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絕吟 第五十九話 為誰風露立中宵

作者 ︰

燭煙追逐著夜風的撩撥,輕輕被吹散了,又在周遭里惝恍、斑駁出一懷疏疏離離的韻致,搖曳光如線。

人扶醉、月依牆。並不是紅綃錦帳,卻也絲毫不妨礙我夜闌之時一人心悵。

皇上已經走遠,精巧華麗的四周景深便退去了一些活潑趣味,一如他不曾來過一般的寡味又清寂起來。人一離開、人一行遠,便連絲毫痕跡都很難再尋覓得到了。

七月末了,盛夏之夜濃稠的水汽熱浪一脈脈襲來身上,我心覺悶郁,便喚了傾煙伴著往小院子里散心。

即便是再美麗動人的景色,在這夜的天然遮掩之下也得消退、泯滅了它所有的光華綺艷,況且我現下這心境著實錯綜復雜的厲害,又哪里有那閑工夫當真賞景?

于是一路輕挪小步,行了一陣之後思緒便飄遠的連我自己都收不回來……

想那韶美人今天發燒明天頭痛的,一兩日還好,總這麼下去又豈是了得?我倒不是怕她這副發嗲的樣子會把皇上迷得七葷八素,想來她也有這個自知;我心念著的是當真小人難纏,她就這般接連不斷的一直下去、與梅貴妃串通一處的一直壞我好事兒,旁的不論,最直接導致的後果便是皇上終有一日會淡忘了我,記不得這後宮里頭還有一個阮才人,記不得再來我這慕虞苑里!

總得……總得想個法子解決掉她。

心念兜轉,我迎那拂面撩了發絲的溫軟夜風倏然側眸,心不在焉的隨口問這伴在身邊的傾煙︰「你可知韶才人的身體好些了麼?」腦海中卻不由得浮展起她在御花園里,那動如月兌兔的模樣……何曾便是個有病的?真是,作得一手好死!

「這……」傾煙囁嚅,頷首須臾,終抿了抿唇兮坦緩一句,「奴婢不知。」

想來這個問題是極敏感的,這小丫頭也委實是不好回答。我並不怪她,才轉了轉首欲要錯開眸光時,又倏然听她後續一句飄轉入了耳廓來︰「只是那韶音苑里光線本就不太好,許是受了陰潮之氣也未可知吧!」軟款清淺,幾分中庸。

我卻猛一驚蟄︰「她居韶音苑?」兀地啟口,是在自問。

先前對于公孫酌鳶的上心不多也不少,大抵都耗在了如何壓倒她、震懾住她這上面,更多的還是且走且看罷了,只知她在崇華宮,並不曾對她所居宮苑多做留意。時今若不是傾煙無心提點了我,我也誠是不知。

「是。」見我如此問,傾煙頷首應道。

許是在這宮里頭泡得久了,人便也跟著有了一些兒的本能。追憶如潮,猝想起這韶音苑乃是倩舞涓生前所居,時今……

幾乎同時,登地便有一個主意!我斂眸按住心念,隱而不發。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禮讓三分,人還犯我……事不過三是我霍扶搖的底線,隱忍與壓抑並不代表我懦弱怕事、行事畏懼。若當真有一日,連我這等底線極深的人都會被真正的觸怒到,那麼……人還犯我,斬草除根!

倏然一下花影攢動,「簌簌」摩擦微響攪擾的我思緒漸回。下意識轉目,兀見一宦官身影一閃即逝,只模模糊糊斑駁出一個大體的輪廓,旋即便迅速的隱沒在了成簇花草叢蔭間,再也看不真切。

我忽地起了幾分恍惚,一時不知是幻覺還是確有其事︰「傾煙,你……」下意識啟口問傾煙,想問她是不是也看到陰郁處有一個人,又隨了心念兜轉而猛地止住這話。

傾煙聞言轉目顧我︰「才人有什麼吩咐?」

我甫回神,一笑莞爾牽扯在唇兮邊兒︰「沒什麼,只是我有些熱了。」邊褪了肩上的石青小披風,遞在她手里緩言道,「這外披罩在身上著實沉冗的厲害,你且去把它放回屋里吧!」

傾煙唱諾,旋即做了個禮告退了去。

凝眸望她漸行漸遠的一道身影,我方深深吁了一口長氣!

方才花影樹蔭間的一道目色契合,雖然只有一瞬,我卻那麼清楚的感知到,是安侍衛……他的氣息我太熟悉!對他的感應我也總是出乎尋常的十分強烈。

他委實不該出現在這里,這太不合時宜。然而他還是來了,他的突然出現令我心頭兀地就是一陣大喜,那微妙的感覺同與皇上之間的無關,就仿佛陽春三月里一簇簇、一蓬蓬的碧草狂漲狂生在了我的心里。

心知安侍衛又扮成了太監,混進錦鑾宮看我……暖意疊生,醉了、也晃碎了一顆琉璃般澄澈孱弱的縴心。

「我知道,是你來了。」不覺就失落了魂魄,我挪步裊裊的迎那花影如織間走過去,眯了眸子啟口低喃,「你來看我了對不對?」不是幾不可聞,只是曖昧又溫存,顧在這如此一片迷離生煙的夏夜里,這語調是輕軟旖旎的。

頭頂皓月懸空、耳畔是風過樹……

好一陣子,好一陣子,他都不應。

他還是,還是這般的絕了塵寰的冰冷又理智啊!這樣自持彌深的堅韌理性,堅韌到趨于無情,堅韌到讓人實在覺得殘酷!

樹影娑婆,花與木的繾綣曖昧里,我再度悵然失神。

他為什麼不可以將那性子改變一些,或者說對我的態度改變一些?

我是怨著他的,幾度一想到他我便是極其的哀怨著。我怪他當初的不決絕,怪他當初的猶豫而耽擱了將我自秀女宮想法子調走的時間,怪他付在我身上的態度的不穩定,怪他那令我十分不能理解的瞻前顧後……可時至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何用?

也是,那他現不現身與我一見,又有何用呢!

酸澀微苦的滋味襲上心頭,曾吟詠過的童謠小詞又一次不經意的浮噙在唇齒邊,順著便流轉了出來︰「一花一木皆憔悴,多少情系宮牆內?日日空見雁南飛,不見故人心已碎……」

我是恣意了一回,這樣隨著性子的詞話著實不該吟在後宮里,這樣只會徒惹是非!然而在他面前,我從來恣意,一如他在我面前總也能于不經意間亂了分寸一樣……

「才人。」

身後足音泠淙,隔得遠遠的,傾煙在喚我。

我回神,下意識抬袖拂去雙眸里那些不該有的東西,旋即轉身。

她已將那披風擱回了苑室里,不期然撞見我目色中的幾點凌亂,她亦蹙眉惶惑︰「才人這是怎麼了?」語氣焦灼。

我竭力收斂目中的情念,漠了眸子錯首到一邊去︰「沒什麼。」不冷不熱。

她便沒了聲音,許是當我還沉浸在皇上再一次舍我而去的悲意中,沒有緩過神來吧!

她不懂我,誰也不懂我。

不過沒關系。霍扶搖喜歡一個人,霍扶搖喜歡孤單,如果那個認定了的獨一無二的良人不願陪她的話。

所以,我不需要人懂得……

夜色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深沉了,一顆心也似被壓了千斤重的沉鉛。在這樣的負重之下,人反倒鎮定許多。

我沒有折步回去的意思,又立了小一會子,以眼角余光看到傾煙欲言又止的模樣。她似乎想勸我,又因體恤我的心情而終究不敢。

我也沒有過多言語,就這麼在小院子里對著那染了夜露、蒙了寒霧的花叢站了一整夜。

直覺很強烈,我知道安侍衛並沒有走,只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的注視著我,一如那天在御龍苑里時一個樣子……

就這樣,清風不語、明月無言,我們彼此默默陪著彼此立了一整夜,沒有交集、甚至沒有直面。看似疏離的很,卻又那麼那麼的緊密相依在一處,任這天這地荒蕪了時景流年,任天也老去、地也斑駁,似乎沒什麼是可以將我與他真正徹底的分開的。

哪怕……只是我的錯覺……

次日晨曦,我才帶著傾煙悻悻的從小院子里往回走。

整個人已經疲乏無力的打緊。傾煙默默然跟在我身後,也是一副渾然無力的可憐樣子。

一夜久立,當時不覺,時今才發現自己一個身子有多不堪重負的疲憊。回苑之後也就沒忙什麼,簇錦、妙姝忙著去備好了熱水,便在傾煙的服侍下沐浴了一陣,爾後躺在內室的軟榻上一覺睡去。

這一大覺釋放了身體里積攢的幾重疲乏,因乏意太甚,身體才沾榻沿便睡熟了去,連夢都不曾有。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重新黑沉了下來,我如受驚般忙喚傾煙進來服侍著更衣起身,在這其間才知道已是夜半。

不覺就愣住了神。

這一覺睡得委實太長,但皇上……也沒有按照昨晚上對我的許諾那樣,翻了我的牌子前來招幸于我。

已是,夜半了……

他失約了,他果然失約了。他今兒個晚上去看了雪珍嬪,那個宮里頭唯一為他誕下皇子的美麗女人。

我知道,按慣例他每月都會抽出幾日,這幾日去皇後那里、各宮主位及側主位那里,以這樣的方式來保證他的雨露均沾,來維系這後宮里面最基本的大持平。

即便他這次的失約純屬無心,即便他可能在雪珍嬪那里會突然想起對我的許諾。但那又能怎麼樣?明兒個天色一亮,他還會為了彌補他的失約而來我宮苑里看我不成?不會的,他會將我淡忘,慢慢的,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我自知自己沒有使人一見驚艷、再移不開雙目並時時都上著心的本領,我不出眾,也沒有遇到真正欣賞我、懂得我的那一個人。那麼,又何必在意這些有的沒的煩惱呢?

「熄燈吧!」淺淺然一句,我喚了傾煙如是去做。旋即垂了眸子重新躺下,目色淡然。

傾煙似乎遲疑住了。我便沒有管顧她,徑自闔了眸子佯作熟睡過去。

良久,耳畔忽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嘆息,接著那燃起的紅燭盞便跟著幻滅。埋天葬地的深黑將方寸視野一脈脈濡染、吞沒。

大瓖大滾的,鋪陳起這蓬蓬勃勃幻似死亡的氣息,近乎絕望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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