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
中氣十足的怒吼從門內傳出來,嚇得正彎腰貼在門上等候指示的小福子倒退了兩步。
主子今天的脾氣,著實不小啊。
皇帝豎起耳朵听著門外的動靜,一絲聲也沒有,小福子那伶俐的小子想是知道萬歲心情不好,不敢嘮叨,立即去讓吏部尚書吃閉門羹了。
他松了松繃緊的神經,低頭再看那個讓他無比頭疼的大塊頭,心又驀地縮了起來。
殷紅的血浸潤了剛剛包扎在傷口上的絲帛,不過應付小福子的一小會功夫,這蠻族的臉已經從青轉成了紫紅,銅鈴大眼緊閉著。
死了嗎?
皇帝垂下頭,略帶緊張地窺探著。
目光掃過豎得高高的襠部,嗯,沒有軟下,應該還沒死。一轉念才反應過來,臉不由轟地漲紅。
這禽獸,垂死之際還想逞色心。
該死!
不過,好像是自己喂了他一瓶子藥……
嘖嘖,怪不得傷口的血涌出來了。
「皇上……」
小福子細細的嗓音又傳過來,倉猝之間,驚得房中的九五之尊差點跳起來。還未說完,皇帝的怒喝已經越過門戶,直撞小福子的耳膜,「朕誰都不見!滾下去!」
雷霆之怒一發,門外立即鴉雀無聲。
不一會後,才傳來小福子怯生生的聲音,「皇上,太後有請。」
太後?
睿智的眉微微蹙起。皇帝的心又煩躁起來。又出了什麼事,太後要這時候來喚?不去,那是絕不行的。
天子以孝治天下,況且,現在又不是在朝中,也不能以政事為藉口,要是稱病,說不定驚動太後親自來瞧。
這滿地的鮮血,應該已被大膽強盜劫持而去的契丹王子,尤其是他現在一眼就會被人注意的硬挺挺的器官,怎麼可以入太後的眼?
冷汗從年輕帝王的額上滑下。他雙手一松,把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放在地上,緩緩站了起來。
「朕知道了,換件衣裳就去。不必進來伺候,朕心里煩躁,不想見人。」
小福子在外面乖巧的應了一聲。
皇帝又問,「九王爺回府了嗎?」
「回皇上,九王爺和眾位大臣都不敢散去,還在宮門前面候著呢。」
「嗯。」皇帝的聲音淡淡傳來,「你去宮門那里,把九王爺叫來,就說……朕有話要私底下和他說。」
小福子領了命,小跑著去請九王爺。
皇帝站在房中,半晌彎下腰,用手輕輕捶了捶剛才跪得有點發麻的大腿,目光又落在蒼諾的臉上。
雖然是蠻族,胡子倒是刮得千干淨淨,稜角分明的輪廓,說不上俊美,但倜儻二字,應該也當得上。
他瞅著這個此刻生死握在自己手上的人,覺得昨晚的雷霆大怒,深夜命人圍攻契丹行館,清晨下旨抓拿,連帶著早上在大殿上的咆哮傷感,真的不值。
眼下,要弄死他,只是一眨眼的事,匕首延著頸邊,輕輕一拉,也就了結了。
殺,還是不殺?
皇帝居高臨下打量著契丹王子,他也不明白自己一向清醒精明的思緒,怎麼會被這家伙呼啦啦攪成一團漿糊。
「皇上,臣弟來了。」九王爺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多了平日少見的一分小心翼翼。今天早上說的一番話,雖然是大實話,但太傷皇上的心了。
「來了?身邊有旁人嗎?小福子呢?」
「回皇上,只有臣弟一人。小福子到太後那里覆命去了。」
「哦……」皇帝的聲音隔著房門傳來,有一絲虛渺遙遠的感覺。他沉默了一會,仿佛在猶豫什麼,最後才輕聲道,「九弟,你進來。」
九王爺推開門,抬頭看見臉色蒼白的皇帝失魂落魄地站在房中,心里一疼,剛要跪下行禮,眼角猛地掃到地上。
血!
跳入視線的除了鮮血,還有一張已呈醬紫色的認識的臉,躺在血泊中的身體看起來已經失去了知覺。
「啊!」鎮定如九王爺,也禁不住輕呼一聲。一聲過後,頓時警惕地掩住了嘴,沉著著,轉身將房門嚴嚴實實關上,轉過身盯著皇帝,「皇上?這……」鼻里微微喘著緊張的氣。
「這是契丹的蒼諾王子,你認識的。」見了自己的弟弟兼臣子,皇帝從容下來,掃地上的蒼諾一眼,刻意忽略他褲上硬直的地方,沉吟著,目光移到九王爺臉上,「他受了傷,又吃了……吃了毒藥。這是只有我們倆知道,你說,怎麼處置?」
怎麼處置?九王爺看著地上奄奄一息的蒼諾。
空氣在寬敞的房里拉成了緊緊的弦,讓人無法愜意地呼吸。站在面前的皇帝二哥臉上與往常大有不同的表情,讓九王爺暗自心驚。
就算心驚,他也不得不冷靜下來,先觀察一下情況。
不用觀察,只憑地上那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契丹王子**撐起的帳篷,經驗老到的九王爺就已經猜到,他吃的不是毒藥。
半夜相處後,被九五之尊痛恨至咬牙切齒的契丹王子;
據說在押送途中被劫持,結果忽然出現在宮內的契丹王子;
御用臥室血流滿地,卻秘而不宣,反而私下召喚自己的皇帝;
還有,藥!
難道……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電光火石間栽進九王爺的腦海,又在電光火石間被九王爺徹底驅逐出去。
不可能!絕不可能!真是大不敬的念頭。
這個念頭一起,九王爺連問問蒼諾怎麼會出現在皇帝睡房的心思都沒有了。
直覺告訴他,問這個問題,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宮廷中人出生後學會的第一個本領,就是不要問不該問的問題。
「九弟,你向來快言快語,今日怎麼這麼猶豫?說說你的辦法。」皇帝沉沉的聲音又傳過來。
兩人站在半死不活的蒼諾旁邊,都假裝低頭打量這個異國王子。
「殺了他。」猶豫片刻後,九王爺當機立斷。早上和皇帝說不能為難契丹王子,已經觸了九五之尊的逆鱗,現在難得有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皇帝的這個心月復大患,何樂而不為?
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現實許可的情況下,他也想讓使他二哥光火的家伙消失。
「哦?」皇帝沉默了一會,「殺了他只是舉手的功夫,簡單。但尸體留在這里,日後難免被人發現。」
既然已經當機立斷,就只好繼續斷個徹底了。
九王爺低聲道,「尸體的事,皇上大可放心,臣弟知道有一種藥水,不但可以化去皮肉,連骨頭也分毫不剩。只要往他傷口上撒上一點,半個時辰內,天上地下再也找不著他一絲蹤跡。重要的是確定不會有其他人知道他曾經入過宮。」
化尸水?
皇帝心頭一震。
驚駭地瞥了已經恢復鎮定干練的九弟一眼,他實在無從解釋此刻心里的慌張掙扎是為了什麼?
只有在傷口里撒上一點……
他心神不安地站著,半日才低聲問,「那,誰動手?」
這個似乎無關大局的問題,讓皇帝的口中苦澀一片。
九王爺想了想,才道,「臣弟來吧。這個外族人,別污了皇上的手。」
「皇上,臣弟現在就去取藥水?」
「……」
「還是先讓他斷了氣?」
「……」
「皇上?」
每一句都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到了耳際,已經隱隱約約地听不清了。
皇帝抬起頭,把目光從蒼諾微微起伏的胸膛挪開。他想看看窗外,但窗子都被他關得緊緊,封閉的房門讓他呼吸不暢,胸口窒悶。
本來,要是九弟遲疑著是否要殺,他一定會干綱獨斷,下令立殺的。
沒想到九弟竟一口咬定了應殺。
這般篤定的支持,反而讓皇帝猶豫起來。
真的殺?
化尸水倒在傷口上,嗤嗤幾聲,煙消雲散?
「錚兒……」
鑽進耳中,游絲似的低沉聲音讓皇帝驟然一驚。定楮看去,蒼諾卻真的早就昏迷了,眼楮閉著,嘴唇也是合攏的,哪里有喚過他。
「皇上?」
這聲音是真的了。
九王爺探詢的目光停在他臉上。
九五之尊,真的到了干綱獨斷的時候。
皇帝沉默片刻後,出現在臉上的,竟是一絲嘲諷的冷笑,「我竟以為你今早在大殿上說的是真話呢。什麼朕是萬里江山的奴才,什麼要朕忍辱負重,大局不是比朕更重要嗎?你不是一臉痛心疾首,要保住契丹這位王子使者嗎?怎麼,一見有下手的機會,你居然比朕更心切著要殺他?」
一番刻薄剮心的數落,響雷一樣砸到九王爺頭上,立即把向來意氣風發的九王爺給砸懵了。
誰想到今天早上暴跳如雷,誓要將蒼諾碎尸萬斷的皇帝二哥,忽然態度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冷汗漣漣之際,又不禁暗道,既然肯饒他一命,看來剛剛大不敬的猜測,絕對是胡思亂想。
難道真的只是普通的君前無禮?
蹊蹺……
「說朕不為這江山著想,說朕為了一己之欲破壞和契丹的邦交,哼,朕受先皇重托,看管這花花世界,能听你的話,把堂堂契丹使者用化尸水給化了?」
皇帝漸漸激動起來,踱著方步,在房中來回走動,心頭邪火一氣泄空,頓時心頭說不出的舒暢,當即打定了主意,停下腳步,盯著滿臉狐疑的九王爺,下了聖旨,「這個人,朕為著天下,不能殺。」
說了這一句,心里更是一松,仿佛把塞在心里的一團亂麻通通掏了出來。
不錯,他饒過這人,當然是為了天朝的未來。
為人主,原本就應該盡量避免與他國動兵戈。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理由留他性命。
皇帝冷冷道,「你留在這,不許外人進來,無論什麼傷藥金丹,盡管向小福子去要,此人朕就交你照看。他活著,你家玉郎就活,他死了,我用賀玉郎償命。」
九王爺一片體貼二哥的熱切心腸,被冷言冷語打得七零八落,听了皇帝最後一句,猛地一抬頭,滿臉驚惶,「皇上!」
「這是聖旨,你要抗旨?」九王爺的話破天荒地被皇帝不留情地截斷。皇帝瞳仁里完全是斬釘截鐵的意思,「朕這就換衣裳,去見太後。」走進內間,又不禁轉了回來,「朕可不是說笑的,這個人交給你,活了是你的功勞,死了,就是你的罪。這可是契丹的王子,關系國家大局,出了岔子,別怪朕不念兄弟之情。」說罷,這才進內間,自行將帶血的龍袍換下,挑了一席輕快的絳藍色袍子穿上,想著輪到九弟在房里為蒼諾的生死手忙腳亂,竟忍不住莞爾一笑。
這下,頭疼的可不是自己了。
憑九弟的手段,那人又是熊一樣壯的身子,想必會救回來。
等救回來了,再慢慢發落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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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下被抓來當替罪羊的九弟揚長而去,皇帝才從平日的沉悶枯燥中,找回了一點做皇帝的滋味。
笑意縈繞在心頭不過片刻,在邁入殿中的一刻又被打得七零八落。
「皇上今日氣得厲害了。」一個照面,太後的話已經輕飄飄地砸了下來,「有什麼大事,把淑妃唬成這樣?」
皇帝不料事情這麼快就傳進了太後耳里,一愣,目光朝站在一旁低頭的淑妃臉上掃去。
「皇上用不著瞪她。不是淑妃來挑唆的,你別錯怪人家。哀家听了這事,叫人帶她過來安撫安撫。淑妃,你有身子了,不用站著伺候,坐在一邊陪哀家說話。」太後用茶蓋攏了攏杯中漂起的茶葉,「皇上,你也坐過來,讓額娘和你好好說會話。」
皇帝湊過去,撩起下擺,坐在太後身邊。
太後動了動,旁邊的宮女連忙迎上來,接了茶碗。
太後把頭偏過來,語重心長地道,「皇上啊,淑妃肚子里有龍種了,她不論有什麼錯,身子是要緊的。你有火氣要撒,找誰不可以呢?」
「是,額娘說得對。」
「三千後宮,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皇帝的血脈,龍種嗎?」
「是。」
「皇上,別怪皇額娘偏幫淑妃,為了個妃子的小事讓你不痛快。你想一想,你已經是萬人之上的人了,奉承討好你的人有多少?誰不挖空了心思討你歡心?你昨晚翻哪個妃子的牌子,今日抬腿進過哪個宮,對哪個妃子說話大聲了一點,宮里人都眼睜睜看著呢。淑妃也沒做錯什麼,好端端受這樣的氣。倒不是為了她一個妃子,只是萬一傷了胎兒,夭折了皇家血脈,那讓哀家怎麼見先帝呢?」
皇上听著太後一句一句道來,苦口婆心,口上輕輕應道,「皇額娘,兒子知錯了。淑妃並沒有錯,她是受了點委屈,兒子回去自然會安撫的。」一邊說著,心思卻轉到了別處。
不知道九弟現在處理得怎樣了?
一時想著蒼諾那人皮厚肉粗,一定死不了的。
一時又忽然想到,他吃了濟丸這事,自己並不曾告訴九弟,恐怕會誤了救治。
要是真耽擱了,送了蒼諾的命,那……
「叫你來,也不光為了淑妃的事。」太後的聲音傳來,逼著皇帝中斷煩亂的思緒,繼續恭敬地听著。太後緩緩道,「哀家是管著後宮的,除了後宮的事,哀家也不想多管。只是皇上,今日又罵大臣們,又叱老九,又罵小福子,又嚇唬淑妃,听說連皇後也損了面子?」
見皇帝張嘴要分辨,太後微挑著眉,聲調還是原來那般,不高不低,「你別疑心,皇後也沒到哀家跟前說什麼。兒啊,」她抬起手,覆住皇帝搭在白玉茶幾上的手,盯著他的眼楮叮囑道,「當皇上可不容易。一人統領四方,可是大艱難的事,唯其艱難,才顯出你的本事。當人君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被人瞧著,看著,揣摩著。今天的事,雖然小,但足可做個警惕。你看看,你一個不痛快,群臣顫栗,滿宮不安。別怪額娘多嘴,額娘要給你提個醒。你是明君,我這個太後也當得安心。」
皇帝默默听著,起初不以為然,到了最後一句,漸漸听出滋味,一顆心竟直沉下去。
太後一番話說完,結果宮女遞上的熱茶抿了一口,慈笑著,「今天額娘嘮叨了,皇上心煩了不是?」
皇帝搖頭,沉吟了片刻,擠出笑容道,「額娘說的都是至理名言,也是為了兒子好。兒子都明白的,以後一定處處留心。額娘放心,兒子再不會拿大臣們撒氣,至于皇後和妃子,兒子疼她們都來不及呢,更舍不得撒氣。」說罷,眼楮淡淡掃了室內一圈。
不但淑妃,連著站在太後身邊的貼身宮女都被他的目光懾得一顫。
太後又問,「說了半天,忘了問皇上今天到底為了什麼發火呢。到底怎麼了?」
听了這話,昨夜種種氣惱郁憤在腦中一晃而過,剎那間已清醒過來,那是不可能向太後傾吐的。皇帝笑得有點苦澀,帶了倦容,「額娘放心,兒子已經料理好了。不過是和契丹的事罷了。」
「是國事?」太後露出肅容,「既然是國事,不是哀家可以管的。皇上不必說了,自己料理去吧。」接著便問飲食多少等等瑣事,關懷備至,又召了小福子進來,再三叮囑要細心照顧龍體。
皇帝有一句沒一句地答著。
平日來這里請安,總覺得九五之尊雖然孤寂,畢竟也有天倫之樂,母慈子孝,足以傳為佳話。
今天不知為什麼,卻覺得近在咫尺的太後離自己遠得很。每日說的,每日管的,每日問的,不過是太後這個職位上該做的事。
她說得不錯。
他是明君,她才是個有福氣的太後。
許多事是榮辱與共的,就像他和皇後、淑妃、太後、甚至小福子。
偌大的王宮制度中,誰都不過是一個棋子罷了。
要是自己親額娘還在,或許還能好一點,真的說幾句心里話,可惜,偏偏又那麼短命。
心里雖思緒萬千,作為天子,孝道還是不能虧欠的。皇帝強顏承歡了大半個時辰,才找個機會辭了去。
跨出大門,天色隱隱陰沉下來。他站在階上,恍惚間似看不清前面被重重疊疊的花枝覆蓋著的是什麼,熟悉的王宮,有那麼一瞬變得陌生無比。
錚兒這個親昵的詞,是連太後也不會叫的。皇帝獨自站著,冷峻地勾起唇角笑了笑。
「主子,可別站在風口,當心著涼。」小福子從身後鑽出來,躬著腰小聲說著。今日皇帝的脾氣不同往日,他打疊著心思加倍小心,詢探著輕聲問,「主子,往皇後娘娘那邊去嗎?」
「不。」
「是……淑妃娘娘那?」
「不。」
「那……」
「去蟠龍殿。」
想到蟠龍殿里那個受了報應的蠻族,皇帝低落的心情,又不覺有點飛揚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