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實證明,是我想歪了,可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寧願是想歪的那個。
我只知道古代確實有過吃人,但那是在天災人禍造成社會大饑荒的年頭,卻沒想到還有用人肉充作軍糧的。
早上,兩個士兵拖了一個男子走過,一個年輕女人哭喊著撲上去跪地求饒︰「你們吃我吧,不要吃他,他是家里獨子,我們還沒有孩子,他死了他家就絕後了,求求你們,吃我吧,我死了沒有什麼關系!求求你們!」
後來,那女人被帶走了,男子被帶往了另一個方向。
幾聲不同的慘叫迭起,不久後,炊煙裊裊,飄來奇怪的味道。
我全身汗毛不由全豎了起來,連著干嘔了幾聲,吐出的只有胃酸。
好久沒有喝水,我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等待的時光是如此漫長,尤其是等死的時光。
第二天,可能是抓來的百姓都吃完了,他們開始抓俘虜。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面臨這樣的恐懼,看著那士兵向我走來,我連呼吸都忘記了。
最後的時刻,是龍成寶擋在了我身前,幾番混亂的推搡後,龍成寶和另外三個人被帶走了。
臨走的時候,他扭頭看著我,無聲地說了兩個字。
我覺得眼楮發脹,卻一滴眼淚也沒有,只覺得口干舌燥,嘴唇有一絲腥甜。
如今,我們只剩下八人,其中一人已倒地奄奄一息,其余的也快了。
今天,連慘叫聲都沒有听到,就見裊裊炊煙,絲絲縷縷,勾起了我空前的絕望。
望著遠處連綿的山,隱隱約約地像是看到了那個靜美的小村莊。
師父迎風而立緩緩道︰「命運,不會單純地給你一個或善或惡的世界,它總是混沌的一團,很多時候,也許你覺得絕望,但只要堅持走下去,你會看到很美的希望。」
眼楮一陣脹痛,恍惚間,一個士兵向我走來,一碗微微渾濁的水湊到了我嘴邊,我無視了那泥沙的腥味,咕嚕地喝了一大口,只听那陌生的聲音說道︰「這是你兄弟臨死前為你討的水。」
我驀地停住,看著余下的半碗水,抬起頭看向那頭盔下年少陌生的面孔,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剩下的水,能給那個躺地上的人喝嗎?」。
他一怔,默不作聲地端了那半碗水去喂了那倒地的人。
他從我身邊返回的時候,我說了句︰「謝謝。」
他頓了頓,一言不發地端著空碗離去了。
眼楮一陣酸脹,眼角竟然濕潤了,我抬起頭咬緊牙,瞪大眼楮看著藍天白雲,直到淚意完全退去。
我不可以哭,我不能浪費,他用生命換來的水,我不能哭,我還要留著這些水分,為他報仇。
喝過水後,那倒地的人恢復了些生氣,他愣愣地看著我,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殘陽如血,鳥語婉轉,自然,何其寬厚又何其冷酷。
來了一群士兵,將我們八人系數押走,每走一步,都離死亡更近一分。
就在我們前腳剛踏到那個味道令人作嘔的屠宰地的時候,一匹戰馬大嘯著沖進營地,馬背上的士兵高喊著︰「援軍到了!援軍到了!」
押送我們的一人問為首的長官,還吃不吃。
長官大笑著啐了他一口︰「這麼難吃的東西誰高興吃,今晚,吃面!」
四下一片歡呼,唯獨我們八人始終沉默。
我們又被押回原地,營地里四下一片歡慶,遠遠地看見黑壓壓的一條長龍徐徐行進軍營。
為首的將領,氣宇軒昂,駕著一匹氣勢昂揚的棗紅馬,臉,在夕陽的照耀下,隱沒于頭盔的陰影中。
身側一匹白馬,一匹黑馬。
白馬上坐著一襲飄飄灰衣,沒有弓箭,沒有刀戟。
黑馬上高坐著一小個子,鎧甲在余暉中刺眼奪目,身影堅毅,稜角分明。
突然,黑壓壓的長龍四下亂竄,如洪水猛獸,殺得營中士兵丟盔棄甲。
霎時,刀寒劍冷,吹角連營,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血濺如飛,手起頭落。
混戰的人潮中,一匹黑馬沖出,踏到我們面前勒馬一停,掃視了一圈,稚氣的聲音沉著地高喚道︰「七姑姑!七姑姑!」
我這才看清了來人的臉,竟是司馬炎!
數箭破空而來,三個方向直指馬背上的司馬炎,我沖過去驚呼道︰「小鬼小心!」
司馬炎一怔,立馬揮劍斬斷兩箭,卻被緊隨而至的另一箭逼落下馬。
他一個箭步沖到我身邊,還未來得及說話,數箭破空而來,他一把推開我,橫劍一掃斬斷利箭,漏掉的一箭向他背心射去。
奈何我手被反綁著,情急之下只得撲身去推他。
背上一陣鑽心的疼痛傳來,隨後便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黑暗里,走來一個士兵,一把把我抓了過去,推到那個屠宰場,滿地四溢的血水,雪亮的刀,砧板上還放著龍成寶的頭顱。
突然,他的眼楮轉動了一下瞪向我,我大叫了一聲,全身血液瞬時凝固。
驚懼而醒,黑暗褪去,燈火朦朧的白帳里,陰影晃動。
我猛地坐起身,背上一陣撕裂的疼痛,一股溫熱浸開。
一只手扶住我的肩,另一只的手貼到了我額頭上,一片冰涼。
我緩了緩神,看清了身側的人。
司馬炎一身寒涼的鎧甲,頭盔立在案上,他輕聲說道︰「放心,沒事了。」
他稚女敕而沉穩的聲音,讓我恍若夢境,一時怔怔不能言語。
他端起桌邊的一碗水遞到我嘴邊,我扶著碗大口大口地喝得一干二淨。
他凝視我良久,起身又倒了滿滿一碗遞到我嘴邊,我看著那清澈蕩漾的水,倒映出一雙濃眉,浮現出李成寶最後的那次回頭對我說的兩個字「小寶。」
淚水奪眶而出,滴落的淚珠打碎了水面的倒影。
司馬炎輕聲說道︰「沒關系的,畫的濃眉也不錯,如果不喜歡,洗掉就好了。」
我淚一瞬決堤,嚎啕大哭著去抱他,他連忙起身一閃,水潑灑到衣襟上。
我哭得言語含糊地罵道︰「你這只沒良心的小鬼,你借我抱著哭一下會死啊!」
「我借你!」一聲悅耳爽朗的聲音響起,一窈窕的身姿走到塌前,分明就個女子,卻把男裝穿得英姿颯爽。
司馬炎立馬放下空碗,喚了聲︰「七姑姑。」
她坐到床沿上,含笑看著我,在司馬懿府邸時冷劍相對的妙齡女子。
我眼淚婆娑地打量著她,緩緩說道︰「謝謝。」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楮︰「是我謝謝你,先前在爹爹府邸,是我不好,滴水之恩,他日必報。」
一張模糊不清的臉突然從腦海中閃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側過頭來看著我說︰「謝謝。」
我訝然道︰「是你?!」
她明眸皓齒地一笑道︰「正是。」
司馬懿九個兒子,唯一的女兒便是她,司馬樂兒。
她本想跟隨哥哥的大軍追征,但司馬昭司馬師都不肯帶她,她便自己偷偷混進了軍中,卻不想誤跟了曹爽的隊伍。
後來想借著押送糧草趁機去找哥哥,卻不想中途被敵軍截獲,成了待宰的俘虜,差點命喪黃泉。
司馬大軍迂回截殺了援軍,取而代之,讓曹軍假意撤退,迷惑了被困的蜀軍,沖進敵營心月復,出其不意攻其無備。
「那你呢?」她問道︰「你又為什麼會在曹軍里?」
我一時無語,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人家的哥哥,千里迢迢來救妹妹于水火,宿莽的哥哥,卻是千里迢迢地送妹妹去死。
我含混地說跟她一樣。
她驀地站起身,訝然地看著我,把在一旁的司馬炎打發了出去,然後小心地問我︰「你…你,你跟我一樣?」
我遲疑著點了點頭。
她微微蹙了蹙眉,來回踱了兩步,驀然側頭看著我︰「不對,你肯定跟我不一樣…」
「什麼一樣不一樣?」
一聲熟悉的男聲傳來,司馬昭掀開簾子踏進帳內,身後跟著一襲灰衣的少年,
白皙清秀,眉眼流露出淡雅的風儀,一股子書卷氣,明亮的眸子,單純而狡黠,清澈而睿智。
樂兒的雙目一絲歡喜一閃而過,她指著我問︰「羊祜,你認識她嗎?」。
少年看了我半晌,笑道︰「這樣的濃眉好像見過多次。」
樂兒倒了碗水,從袖子里抽出一塊手巾浸濕,不由分說擦掉了我的畫眉,又問︰「認識嗎?」。
羊祜忖度了半晌,問道︰「認識如何,不認識如何?」
樂兒急了,蹙眉道︰「你到底認識不認識?」
我看不下去了,張口就說,不想卻與羊祜異口同聲道︰「不認識。」
樂兒一下子從榻上彈起來,狐疑地打量著我和羊祜,不滿道︰「不認識還這麼有默契?真是有緣啊。」
我算是看明白,樂兒喜歡這個羊祜,她追的不是哥哥的大軍,八成是這個少年,我隨口的一句跟她一樣,無心之語落到這戀愛中的人心上,倒成了炸彈了。
我忍著笑輕聲道︰「我跟你更有緣啊,不過我確實跟你不一樣,我不是來找他的。」
羊祜莫名地一笑。
樂兒復雜的眼神盯住我追問道︰「那你是來找我大哥還是找我二哥啊?」
司馬昭靜靜地看著我,一身鎧甲爍爍寒涼。
我緩緩道︰「也不是。」
樂兒嘴一撇︰「支支吾吾含含糊糊,難道你心里有鬼?」
「樂兒!」司馬昭沉聲打斷道︰「胡鬧什麼,你擅自跑來還沒找你算賬,看回去爹怎麼收拾你。」
樂兒噤了聲,不滿地撅起了嘴,被羊祜拉出了營帳。
司馬昭緩步踱到榻前問道︰「那封信誰寫的?」
我驀然一驚,去模袖子,牽扯地背部傷口一陣刺骨的痛,不由蹙眉。
他側身看了一眼,喝令傳軍醫來。
換了藥後,老先生囑咐我不要再亂動,說是本來就傷在接近舊傷的地方,痊愈會很慢,若再讓傷口裂開,恐怕會感染,到時就算刮骨也無力回天。
司馬昭凝視我半晌,也不再問,一人來報,他便匆匆離去。
翌日,傳來曹爽大軍遭王平突襲,司馬大軍揮師西下救援,羊祜也隨著一同走了,只留下一小部分留守在這里。
養傷的日子平安無事,樂兒天天跑來看看我說說話,為那晚的唐突表示歉意,說我們也算生死之交了,她認真地看著我說︰「我們義結金蘭吧!」
我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會跟一個人歃血為盟。
「黃天在上。」
「厚土在下。」
「我,司馬樂兒。」
「我,姚遙。」
她驀地一轉頭︰「你不是叫王雲姬嗎?」。
我問她,那她想誰跟她結拜。
她想了想,說︰「阿莽。」
我便以阿莽之名與司馬樂兒結成姐妹,她卻死活不肯分出個姐姐妹妹來,便沒了姐妹之稱。
她笑道︰「哎,你跟戟長那架打得真過癮!他本來還要殺你,結果還把你招進去了,問你名字你卻寵辱不驚地吐出兩個字「阿莽」,真是太霸氣了!」
我卻想到了時不時擋到我身前的李成寶。
恍然如夢,還剩心驚。
十天後,拔了營,一半人馬去與大軍匯合,另一半人馬護送我與司馬樂兒回了洛陽。
司馬樂兒回了舞陽侯府,我則被送回城鄉侯府。
雪雁早早地立在門口等著了,一見我下了馬車便飛奔過來,要哭不哭要笑不笑。
王元姬聞報出來接我,一路上噓寒問暖,院子里繁花綠柳,蟲鳴鳥叫,我卻恍惚了。
王元姬心疼地看著我,今天讓人送燕窩,明兒讓人送雪蓮,每日必來跟我說說話,我卻無什麼話可說,時常听著听著就走了神。
雪雁哭著說她以為大公子是帶我去哪玩的,不知道會這樣。
我換過了神來,笑罵她︰「哭什麼哭,為師還沒死呢!」
箭傷痊愈得差不多了,我開始繼續教雪雁劍法。
直到把所有我會的東西教都教給了雪雁,已經是接近四月底了。
院子里的海棠、牡丹、君子蘭、馬蹄蓮都開得艷麗繁復。
早上,司馬昭一身戎裝回到府邸。
我去跟他說了要回蘭陵侯府,他沒說什麼,我就當他默許了。
我讓雪雁去備好回蘭陵侯府的馬車,去和王元姬道了別。
本想跟司馬炎那小破孩冰釋前嫌的,卻哪里也不見他的影子。
雪雁興沖沖地跑過來︰「師父,車在門外候著了。」
要回蘭陵侯府了,對雪雁而言,多少有點回歸的感覺,畢竟在司馬昭這,終究是寄人籬下。
王肅早早地坐在廳堂上等著我,一看我進門就起身走過來︰「雲兒。」
他兩鬢的微白,刺傷了我的眼。
我干干地叫了一聲︰「爹。」
王肅淡然的眉宇,難掩眼中的欣喜。
我不由地垂下眼,不再去看他滄桑的皺紋。
「嗯。先好生歇息去吧。」王肅點了點頭,看向雪雁︰「扶你主子回暗香閣。」
「慢著!」我按下雪雁伸來的手,看向王肅︰「今天回來,是想求爹成全女兒一件事。」
雪雁扶著我的手微微一顫,目光徒然擔憂起來。
王肅凝視著我,點了點頭︰「你說。」
「懇請爹將雲姬逐出家門,從此再無這個女兒。」
「胡鬧!」王肅沉下目光,有暴風雨來臨前的陰暗。
然而他看我處之坦然,便漸漸緩和了臉色,柔聲道︰「你不想嫁給司馬昭,爹就不勉強了,別說這些混話了,雪雁,帶你主子去休息。」
「您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聲音突然一高,嚇得雪雁停頓了動作。
我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我今兒來只為一件事,我要和你月兌離父女關系,我要和蘭陵侯府再無牽扯!」
雪雁緊張地抓緊了我的手腕,噤若寒蟬。
王肅臉色難看得可怕,我暗暗做好了挨一耳光準備。
王肅沉聲一吼︰「來人!」
廊下站的一排家丁匆匆進了大堂。
王肅抖著手指向我︰「把她帶下去!」
我瞪了眼圍上來的家丁,一群人遲疑地看了看王肅。
王肅氣得撫了撫心口︰「給我綁下去關起來!」
打頭的家丁一個箭步上來抓住我的肩膀︰「奴才得罪了!」
我一把甩開肩膀上的手,一腳踢開企圖靠近的人,在廳堂里大打出手,將悉數前來的家丁全都撂倒在地。
四個侍衛听到騷動涌了進來,我搶先一步抽出一人腰間的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準動!」
廳堂里霎時靜若死灰。
雪雁帶著哭腔望著我︰「主子!」
「雲兒!把刀放下!」王肅顫聲道︰「有話好好說。」
「沒法好好說!就算這次你不把我嫁給司馬昭,下次呢?身在高門,總免不了成為你們政治婚姻的犧牲品,我要自由,你給嗎?」。
「雲兒,爹以後不再逼你做不願意的事情,可你是爹的女兒,這點永遠不會改變。」
「好!那今天我就削骨還父,削肉還母!」
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我揮刀刺進左月復。
「雲兒!」
「主子!」雪雁驚叫了一聲,奔到我身側,哆哆嗦嗦地不敢動我。
疼痛隨著呼吸一陣一陣地傳來,手開始抽搐,雙腿不由地軟了下去。
我一把扶在雪雁顫抖的肩上,看著心神巨震的王肅,咬牙拔出刀,疼痛差點讓我眼前一黑,涌出的潺潺暖流浸濕了內衫,透出觸目驚心的腥紅。
我強忍著,對準右月復刺進去。
「主子!」雪雁嘶聲喊著,眼淚奪眶而出,望向王肅哭喊道︰「老爺!」
原來刀刺進身體里是這樣痛!
痛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抽搐!
痛得視線模糊頭腦不清楚!
牙都快被咬碎了,一股血腥味在嘴里散開。
強忍住侵襲來的黑暗,我抖著手拔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