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蓬恩殿門外,申伯弛施了一禮請千緋稍候,便進去通報。
千緋回了句「有勞申公公」,便立在門外等候。
她仰頭看著蓬恩殿門上的那塊巨大的金匾上三個蒼勁有力的金字,那還是先帝親手書寫,雖是勁力有余,卻顯霸氣不足,和這莊嚴的,專屬陛下接見軍國大臣的殿堂有些不符,這種字體若是擺在皇帝書房,安心休養之所還妥當一些。心里盤算著,等皇帝哪天得空了,便上奏此事,請他親自書寫一塊新匾替換。
「請六公主!」先是遠遠的一聲稍小的傳喚聲,接著又是一聲稍大些的,是由遠及近的,直到傳到門外的禁衛。
千緋拎起衣擺,由銀兒攙扶著走進了殿門。蓬恩殿的外殿規模,僅次于每日早朝的行龍殿,是皇帝臨時召見內臣的所在。殿闊十間,深五間,地面鋪著黑色大理石地磚共九九八十一塊,寓意九九歸一,每塊都是人工精細雕琢,光亮卻不澀不滑。門窗下部的木板上雕有仙鶴騰雲的圖案,象征長壽祥和,上部是鏤空的菱形花格,接榫處安有牡丹綻放的鎏金銅葉。
殿深處有九步台階,兩旁有兩只金漆寶象,昂首怒目栩栩如生,台階上一把黃金龍椅,雖不如行龍殿的龍椅大小,也是純黃金雕琢。椅背上浮雕有二龍奪珠,龍眼是采用的上好的遠邦進貢的珍珠,而那顆珠子則是稀有的鴿子血。殿內的牆壁上,彩繪著數百條形態各異的龍,有的蟠臥雲中,有的騰空跳躍,有的掀波翻浪,有的噴火吐電。
真是一座華美絕倫,嚴謹肅穆的宮殿,一旦踏入其中,便會由心底生出一絲敬畏之感。千緋整理了衣衫,環顧了一番卻不見皇帝的身影,于是邁著步子朝著內殿走去。
內殿偏小,有紅漆楠木書案一座,桌上文房四寶齊全。四壁雪白,沒有圖案裝飾,僅有幾條金色幔帳懸在屋中,似是遮蔽陽光的作用,殿正中的獨腳仙鶴金香爐中,飄著絲絲白霧,燻著一爐龍涎香,殿右上方,掛著一副哀號大陸的鹿皮全圖。而皇帝此刻正站在那副圖前,巍然不動。
千緋環顧了一番,見殿中已無旁人伺候,便知皇帝退了左右,于是也轉頭對銀兒小聲說︰「你在門外候著。」
銀兒點頭離去之後,她便跨了進去,並伸手關上了殿門。
「父皇,兒臣來了。」一聲輕喚,皇帝便轉了身。他已褪下了朝服,身著一身簡介的純黑絲緞錦衣,白色絲線繡有祥雲圖案。頭上也無冠冕,僅用一條金色絲帶束發,絲帶上嵌有六稜形翡翠。
皇帝微微一笑,將左手伸了出去︰「既無旁人,不必喚朕‘父皇’了。」
看著皇帝稜角分明的臉上,那慈愛的笑意,那深邃睿智的眼中透出的光彩,千緋扯開嘴笑開了,喚了一聲「爹爹」,便奔向他的身邊,將右手搭在他的手心。
「糖糖。」皇帝握住那只縴細的小手,將她拉到自己的身邊,又側頭打量了她一番道,「朕給你取名‘緋’,卻最喜歡你著綠色了,像極了河畔的綠柳。」
千緋靠著皇帝的手臂,心里暖如艷陽。
「糖糖,今日叫你過來,是有事同你商議。」皇帝拉著她一同轉身,面對著那副巨大的鹿皮地圖。
千緋也直了身子,注視著地圖問︰「爹爹,是有新的事態吧?」
「同糖糖議事就是舒服,不必繞彎子。」他這個女兒從來不像大臣一樣先拍一通馬屁,也不會像皇子那樣因懼怕自己而裝謙虛,直截了當切入正題,倒可以讓自己的思維更加活躍,腦中思路清晰。
皇帝指了指天豐國的西南處,說︰「恐怕,不光是南蠻的問題了。」
天豐與南蠻十六國聯盟,已經打了幾百年了。之間的根本矛盾還是社會制度的問題。以南蠻為首的南方多民族國家集團,采用農奴制度,他們尊崇巫術,以巫教治國,實現政教合一,生產都以游牧,漁獵為主。而北方以天豐為代表的中央集權國家集團,信奉佛教,以法治國,百姓農耕采伐,興修水利,圈養牲畜,所得以賦稅形式上繳國家,定期服兵役和徭役。融合了宗教問題的政治,這種矛盾幾乎是不可調和的,巫術崇拜,和佛教信仰,讓雙方的價值觀,世界觀有著極大的分歧。數百年過去了,仗依舊在打著,且越打越烈,仇恨一代勝過一代,都企圖消滅對方,統一大陸。
而自從神威皇帝婓焱登基之後,他天才的戰略手段使得南蠻十六國聯盟倍感壓力,尤其是十八年前奪下了三座大城,更讓南方陷入了巨大的危機,數年來不敢再與天豐有大規模的戰爭,局部的一些小戰也都是節節敗退,而最近已經是固守不出的狀態了。照理說,現在的形式應該是偏向天豐一邊的,可皇帝為何這般憂慮呢?
「糖糖,耶奇格死了。」皇帝對千緋說。
千緋瞪大了眼楮︰「耶奇格死了?」
「是的,他死了之後,新的帝王就是他的兒子吉吉特已經即位。這個吉吉特可不像他父皇那樣只有匹夫之勇。他的智慧和才干可不在朕之下,南蠻國民稱他為神的兒子。他若在位,必然會有不得了的作為。這對我們來說,是個不小的威脅。」
千緋也皺起眉頭,怪不得父皇近來接連接見武臣,原來真的有新的事態。那南蠻雖然因為戰事不利有些衰退,但大國之基尚在,加上又來了一位頗有才干的新王,想必真的有些嚴重。
「爹爹,吉吉特有些什麼動作嗎?」。
皇帝點點頭︰「你來看。」說著指了指地圖上天豐的南部,「自從拿下了菿州,溉郡,隆巢郡這三個大城,我們的戰略防線也向南推移了數百里,而這里……」他的手指落在西南部,點了兩下接著說,「崇谷州,便成了我們最為重要的中部戰備補給站。」
千緋的眼神隨著皇帝的手指,也落在了崇谷州的所在。崇谷州位于天豐的西南部,又地處天豐腰部位置的邊境,與盟國昴人國、毗南國,摩楮國等七個國家相臨,其中和昴人國的邊境線是最長的。崇谷州地勢平坦,氣候宜人,且物產豐富,有「北方糧倉」的稱號,還是哀號大陸北方最為重要的商業城市,這里四通八達,猶如蜘蛛網般幾乎鏈接整個大陸的交通要道,官道,商道,補給道,大部分都在這里經過。
「莫非,南蠻在打崇谷的主意?」千緋皺起眉頭。
「吉吉特還真是讓我不敢小覷。」皇帝說著,又指了指崇谷的西方,那正是與崇谷相臨的昴人國,「據朕派駐在昴人的探子來報,吉吉特最近差了信使去昴人國,而昴人皇帝司馬藤虎那個老狐狸竟然接見了,並且和那信使長談了整整一夜。」
「可爹爹,昴人畢竟是我們的盟國,司馬藤虎不會公然撕毀和約,與我們為敵吧?」
皇帝冷哼了一聲︰「小小昴人,也敢與我天豐為敵?那司馬藤虎都是半只腳踏進棺材的人了。不過,吉吉特怕是開出了相當誘人的條件吧。若他們與南蠻私通,勢必會成為崇谷的威脅。倘若我們與南蠻開戰,大軍南下之後,昴人趁機偷襲我崇谷補給重地,隨後東進切斷我南北補給線,南北一旦月兌節,大軍就將陷入絕地,不可不防啊。」
千緋也憂上心頭,向前邁了一步,走近到地圖前仔細查看,猛然發現崇谷與昴人的邊境之處,有一段用虛線標注的狹長地帶,竟將天豐與西南鄰國隔開,規模不小,便問︰「父親,這里是什麼地界?為何用虛線標識?」
皇帝看著千緋的背影,眼神有些迷茫,眉頭微微一簇,心頭有一絲不安,卻僅僅一瞬,沉默了半晌才回到︰「這里是,虎倚山脈。這里不屬于任何一個國家,故而用虛線標識。」
千緋突然眼前一亮回頭看著皇帝說︰「爹爹,這山脈如此綿長,我們何不利用起來,作為阻擊昴人的屏障?」
「糖糖……」看了那雙亮晶晶的眼楮,皇帝突然露出一個看不出明意的笑,然後稍稍轉開了視線,似乎有些閃躲,皇帝手指摩挲著這地圖上的狹長地帶,壓低了些聲音說︰「這虎倚山山上,有個獅虎寨。糖糖,你應該也听說過吧?」
「听是听過的,不過都是民間傳記里提到的,江湖上的事,兒臣並沒有特別關注過。」
皇帝點點頭︰「過去的獅虎寨,只是個被官兵打壓,被百姓唾棄的小小土匪窩,五年前新任的寨主上任之後,這寨子竟一躍成為哀號大陸赫赫有名的大寨。這不是沒有原因的,這寨主定下了一條規矩,不管是哪國,哪族的流人,只要需要一個安生地的,盡可以上山,都拿你當兄弟姐妹。所以,這五年間,許多犯下過大案,被流放驅逐,卻個個身懷絕技的人相繼上山落草,人數和實力逐漸壯大,讓這個小小的土匪寨子,瞬間在江湖上有了響當當的名號,月兌離任何國家的管轄,獨立在大陸。
各國政府都是憂心忡忡,仗不是沒打過,不止一個國家希望能清剿了這批匪徒,不過,虎倚山自古易守難攻,四面環水,山路蜿蜒曲折,且多虎獸蟲蟻,加上土匪們熟悉地形,擅于狩獵戰,游擊戰,山中還有高人通曉佔星相術,據說山中的陷阱陣法縱使千軍萬馬也難傷他們半分半毫,可能連人影都沒找見,便會全軍覆沒。而且,軍人只想殺敵立功,而土匪們卻能把命豁出去,自然拿這個虎倚山沒辦法。」
听到這里,千緋接過話頭說︰「難道就不能招安嗎?若是為我國所用,那西南邊境就可以安生了啊。」
「正如你所說,懷柔策略各國也都試過了,不過這幫土匪可不吃這一套。而且,朕與他們並無淵源,想利用他們,怕是不易啊。」
千緋咬咬唇角,她是很少見皇帝這般為難的模樣,心覺疼痛,只好說︰「爹爹也不須太過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事態尚不明朗,吉吉特的目的,司馬藤虎的目的,我們也是猜測罷了。況且我大國實力雄厚,就算他昴人反了,我們不須懼怕。」
皇帝微微點頭淺笑,手拍拍千緋的肩頭︰「糖糖也不用為爹爹擔心,確實如你所說,我們畢竟身在遠都,不知其實,現在為了猜測而庸人自擾,毫無意義。」
見皇帝笑了,千緋也就不再擔心,接著說︰「爹爹,我們現在需要更多更確實的消息,尤其是昴人國的消息,對于我們自己,就需要暫時改變積極主動的進攻姿態,轉為修身養息,調整新的部署靜觀其變。」
「和朕想的一樣,糖糖。」皇帝拉著她的手,手再次落在地圖上崇谷州的位置說,「三日之後,你隨朕去一趟崇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