——」
涼月听得如痴如醉,渾然不覺兩滴清淚已經滑落,心情只隨著歌聲起伏,時而悲切時而高昂,一發不可收拾。
什麼叫天籟,一直以為是書上杜撰的,今日里涼月才算見識了。
心下感嘆百花樓人才濟濟,涼月又不禁為那有著動人歌喉的女孩子的命運感到憂傷……
……此次下山,還有這最後一樁事。
冷風拂過耳畔,涼月如雕塑般呆立相府對面的街角,眼中霧氣彌漫。
要不要去見他?要不要去?
若去了的話,該說些什麼?
兩種力量在她內心博弈,糾結,很快便決出高下,他醉人的淺笑,他蒼白的臉容,他月下專注的眼神,他清逸秀雅的風姿一時間滿溢。
終究違心的選擇了掙扎轉身的剎那,涼月的面上隱約有淚光閃動。
不管多麼想要,有些人,始終是這一輩子都要不起的。
帝京曬月夜,他凝視她道︰「涼月,一生一世一雙人,我求的,僅此而已。」
可惜她只有四年的時間,區區四年,怎承諾得起他要的一生一世。
明知道會是個傷心的結局,何必再多牽連他人,還不如此生都只有自己,簡簡……單單。
也許,我注定只能是孤獨……一輩子。
……左相府月苑書房,矮幾上放置著玉石做成的碩大棋盤,盤中棋子十分特別,不似通常見到的卵石狀,而是每一顆中間都有著一截凸出的小柄。
這樣設計,當然有其特殊的用意,這一副棋跟著某人一起從天門跋涉千萬里來到相府,其目的就是豐富一個吃貨的精神世界。
矮幾兩旁端坐一人,唔,還有一狗。
正是錢萬兩在跟孟景容對弈。
景容執白子,錢萬兩嘴叼著柄有無數深淺牙印的黑子,已是鏖戰第五盤。
「好了好了,」孟景容眼波盈盈含笑贊道,「幾年不下,想不到你棋藝有不少長進,我看出來了,這樣,我認輸總行了吧。」
錢萬兩傲嬌地一甩頭,斜睨他一眼叫道︰誰稀罕你讓,再來再來,我就不信我贏不了你!
孟景容有些無奈的搖頭道︰「我承認你是最會下棋的小狐狸,最會下棋的小狗,行了麼?」
錢萬兩突然抬起頭,雪白絨毛覆蓋下的一雙耳朵警覺的听著什麼,旋即帶了欣喜地沖著孟景容連叫了好幾聲。
孟景容待它叫完,唇角帶笑道︰「你確定麼?好,就去看看。」……
待那抹不染縴塵的白衣身影出現在相府門口時,街角已經空無一人……
早上離開書院時還是極好的天氣,傍晚歸山時卻慕雲低垂,山道上,冷風夾雜著雨絲飛舞敲打枝葉間,行至半山棲雲亭躲避時,涼月的衣衫已被密集的雨絲飄濕大半。
涼月掏出懷中絹帕,將身上臉上細細擦拭了一番,那帕子瞬間濕透,幾乎能擠出水來。
比約定的時間足足晚了一個時辰還多,只怕這個時候,山門口的童子當值,上官未必能支開他們。
因了這份不確定,出于保險起見,涼月決定改繞後山小道。
幾日前,林宇正帶她走的那條小徑剛好有扇不上鎖的木門,神不知鬼不覺繞進去,估計書院的舍監也不會發現,若是撞見,大不了說自己在思暢園醉魚亭听雨睡著了。
涼月內心盤算完畢,連說辭都對應好之後才順著半山小徑松林間一路泥濘的繞到那扇偏門附近。
一柄天青色油紙傘遮擋住山間風雨,傘下,藍袍少年對著涼月淡淡一笑道︰「回來的真晚,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