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歌怎麼唱來著︰我感到我有點累，可是生活依然在繼續。
是的，谷凡覺得有點累，可是生活依然在繼續。
許記脂粉鋪，蔚縣首屈一指的脂粉買賣。
這里有百多種產品，足夠滿足最挑剔的公子、相公。
谷凡不需要招待客人，只須站在櫃台後面擺出笑臉即可。客人自有冬子與武二來接待，遇到貴客，胡掌櫃會親自出來招待。
谷凡畢業兩年，做的第一份工便是銷售，步入社會學會的第一件事便是微笑。
所以讓她笑，一點都不為難，即使別人的臉都笑僵了，她依然可以保持最親切的微笑。
胡掌櫃發現這一點，是在谷凡笑了三天之後。其間，谷凡沒有接待過一個客人。
胡掌櫃覺得這個年輕人不簡單。
笑很容易，但把一件容易的事做好，卻又不容易。
胡掌櫃覺得自己小看了這個人。
這個人看起來很嬌氣，但不該嬌氣的地方一點兒也不嬌氣。
比如售貨伙計一站就是一天，一天下來怎麼也累了，累了就很難保持笑臉，但谷凡做到了，不光是對著客人，對著掌櫃的、對著伙計也是這般，好像笑容就是天生長在她臉上的，不見一分勉強。
胡掌櫃很清楚，谷凡是做不了重活的，但好在脂粉鋪里的售貨伙計也沒有什麼重活可做。就是解貨，也自有後面的脂粉師傅們的下手來做，根本不會讓她們接手。因而谷凡做為一個售貨伙計是再合格沒有的。
胡掌櫃很滿意，但同時也有點後悔，她應該簽下谷凡的。
說起胡掌櫃當初的那點小盤算，其實也不復雜，一個看起來嬌生慣養的小姐如何做得來低頭陪笑的營生？縱是做下來了，怕也得三五個月慢慢磨下來，讓生活的艱辛壓低了她的腰桿。而這三五個月，她就得白付工錢，可能什麼回報也不會有，說不定還會惹來些麻煩，畢竟鋪子里常有貴人來往的。
而胡掌櫃盡管顧慮重重，依然選擇把谷凡留下來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谷凡是她見過的少有的相貌好的，不是那種英挺，而是斯文，還帶著些許陰柔，皮膚也是一等的。這簡直就是一塊活招牌啊！
如果谷凡可以不惹禍，那麼就把她當作花瓶養起來，她也是願意的。
可是如今看來，當初她卻是小家子氣了。現下要簽，只怕谷凡也不會輕易應允了。
谷凡不知道這些脂粉的成本有多少，但是她知道她听到的最高工錢是九百文，而這里最便宜的一盒口脂，便要三百五十文。
谷凡的心里嚴重不平衡了。
以她現在的工錢，一個月還買不了一盒最便宜的口脂！
每天看著冬子和武二嘻笑顏開地迎來送往，谷凡真的想問問︰你們的工錢是多少啊？但她知道工錢這個問題，不論現代還是古代都是一個敏感的問題，關系不親密到一定程度，是不好問的。
第五天，谷凡終于把鋪里所有的東西的價錢與特點記了個清清楚楚，而她也終于得到了第一個客人。
這個客人是在冬子與武二都在忙著的時候進來的，而且看衣著打扮，也不是一個夠得上去請胡掌櫃的貴客，因而谷凡笑著迎上前，「公子看看有什麼喜歡的。」
那是一個男孩子，頂多不過十二三，圓圓的臉上有點好奇，還有點膽怯。听到谷凡問他，有些緊張地說︰「我也不知道要什麼，就是想隨便看看。」
谷凡笑道︰「沒關系，想看什麼都可以。」
男孩子見谷凡笑了，有點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我就是想看看，不一定買。」
「那也是可以的，總要挑到公子合心的才是。」
男孩子猶豫了一下，小聲地問︰「可以讓我看看凝霜粉嗎？」。
谷凡怔了一下，這是她第二次听到這個名字，現在她可不像當初那樣一頭霧水了，知道這凝霜粉可以算是許記的鎮店之寶，據說可以讓皮膚在洗去脂粉後，仍能保持白皙美麗。一兩凝霜一兩金吶，可惜她直到今日也無緣見到那傳說中的凝霜粉。
谷凡遺憾地搖搖頭，「凝霜粉可是個金貴東西，小店一年也出不了多少，不瞞小公子，我到現在也沒有見過凝霜粉呢，小公子看點別的吧。」
男孩子失望地「啊」了一聲，「那還有別的什麼粉嗎，我也不太知道。」
谷凡想了想，拿過一盒粟米粉，「小公子還小，用這個就滿好的。」
男孩子打開嗅了嗅，搖搖頭。
谷凡又給他換了一盒桃花粉，男孩子還是不滿意。
谷凡轉身又換，直換了十幾種，男孩子還是搖頭。
這時冬子走過來，用胳膊撞了撞谷凡，輕輕搖了搖頭。
谷凡一怔，順手地把手里的粉遞給男孩子，才反應過來，冬子應當是讓她不要理會那個孩子了。
果然那男孩子打開粉盒，聞了聞，還是搖頭。
這下子谷凡也沒有辦法了，所有的粉都讓他看了遍，他還是不滿意，谷凡只得歉意地說︰「對不起，小公子，店里的粉只有這些了。」
「這樣啊！」男孩子鼓了鼓腮，「可是我都不喜歡呢。」
「沒能讓小公子滿意，是小店的錯的，只是小公子喜歡什麼樣的呢，下次說不定能給小公子備上呢。」谷凡和氣地說。
「我也說不清。」男孩子搖頭，「既然沒有，我以後再來就是。」說完扭身走了。
谷凡見狀不由笑了。
冬子推了推谷凡，「還笑呢，白費這半天力，看他也不像是買的，不過來開開眼罷了。」
谷凡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是笑這小公子一直搖頭，像個撥浪鼓似的，怪有意思。」
武二也走了過來，「你還是沒經驗，做得長了，自然就知道哪些是真的客人！那些只是隨便看看的，應付一下就是了。不過，你倒是好脾氣，那小公子那麼鬧，你都沒有不耐煩。」
「你們不覺得，那小公子鼓鼓的臉，怪可愛的！別說只是拿拿東西，再折騰些，我也不嫌煩啊。」
「喲，看不出你還是個多情的，只是人家小公子還太小吧，等人家長大了，你怕是也老了！」冬子取笑道。
谷凡瞪了冬子一眼，「胡說，雖說人家年紀還小，但究竟是個男孩子，這般取笑卻是不該。」
武二也附和，「很是呢。」
冬子一翻白眼，「得，算我錯了，我也不過隨口說說，人家可是正經人。」
谷凡與武二相視一笑，「誰不知道你是隨口說，我們也不過是隨口說說。」
三人正說笑著，只見一個身穿杏色綢緞的男子，從一頂小轎上慢慢下來，旁邊的侍人一邊小心地扶了過來。
冬子和武二忙迎了出去，谷凡沒有動，靜靜地站在櫃台里。
那男子與兩個伙計有說有笑地走了進來，一撇頭看到櫃台里的谷凡，遂驚訝地說︰「何時咱們店里來了個如此標致的人物！」
冬子陪笑介紹道︰「這是谷凡，才來幾天，不怪二公子沒見過。」一邊對谷凡說，「這是咱們東家二公子！」
谷凡一揖，「未見過二公子，多有失禮，二公子勿怪！」
許二公子輕笑道︰「什麼怪不怪的，如今我來這里也是外人了，快不要說什麼東家了。」
谷凡微一思索，明白過來，想是這位二公子已經出嫁了。
許二公子也沒有在外面停留，掀開簾子徑直往里面去了。冬子與武二將許二公子送進去，便出來。
「二公子嫁人已經有兩年了，如今是不常來了，以前咱們這個鋪子，半數的貨二公子都如數家珍，熟得很呢。」武二同谷凡說道。
谷凡點頭，「只是不知，二公子嫁的是何等人家？」
冬子一指南面，「往那邊去，頂多五百步，有一家李記米行，就是二公子的妻家開的。」
谷凡琢磨著，不會就是嫌她胳膊細的那家吧？
「都說二公子嫁得好呢，人家李家小姐斯文有禮，相貌堂堂，對夫郎也是愛護有加，不知羨煞了多少公子、小子，還是咱們二公子有眼光啊！」冬子贊嘆著。
武二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谷凡耳朵滿尖的，偷偷看了武二一眼，武二微繃著臉，也不知在想什麼。
冬子沖谷凡擠擠眼，湊到谷凡耳邊悄聲說︰「你可不知道，咱們二公子可不是一般人啊，他可是生生從別人手里把李家小姐搶過來的。」
武二輕咳了一聲，瞪著冬子，「主家的話，也是你混說的。」
冬子往門簾處瞟了一眼，閉上了嘴。
谷凡沒有吭聲，這些話的確不該是她們說的，有人說她听著就是，沒人說她也不會主動提。
一天下來，零零星星賣了三盒粉，一盒口脂，並二支眉筆，數量不多，也不是什麼好的，合起來也不過是二兩多，不足三兩的樣子。
谷凡知道，這些都是零星買賣，鋪子里主要來源，還是縣城各個大戶手里，每月往那些大戶家送去的各類脂粉價值就不下五百兩。
五百兩意味著什麼，她一千六百多個月的工錢，意味著如果她不漲工錢，要給這脂粉鋪做一百三十八年！
知道什麼是黑暗了吧，這就是啊！
知道什麼叫前途無光了吧，她就是啊！
谷凡躺在床上憤憤地想。
想歸想，第二天谷凡還是面帶微笑地站在櫃台里，看著來來往往的客人。
脂粉說來是小事，可卻是半點馬虎不得，各有各的挑剔處。
公子、相公要小心伺侯，若是不小心幾個人扎堆來，哪個也不能怠慢了，不然就可能毀了一樁大買賣；各家的采辦也不能得罪，臨了還得搭盒口脂、胭脂什麼的，要不說貴人多呢，哪個都得陪著小心。
許記生意做的比較大，也不再乎多個伙計，關鍵是要把客人招呼好了，要不然也不會有谷凡什麼事了。
得會清閑，冬子就愛耍個嘴什麼的，谷凡挺樂意听她白話，武二也不吱聲，就是偶爾被胡掌櫃听到了，也只是一笑而過。
若說谷凡的到來，對許記有什麼大影響，倒也談不上。只不過因為冬子嘴太碎，武二又太過一本正經，氣氛便時有僵僵的。而谷凡剛好就處于這兩人中間，冬子一個人說得沒勁時，谷凡便答個腔；武二若是繃著臉不說話了，谷凡便把話題岔開。三人倒是格外的融洽。
而很多客人都喜歡找谷凡，覺得谷凡脾氣好，不管怎麼挑剔，她也始終是個笑模樣。
以前的熟客來了，也會打趣︰你們這里最近好像有點不一樣啊，多了個俊俏的伙計，讓人看見了就心情舒爽啊。
每到這時，冬子就會沖谷凡擠眉弄眼。
如此，時間匆匆過了一月，領工錢的時候，胡掌櫃多給了谷凡二百文。
谷凡沖胡掌櫃笑笑，也沒有拒絕，收下了。
胡掌櫃目光微閃，輕聲細語地說︰「我知道工錢少了點，但你也知道鋪子里活不多，也輕省，三個伙計，擱哪個脂粉鋪里也不算少了。」
谷凡點頭，「掌櫃的，你說的我都明白，你看，我也沒說什麼不是。至于冬子跟武二姐能得多少，那也是她們的本事，也沒有我說話的余地不是。我只賺我應得的錢，別的一概不管，掌櫃你說呢？」
胡掌櫃本想著借多給谷凡工錢的當口，提提文書的事，只是谷凡張口就說，您願意給多少，隨您樂意。胡掌櫃當然明白，隨她樂意，但不代表谷凡樂意，谷凡不開口，就是等著她說呢。
胡掌櫃哈哈一笑，擺手道︰「行了行了，我心里有數，你去忙吧。」
谷凡微點頭，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道︰「掌櫃的，不知我明天可不可出去一趟？」
「發了工錢，不出去做什麼，去吧去吧，給自己買點東西，好好在縣城里轉轉，也了解了解咱們蔚縣。」胡掌櫃很痛快地允了。
谷凡答應著，一邊往外走，一邊想著該給那位顏公子買份什麼樣的謝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