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兒又熟了。
那鴿蛋似的棗子,微微的黃,淡淡的綠,掛在那屋角落、牆頭上、灶房門口的棗樹梢頭,看得小鬼們眼楮直流口水,覷著沒人注意偷偷拿竹竿去打,掉得幾顆是幾顆,這可比大人們摘來給你吃香甜多了。
往年在這時節里,滿兒總會親手腌制蜜棗給允祿吃,允祿不愛吃甜,所以滿兒腌制的蜜棗都不會太甜,幾乎都是純棗子的甘甜味,也依然保持著濃濃的果香。
大概就是為了吃老婆親手腌的蜜棗,允祿趕在這時候回京里來了,自然,他並不知道今年沒有蜜棗可吃了。
「恭迎王爺回府!」
「嗯。」
剛回王府,允祿還沒有察覺到有什麼不對,一直到進了寢樓寢室,塔布與烏爾泰半聲未吭,動作一致地在他跟前撲通兩聲跪下,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立刻-成兩條細縫。
「福晉又惹什麼麻煩了?」
塔布與烏爾泰兩顆腦袋掉得一樣低。「回王爺,福晉……福晉不見了。」
眉宇間霍然爆出一股駭人的陰厲之氣,「說!」允祿怒斥。
「是,王爺。」塔布咽了口唾沫,依然不敢抬頭。「那……那是半個多月前的事兒,小七來找福晉……」
塔布說得很詳盡,不敢遺漏半項細節,允祿也似乎很平靜的傾听著,但緊握的雙拳掩飾不了他真正的心情,瞳眸中愈來愈熾盛的暴戾光芒更清楚顯示出他心中激烈澎湃的憤怒。
「……後來小七來找我們,說他知道該上哪兒去詢問福晉的消息,可是他不能告訴我們,只能告訴王爺您一個人。他還警告我們,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福晉失蹤的事兒,否則王爺回來定會把我們拆成骨頭去熬湯,所以……」
話說到這里,結束了,再說下去也沒人听。
塔布與烏爾泰不知所措地面面相對。
「我們……可以起來了嗎?」烏爾泰——問。
塔布認真思索片刻。
「我想最好不要,等王爺回來讓我們起來再說。」
「可是……」烏爾泰不安地看了一下洞開的房門。「倘若王爺就這樣直接去找福晉,那我們怎麼辦?」
塔布長嘆。「還能怎麼辦,只好在這里跪到死-!」
小七的店鋪後,兩條人影在那低聲說話,半晌後,較高的那人轉身正待飛身離去,另一人急忙喚住他。
「王爺!」
較高那人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
「王爺,那些人沒安好心眼,請王爺務必小心,千萬別讓滿兒姊傷心啊!」
較高那人依然不吭聲,話一听完便頭也不回的離去。
另一人憂慮地鎖緊眉頭,目注夕陽宛如淋灕的鮮血般灑滿天際,心中不安的預感愈來愈強烈。
他錯了嗎?
那擺明了是個陷阱,一個死亡陷阱,而他卻無法不告訴王爺,也無力阻止,更無能為力幫忙,只能眼睜睜看著王爺一步步踏進陷阱里頭去,否則滿兒姊就回不來了。
難道滿兒姊注定要傷心嗎?
灰蒙蒙的天底下,荒蕪遼闊的黃土,支離破碎的長溝深壑餃接著無邊無際的沙海,偶爾刮起漫天的黃塵,幾乎要把人淹沒了。
秋的深味,悠遠,蕭索與永恆,就得在這塵沙飛揚的北方才感受得到。
「你們究竟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
「直到-點頭答應改嫁給王公子為止。」
這兒是黃土高原與毛烏素大漢交界處的一處小村子,位于山窪之中,前後僅有三十幾戶人家,偏僻又荒涼,除了三、兩間土磚房之外,大多數民居都是那種依山而建,黃土壘成的窯洞,一進門左手是窗,窗下是前炕,里牆還有掌炕,炕的另一頭是灶,通往隔房的小門被封起來了,想溜後門逃走都沒後門可溜。
也真難為他們找得到這種地方來藏匿她。
「請不要一再開這種玩笑,」滿兒板著臉說。「一點都不好笑。」
「我也告訴過-許多次了,這不是開玩笑。」竹月仙輕聲細語地道。「這是爹對-的期望,為人子女該懂得盡孝,所以-最好……」
「也就是說-是個不孝女,所以打死都不願意嫁給段大哥-?」滿兒沒好氣地打斷竹月仙的「最好」,因為她一點也不覺得好。「既然-可以不孝,又憑什麼來強求我?麻煩-先跟段大哥成親之後再來跟我說這種話吧!」
竹月仙沉默一下。
「我們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滿兒看看對方再看看自己。「難不成二姊-其實是男的?」
「我是姊姊。」
「也對,-是姊姊,我是妹妹,是不一樣……」滿兒一本正經地點頭同意。「既然如此,我這個妹妹都嫁了,-這個姊姊是不是早就該嫁了?」
「但-偷了我想嫁的男人。」
饒了她吧,居然說她「偷」男人!
如果她真的偷男人,早被允祿活生生用牙撕碎了吞進肚里去,哪還輪得到別人來說話。
滿兒深深嘆了口氣。「我想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什麼原因?」
「想逼我改嫁王文懷,因為-還不肯對允祿死心。」
「是我先認識他的。」竹月仙不但沒有否認,語氣更是理直氣壯。
「那又如何?他根本不喜歡-呀!」滿兒哭笑不得。「事實上,他早就忘了-了!」
「不,他沒有忘,他只是不知道我會在那里等他。」竹月仙認真地說。
這女人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吧?
「他忘了!」滿兒重重地說,希望她能清醒一點。「不騙-,他真的忘了!」
「不,他沒有忘,沒有!」但竹月仙頑固地不想清醒,堅持要沉迷在自己的痴戀之中。
「他忘了!」
「沒有!」
「忘了!」
「沒有!」
「忘了!」
「沒有!」
這女人,真是夠了!
對戰到中途,滿兒突然停下來,又咬牙又瞪眼,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了。
那樣執拗的一廂情願,可笑的執迷不悟,耐性再好的人也會受不了,更何況她的耐性經過半個多月的關禁之後早已呈現疲乏狀態,忍受到現在已經是極限再超過一咪咪了。所以……
依然瞪著兩眼,她深深吸了一口長長的氣,再陡然拉高嗓門卯上全身力氣嘶吼出去。
「他忘了!早就忘了!忘得一干二淨,忘得徹徹底底,忘得一絲不留!听清楚沒有?他早忘了!忘了!忘了!忘了!忘了……」叫聲驀然中斷,她猛地打了個哆嗦,不由自主退了奸幾步。
老天,她又想對自己的親妹妹下毒手了嗎?
只不過眼前花了一下而已,竹月仙那張清麗若仙的嬌靨便抹上了一層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毒之色,目光邪惡地盯住滿兒不放。
「他-沒-有-忘!」咬著牙關,竹月仙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那陰側惻的聲音駭得滿兒忍不住又退了幾步,腦門子上冷汗爭先恐後冒出來。
「是是是,他沒有忘,沒有忘!」識時務者為俊杰,雖然她是有點餓了,但還沒有餓到連眼前虧都要吃的地步。
沒想到就這麼一句話,竹月仙即刻恢復原狀,還對滿兒綻露出格外嫻雅溫婉的微笑,看得滿兒錯愕地大大愣了一下,忍不住用力揉揉眼再看,以為自己的眼楮有毛病。
「對,他沒有忘,所以-應該把他還給我。」連嗓音也回復原先的溫柔。
哇,這個厲害,比允祿更高級的變臉絕招,連眨眼都不必,瞬間就變樣了,或許應該叫允祿拜她為師才對。
「二姊,-問錯人了吧?」滿兒直嘆氣,一邊還得戒備竹月仙不知何時又要動手謀殺親妹。「這不是我還不還的問題,而是允祿的選擇呀!再說,這個跟逼我改嫁給王文懷又有什麼關系?」
「既然-要把金祿還給我,自然要改嫁給王文懷啊!」
這是什麼白痴邏輯?
滿兒翻翻白眼。「難道說我一輩子不點頭,你們就要關我一輩子嗎?」
竹月仙點點頭。「沒錯。」
真干脆!
滿兒忍不住又翻了一下眼。「好吧,既然-說這是爹的意思,麻煩-請爹自己來跟我說。」
「爹沒空。」
滿兒哼了哼。「是他不敢來面對我吧?」
「-只要點頭答應這件親事,在成親拜堂之時,自然可以見到爹了。」
好狡猾!
「那好,-去跟他說,他要是再不來見我,我就要跟他斷絕父女關系!」
「-自己跟他說。」
「也可以,我自己出去跟他說。」
「-不可以出去。」
「我不出去怎麼跟他說?」
「只要-答應親事,拜堂那天就可以出去跟他說了。」
「……」
難怪她們講了半天講不出結果,原來她們言語不通。
「為何不直接告訴莊親王要到哪里去?」
「如此的話,他一定會預先做好充分準備後才去,所以我們必須先逼他,逼到他無法顧及要做準備,甚至無法思考,一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趕去,屆時他毫無準備又人疲馬累,榆林那邊的人正好以逸待勞,殺他個措手不及,必能手到擒來。」
「我們要如何逼他?」
「雖然大小姐另有交代,但我認為還是柳兆雲提議的方法更適當,先告訴他他的老婆死了,他必定會憤怒地拚命追問凶手是誰,我們再使用拖延戰術拖到他失去耐性,那時才告訴他害死她的人在哪里,他必然會毫無理智的一心只想趕去為他老婆報仇而顧不得其他。」
「嗯,這方法果然妙極,這里到那兒起碼也有兩百里,等他用盡全力趕到那也差不多精疲力盡了,說不定用不著那樣東西就可以解決他了!」
「正是如此。」
「那要由誰去……」
屋內十數人的談話驀然中斷,目光齊聚轉向門口,那兒剛撞進來一個慌慌張張的人。
「來來來來了!來……來了!他他他……他來了!」
傳報的人聲音抖顫得宛如狂風中的枯葉,屋內的人乍听之下亦臉色皆變,有三人差點跳出窗外逃之夭夭,一個是跳一半後再爬下來。
「別緊張,」畢竟是天地會的大長老,在這時刻依然鎮定得很。「在我們告訴他想知道的事之前,他不會對我們如何,而在他知道之後,他也不會有心思對我們如何,他要的是凶手,而不是傳話的人,所以我們不用擔心,這是多余的。」
「既然如此,為何要把我們全叫來?」不只九大長老再一次全會齊了,還多叫上好幾十個兄弟,明擺著就是要面對大陣仗,還說不用擔心,他想騙誰啊?
「以防萬一。」話落,大長老率先走出屋外。
盡管來上一萬吧,只要沒有那個萬一就好了。
但見大長老都勇敢的出去面對那個一萬或萬一了,其他長老也只好硬著頭皮跟在後頭,其中有四位長老是新任,雖然沒有參與當年那一場戰役,但光听存活的人的轉述,也夠他們膽戰心驚了。
屋外,天地會數十人面對的只有一人。
一位長著一副清秀可愛的五官,卻滿身煞氣的年輕人,他臉上沒有丁點表情,雙目中射出來的光芒是狠辣的,灩紅的唇瓣殘酷地緊抿著,就像是一頭猛獸在攫取獵物之前那樣期待血的祭祀。
「王爺,」先前還很鎮定的大長老,在這一刻里,心里仍不免有些膽怯。「你來了。」
年輕人雙眸微-,嗜血的味道反更盛。「哥老會?」
「難得王爺還記得老夫。」
年輕人輕蔑地冷哼。「本王並不記得你,倒是記得你臉上那條疤。」
大長老有點難堪地繃緊了下巴,那條橫亙在他臉上的疤痕也跟著扭曲起來。
「老夫也記得,這是王爺所『恩賜』的。」
年輕人又哼了哼。「廢話少說,立刻交出本王的福晉,本王尚可饒你一命。」
場面話尚未交代完畢,對方就急著提出「要求」,太長老頓時覺得自己好像佔了上風,不由多了幾分膽氣。
「她不在這里。」講話也大聲起來了。
年輕人兩眼又-了起來。「不在這里在何處?」
「她想要逃走,阻止她的人一時不慎,錯手……」大長老遲疑一下。「殺死她了。」
話聲一落,一股駭人的死寂驀然籠罩全場,像空氣凍結了,時間停滯了。
眼皮子垂落,年輕人的五官也變樣了,戾氣暴現,邪佞狂涌,獰惡得好像是剛從幽冥鬼界里逃月兌出來的陰魂厲鬼,殘忍、狂悍、狠毒與粗暴的血腥氣息迅速在空氣中凝聚……
大長老立刻察覺到不太對盤,這與他們預計的好像不太一樣,他是不是太得意了?
「慢著,我們……」他想補救,但已來不及。
無聲無息地,瘦長的身形霍然橫空暴飛,森厲的劍芒宛如烈焰般驟然狂射,千百道燦亮的光影交叉飛縱穿織,剛見它成形,已然來在眼前,于是,一道不似出自人口的慘叫有如獸嗥般響起,旋又消斂在一蓬蓬飛灑的血肉中。
不過眨眼間,一個人消失了,變成了一堆肉醬,一堆摻合了骨頭、毛發、內髒與血肉的肉醬。
這就是謊言的代價,也是大長老的失算,致命性的。
年輕人不會憤怒,只會發狂。
目睹大長老的慘狀,還有年輕人那副瘋狂的模樣,眾人不禁魂飛魄散,心膽欲裂,紛紛驚叫著各自逃竄,連一絲絲抵抗的念頭都沒有。
然而,現在才想到要逃也已經太遲了。
眼神透著駭人的瘋狂與驚人的暴戾,一刻不曾停頓,年輕人又似月兌弦之矢,閃電般追上那些四散竄逃的人,長劍揮舞著漫天森森冷芒,如同一抹無可捉模的幻影般在人群中往來穿梭飛掠。
于是,在一串串令人毛發悚然的慘號聲中,一股股熱騰騰的鮮血拋揚飛濺,一蓬蓬被絞碎的頭顱、身軀、四肢與毛發,合著花花綠綠的五髒六腑,仿佛血雨似的灑落向四周……
這是大長老的另一個失算,錯誤的。
年輕人一點耐性也沒有。
終于,一切都靜止了,而結束隔著開始也不過片刻功夫而已,放眼望去,除了瀝瀝濃稠的血跡,攤攤糜爛的肉屑之外,包括九大長老,那數十個天地會兄弟都不見了,再也沒有半個活人,連尸體也沒有。
不,還有一個。
一個嚇得手腳癱瘓,跌在地上無法動彈的天地會兄弟,由于太過于恐懼,褲襠處早已濕了一大片,他驚駭欲絕地仰望卓立在跟前的年輕人,簌簌抖索著幾乎連呼吸都喘不過來。
「是誰殺死本王的福晉?」
上自頭臉下至快靴,年輕人渾身上下都血淋淋地沾滿了血靡肉屑,幾乎已教人認不出他是誰,凶暴的雙眸依然透著瘋狂的,昏亂的光芒,紅紅的,像帶著血,令人顫栗,教人膽寒,仿佛剛自修羅地獄里一路廝殺出來的魔神。
這是大長老的第三個失算,愚蠢的。
要傳話,只需要一張嘴就夠了。
那位天地會兄弟驚恐地張著嘴,非常努力想要擠出聲音來,卻無論如何也出不了聲。
「說!」
那位天地會兄弟駭然一顫,褲襠處更濕了。「沒沒沒沒……沒死,她沒……沒死,她被被被被……被帶到榆榆榆……榆林去了……」
年輕人狂亂的眼眸驀然大睜,「沒死?她……」他喃喃道。「沒死?」
「沒沒沒……沒死……」
「是麼?是麼?」年輕人低喃,「她沒死,她沒死,她……沒死……」眼中瘋狂之色逐漸消褪,紅光悄然隱逝。
「真……真的,我我我……我沒騙騙騙……騙……」
「既沒死,為何要欺騙本王?」
「他他他……他們要逼她改改改……改嫁……!」
寒芒驟閃,滴溜溜的,一顆頭顱掉落到地上,骨碌碌地滾離身軀老遠,當它靜止下來時,年輕人業已不見蹤影。
起碼頭顱的主人還保有一副完整的尸體。
自屋前的窗櫚望出去,滿兒狐疑地思忖白慕天為何也來了?
雖然竹月仙口口聲聲說帶她來這兒僅僅是為了要說服她改嫁,但隨著時日逝去,她愈來愈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
不然為什麼爹不敢來見她,連大姊和小妹都不敢來見她?
門扉輕啟,竹月仙送膳食來了,待她放下餐盤後,不等竹月仙開口,滿兒便搶著先問話。
「為什麼只有-來見我,其他人呢?」
「我說過,爹沒空。」竹月仙淡淡道。
「大姊呢?」
「她不想見。」
「小妹呢?」
「她不方便來看。」
「你們都不擔心允祿找來嗎?」
「他不會知道-在這里。」竹月仙輕描淡寫地打發掉滿兒所有問題,再回問︰「-決定要改嫁了嗎?」
滿兒翻了一下白眼,回身繼續望著窗外,不再理會竹月仙。
此刻她擔心的是允祿,最好他事兒還沒辦完不能回京,若是已回京得知她失蹤了,天知道他會鬧成什麼樣子!
不,他不會鬧,一旦查得她的失蹤和她親爹有關,他絕不會,也不敢把事情鬧大,甚至提也不能提,唯一的可能是找上大理去,結果發現沒有人回去那兒,屆時他會如何?
踏遍大江南北尋找她?
兩刻鐘後,竹月仙自關禁滿兒的窯屋出來,在回自己住處時被竹月嬌攔住。
「守衛說-不許我和大姊去看三姊,為什麼?」
事實上,在王文懷計畫好行動步驟之後,她和大姊就被看住了,不是行動不自由,而是一舉一動被監視,想托小七帶口信去警告滿兒都沒辦法。
「-們會『不留神』說溜嘴。」
「我發誓不會!」
「-會。」
竹月嬌恨恨跺了一下小蠻靴。「那我找爹說去!」
望著竹月嬌離去的身影,竹月仙唇角悄然勾起一抹詭譎的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