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盼君端著膳食往書齋里去,門口便听聞陸祈君沉著不紊的音律,發落大小事宜。
‘……」喜帳、錦被、鴛鴦枕,樣樣都要備齊,缺一不可。’她淺淺一笑。一直以來,只要哥哥在身邊,听著這道沈穩的嗓音,就會很安心,相信一切有他。
‘不讓小姐自個兒繡嗎?’依禮俗,新嫁娘得自個兒備妥繡品,好在夫家彰顯其賢淑良德,才貌兼備。
‘盼兒繡工不成。’莫說戲水鴛鴦,她連朵花都繡不出來。
他思忖了會兒。‘就無箴樓吧!務必請當家的撥冗接咱們這單生意。’宮里頭的御用繡品,天下第一繡,有錢都未必買得著,少爺好大的手筆。
‘嫁衣的話,還是請四季坊來裁,盼兒喜歡那家的料子,記得向盼兒確認日子。請他們上門來為她量身。’陸祈君一邊交代,一面核對禮單上有無遺漏,確認後才交予管家。‘婚禮前上上下下多巡視,別疏忽了細節。’管家接下主子交代的事宜,想起了什麼,又道︰‘對了,少爺,王媒婆前兩日又來了,曹侍郎的獨生女、劉員外的千金、宋國舅的小女兒,都屆適婚之齡,性情溫婉,知書達禮,不知少爺是否有屬意哪家閨秀?’這王媒婆還真不死心。
陸祈君抬手阻止。‘這事再說,我不急。’‘可,少爺,您也老大不小了,淨顧著打點小姐的婚事,您自個兒的終身也得斟酌、斟酌呀,主爺還盼抱孫呢!’陸祈君挑眉。‘爹說了他急抱孫嗎?’‘呃……’常理猜測,‘沒說就不急于一時。’他捏捏酸澀的眉心。
‘沒事的話先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是。’管家收拾好賬冊禮單,恭敬地退出書齋,這才發現站在門外的陸盼君。
‘二小姐。’躬身喚了聲,里頭的陸祈君听見了。
‘盼兒嗎?進來。’陸盼君見他神情掩不住倦累,本不欲再打擾,他這一喚,倒也沒得猶豫,端了膳食進入。
‘別關門。’一如既往,他出聲叮嚀,並且起身推開花窗。
縱是兄妹,深夜獨處,總記得不閉門戶,以免招來閑言,損她聲名。
這是打幾時開始的呢?陸盼君思索,應是她十二、三歲那時吧,哥哥變得很拘謹守禮,兩人相處也不再如兒時那般自在,親密了。
‘你晚膳沒回來,我備了些點心,要不要吃一點?’哥哥最近好忙。
‘你做的?’盼兒雖不擅女紅,做那些個點心美食倒是頗在行。
他移身桌前端坐,捧場地執起銀箸,挾來一顆珍珠丸子入口,她在一旁殷勤替他舀了半碗白玉翡翠湯,讓他潤潤喉。
‘快成親了,要是缺些什麼,寫張單據吩咐管家辦妥。’‘沒。’哥哥想得那麼周全,她哪還會缺哈。
‘我在城西置了座宅院,你有空去看看,該怎麼修建、布置,全看你的意思,將來成親你就和陸武住那兒。’‘哥哥,這太貴重!’早料準她要說什麼,他直接阻斷。‘那是爹要給你的嫁妝。陸武總是個男人,若成親之後還住家里,倒像是招贅了,雖然他不在意,可總得顧及男人的體面,夫妻相互體諒,多關注丈夫的心情,夫妻感情才能長長久久,懂嗎?’留她,擔心陸武心里頭不舒坦,放她去,又怕她受苦,只能留心替她打點好,確保她衣食無虞。
‘哥哥,你待我真好。’盡管他拿爹來擋,但她知道,那是他的心意。
為了她,他太費心神。
‘應該的。’生了歲兒後,娘的身子骨差了許多,爹幾乎將大半心思都放在陪伴娘親上頭,設法調理娘親身體,她欲出嫁,總得多擔待些,不教爹娘操心。
何況,長兄如父。他不替她盤算,豈不教夫家瞧輕了她。
他明白陸武將她看得比命還重,只是這樁婚事,全城里都在看,她委屈了這麼多年,得替她討回一口氣,風風光光出嫁,不能教她失了顏面。
‘那哥哥呢?何時替陸家討房媳婦,傳承香火。’陸家三代以來,一脈單傳,就靠他延續子息,可瞧他態度不慍不火,看似一點都不急。
她踱向桌前,從擱放的畫軸里隨意挑了幾幅細看打量。
‘她們不好嗎?’她瞧都覺得挺不錯的呀,眉兒彎彎,臉容細致,一派大家閨秀。
陸祈君神情有些許不自在。‘暫時還不想,過兩年再說。’她偏頭思索。‘那哥哥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兒?盼兒替你留意。’他神情愈見僵窘,完全失了食欲。‘我們不能別談這個嗎?’為什麼?哥哥不想成親嗎?有個心愛的人,體貼照顧、知心相伴是很好的一件事,像爹娘那樣,她一直都好生羨慕的,也好慶幸自己有武哥,難道哥哥不想要嗎?
‘你還是多想想自己吧,我的事不用你煩惱。’‘我?沒哈事啊。’她要想什麼?
‘陸武……待你可好?’他有眼楮、看得見,可總要向她親口確認,才能安心,或者……死心。
‘很好,他待我極好。’提起心上人,芙蓉頰上泛起淡淡紅暈,有了十八歲待嫁女兒的嬌羞。
他凝視著,強迫自己問出口。‘你很愛他?’‘愛。’她毫不猶豫地說。‘哥哥懂那感受嗎?心里頭放著一個人,活著就有方向,暖暖的、很踏實,想起他的時候,知道他也在想著我,會很快樂、很滿足。’陸祈君靜默了。
他懂那種感受嗎?
不,他不懂。
他心里也放著一個人,可每當想起她時,也比誰都清楚她想著的人不會是他,針扎的刺痛,年復一年,他不曾嘗過愛情里的快樂,從沒有。
苦澀無邊無際地蔓延心房,卻不能說,沒有抱怨的余地,只能一次又一次,往月復里吞。
‘你快樂就好。’他垂眸,食不知味。無覺地將食物送入口中。
嫁了陸武是她所盼,她會快樂、會幸福,這也就夠了。
其它,無需再多言。
‘哥哥,謝謝你,這些年,凡事替我設想,我都不知該如何回報。’許是出閣在即,以往不曾說出口的溫情話語,突然沖動地想一吐為快。
‘謝什麼,誰要你是我妹妹,不為你為誰?’‘不是的!’她知道不是,他待她好,沒那麼理所當然。‘我明明……明明就不是,可是你一直將我當成親手足關愛,還有爹、娘……我……’執著的手頓住,他錯愕地瞪住她。
‘誰又對你嚼了舌根?我不是說過,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亂……’‘是不是真話,我能判斷︰幼時不懂。大了總明白,爹與娘分離九年,你是爹走時,娘肚子里正好懷上的,那我呢?五歲的我哪兒來的?娘愛戀爹爹甚深,自是不會有其它人,我又怎麼可能會是娘生的?你們不說,是怕我覺得自己是外人,感到不自在,我很感激,但歲兒才是陸家唯一的千金,這是事實。’她故作無知,是不想辜負他們的心意,假裝自己仍是天真幸福的天之驕女。
陸祈君啞然。
千瞞萬瞞,她終究還是知道了……
‘你……’他一頓,艱困地發聲。
‘幾時知曉?’又如何知曉?依她那性子,哥哥指著天上的月亮說是方的,她也會點頭稱是,怎會突然多心起來?
‘約莫是歲兒剛出生那年,我去娘房里想抱妹妹,听見她和程爺爺說的。’瓷碗不慎摔落,他震驚又錯愕地起身。無法置信地瞪她。
那不就是七、八年前的事?!
這麼久了,她竟不動聲色,在他面前絕口不提!
‘你幾時……學會對哥哥作戲了?’他澀澀地低語。
原以為,她對他是無話不談的,至今他都還記得幼時的她,用童稚的女圭女圭音喊哥哥,成日跟前跟後,任何事一定頭一個來向他報告,喜怒哀樂與他分享。
可一幫著爹娘打理生意,遇上挫折、有人存心輕薄她,她沒說。
十三歲葵水初來。疼得躲在房里掩住被子哭,若不是問了娘親,他也不會知道。
戀上陸武,她依然沒說。
就連身世沖擊,最驚慌時,也沒對他說。
曾幾何時,他倆變得如此生分,她也學會防他了……在她心底,他已經是外人了嗎?
眸底掠過一抹黯然,她瞧見了,急忙道︰
‘不是的!哥哥,我只是……開不了口。’他注視著她,安靜聆听。就像回到幼時那樣,會停下腳步等她,說了一堆廢話他也不會嫌她煩,好重視她說的一字一句……因此,她有了勇氣,深吸一口氣,開口。‘剛知道的時候,我很慌、很怕,如果我不是陸家的孩子,那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想找哥哥,可是……你心情那麼不好。我知道你有心煩的事,我不敢再去煩你……’是了,他想起來了,那陣子,他刻意疏遠,因為靠近她,愈來愈無法克制心思浮動,會想抱她,滿腦子綺思。
他其實,厭惡的是自己不純淨的思想。
愈來愈深刻意識到男女之間的差異,卻又不能光明正大放手去爭取,他很苦惱,卻沒想過,表現出來的態度有多麼不耐煩,不自覺傷了她。
畢竟當年他也才十四、五歲,很多事關己則亂,尤其扯上了自己珍視如命的盼兒。
在那左右兩難、怎麼做都會傷到她的情況下,心慌意亂的他早已失了頭緒,便處理得糟糕至極。
事後,想補救已來不及。
她已離他漸遠,走向另一名及時伸出臂彎的男子懷中了。
‘雖然不是陸家的孩子讓我很難過,但是比起身世的沖擊,我更害怕的是失去被你寵愛的資格。’因為不是他的誰,所以他斥離她、不耐煩的神情、收回所有對她的好,她只能每夜躲在房里哭了又哭,卻不能抗議,不能理直氣壯去向他要求什麼。
不能再對他任性、撒嬌、耍賴,索討他的包容寵愛,沒那樣的身分立場。
她小小聲,就像兒時與他分享小秘密那般地低語︰‘偷偷告訴你喔,其實,一段時間,我悄悄喜歡過哥哥……’在知曉他們並非兄妹之後,長年的依賴眷戀,極輕易轉化成為淺淺情絛。
陸祈君震愕,無法置信地瞧著她。
她……說了什麼?是她說錯,還是他渴望太多年,錯听了什麼……‘別……’他見鬼似的、說不出話來的表情,令她無地自容,僵窘地補充。‘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啦!’小小情苗,來不及扎根,便教他連根拔起。
這秘密只有她和陸武知曉,怎麼今晚氣氛太溫馨,仿佛回到幼年親密、無所不談的時光,竟口沒遮斕地說了出來,她本是打算一輩子不說的。
所以……若是當時,他曾對地說︰‘沒關系,小盼兒,哥哥還是會保護你,什麼都不會變……’她其實沒那麼難以接受身世的沖擊?
可他卻沒有陪在她身邊,狠狠背棄了她,連同親情與愛情的寄托。
她沒有父母、沒有家,連最依戀的哥哥也推開她,這才由得陸武深情相伴,給她暖暖溫情,她又怎能不愛?
原來……竟是他親手成就了她與陸武的情緣。他竟然……親手將想留在他懷中的女孩,推向另一個男人懷抱……好想哭……卻是眼眸干澀,一滴淚都流不出來……早在決定放掉與她自首的冀求後,他就失了流淚、喊痛的資格,他不能後悔……陸祈君閉上眼,苦苦一笑。
‘哥哥……’他的神情太壓抑,陸盼君憂心輕喚,不經意踫觸他冰涼的指尖,沒多想,女敕掌包覆住,想給予些許溫暖,就像小時候他常做的陸祈君抽回手,迅速退開。
‘別,盼兒……’她微僵,而後苦笑。‘因為不是兄妹嗎?’後來,終于懂了他的推拒,是為了保她閨譽,以免落人口實。可有些時候,看歲兒賴著他撒嬌,他無論手邊的事情再忙,小歲兒爬到他腿上,他還是會抱牢,任她安安穩穩在懷中睡著……那些他曾經為她做的,再也沒了,如今他只容歲兒這般纏賴,就因為她不是他妹妹,歲兒才是……她其實曾暗暗嫉妒過歲兒。
那麼可愛,那麼嬌甜、那麼純真無邪喊著她姊姊的歲兒,她竟然在嫉妒她……連她都厭惡自己有這等心思,歲兒若知曉,會有多傷心……‘對不起,盼兒……’他張口,有苦難言。
‘我懂。’她淺笑。‘哥哥別放心上,我不是說來讓你難受的。我只是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世,若問爹娘和福爺爺,他們一定不會說的,我只能問你,哥哥不會瞞我的,對不對?’不會瞞她?其實他瞞她的事比誰都多……‘你……為何想知道?’‘我要成親了呀,總得讓他們看看我生得如何、嫁了誰。’‘你——不怨他們嗎?’她都被遺棄了呀,幾乎要因那對不負責任的爹娘而凍死街頭,她為何能不怨、不恨?
陸盼君搖頭。‘我很感激他們生下我,他們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些年必然活在內疚當中,我想讓我的親生爹娘知曉,我現在過得很好,不用擔心我。’‘傻盼兒!’她為何這般貼心善良?所有愧負于她的人,都替他們找盡了理由原諒、寬恕,一顆心清明無垢,學不會怨恨。
他怎麼說得出口,那對遺棄她的父母,並沒有她想的那麼不得已,誰會存心將甫出生的嬰孩丟在風雪中,若沒凍死也被野狗撕吞入月復。後來娘差人在撿到她的地方足足等了月余,那人不曾後悔、不曾回頭,全然不顧念她的死活,這樣的父母哪里值得她寬恕諒解?
‘真的沒有絲毫線索嗎?’她不死心追問。
他搖頭。‘我只記得是在錦繡坊後邊那條街發現你的,身上沒有任何信物、未留只字片語。’都存心不要孩子了,豈會留下任何線索。
‘這樣嗎……’她失望低喃。
‘但我想,那麼可愛的小女圭女圭,若非生活不允許,誰舍得不要呢?’見她落寞神情,話語自有意識地溜出口,連思考也沒有。‘我把你抱回來的時候,身上裹的是舊棉襖,我想你的親爹娘生活應該過得很苦,將你放在那里?是不希望你跟著他們受苦,盼個有心人能好好善待你。瞧,你這不是過得挺好?’‘嗯。’盼兒淺淺笑了。‘我也是這麼想。’陸祈君輕嘆,伸手撫了撫她的發。‘盼兒,你一定要記住,沒有人遺棄你,我們每一個人,都很愛,很愛你,包括爹、娘、我、歲兒。還有你的親爹娘,只是用的方式不同,你絕對不是沒有人要的,懂嗎?’‘懂了。’她揚唇,報以感激的微笑。
‘要開開心心的,和陸武一輩子恩愛到老,哥哥會永遠替你感到歡喜。別忘了,你是陸家的二小姐,這里永遠是你的娘家。’他再三交代,牽牽念念。
‘嗯。’她感動地張手想抱他,又想起什麼,默默地收回手。都七、八年了,老改不了開心難過就想賴住哥哥的習慣,總要他拒絕退開,才記起自己不是小丫頭了。
倒是陸祈君,這回沒避開,牢牢抱了她一記,又迅速放開。
‘晚了,回房去吧。’這是近幾年來,他難得與她最親密的一次。
她愣愣地瞧了他一會兒,而後心滿意足地笑開。‘謝謝哥。’他在彌補這些年對她的疏遠,用那個擁抱告訴她,她與歲兒,都是他最心愛的妹妹嗎?
盼兒離開了,面對滿室寂寥,他卻有了想狂醉一場的沖動。
生平頭一回大醉,為她。
那是在得知她芳心已有所屬,戀著陸武那年的事。
生平第二回大醉,依然是為她。
那是在她親口告訴爹娘,她要嫁陸武時的事。
究竟什麼時候……對她斷了念。打定主意一輩子藏住她的身世呢?
他想了又想,有一年,鄰近一戶人家娶親,她順口便道︰‘真好。哥哥什麼時候要娶親?能嫁哥哥的人,真有福氣。’他心念一動,當下便把握機會試探她。‘難不成我苛待你了?當我妹妹,嬌貴的陸家二小姐就沒福氣嗎?’她反駁道︰‘那又不一樣,兄妹親情與男女情愛是兩回事嘛!’‘那……’他猶豫了會兒,小心翼翼試探。
‘若能由得你選擇,我的妻子、陸家二小姐,你要哪一個?’‘當然是陸家二小姐。’她沒考慮太久,順口便道︰‘有哥哥疼,有爹娘愛,比較好。’這是她自己選的,她寧當陸家二小姐。不要他的愛情,他又如何能違背她的心意?
從那一日起,他死了心,不再奢想。
他保住她的驕傲,讓她一輩子理直氣壯擁有這個家,當地備受嬌寵的陸家二小姐,可現在……現在她卻告訴他,她其實知曉自己是棄兒,與陸家毫無干系,那他這些年強抑情感,忍痛放手,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甚至、甚至告訴他,在意他的態度甚過陸二小姐的身分……那他到底在裝什麼聖人?怕說了,她從尊貴的陸家小姐變成沒人要的棄嬰,她會自卑,對這一切受之有愧、怕泄漏太多情感,她會為了還報他恩情,明明無意也會強迫自己下嫁予他、怕她從此,再不是那天真無憂的陸家二小姐、怕她委屈、怕她不快樂、怕她、怕她……他懊惱地將臉埋進掌中。說到底,他是不夠狠、不夠強勢,若打一開始就豁出去,別顧慮東顧慮西的,她今天會是他的妻!而不是眼睜睜看著她愛上別人,嫁給別人——陸祈君,你真是道地道地的大蠢蛋!
他靠著牆,閉上眼,低低地、淒涼地逸出笑,淚水卻無由地自眼角滑落。
一步錯,步步錯,今生一已錯失與她相戀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