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軒喝茶喝到一半被嗆到,劇烈地咳嗽了一會才緩過勁,漲紅著臉擺手道︰「你別誤會!我拿你當妹妹!真的!你說,就我們兩個人來到這個鬼地方相依為命,自然關心你了,你別誤會,真沒那個意思,萬一你出事了,那我在這里不是孤零零地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我本是一時氣話,但看到柳軒忙不迭解釋的狼狽樣,怒氣不由得散去了一半,軟語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自有分寸,你就別瞎操心了,明兒不許跟去啊,听到沒?」
柳軒一臉誠懇地點了點頭。
我暗自松了口氣,總算甩掉這只跟屁蟲了。
是夜,輾轉反側,終是淺淺地睡了一覺。
天剛亮就醒了,正洗漱完畢下了樓,柳軒正好從內屋走出。
一輛馬車停在了酒館門外,來人卻是王愷,依舊是錦衣玉帛,身姿凜凜,相貌堂堂,一些時日不見,已隱約發散出一種飛揚跋扈的貴族驕氣。
身後跟著個一臉傲慢的奴才。
真是一對讓人不舒服的主僕。
柳軒施施然行了禮道︰「請問閣下是?」
一旁的奴才朗聲道︰「我家主子是蘭陵侯府大公子,來請姑娘。」
柳軒一怔,轉頭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靠近柳軒低聲道︰「你認識?」
柳軒壓低聲道︰「王肅之子王愷嘛,就是後來跟石崇斗富的那個。」
「斗富?」我看向眼前這個金玉其表的無良長兄,不由地鄙視這類紈褲子弟,不屑地回道︰「這里沒你們要找的人。」
王愷斜了我一眼,懶怠搭我話,頗為不屑地環顧了酒館一眼,徑自走了出去,丟下冷冷一句︰「東來,你跟她說。」
奴才躬身垂頭,待男子上了馬車,才回過身來︰「事發緊急,大公子車上相告,姑娘,請。」
「這架勢真不像是請人。」柳軒掩嘴道︰「你姑且去看看他們搞什麼鬼。」
我訝然地看向柳軒︰「你就不怕我去了回不來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況且蘭陵侯府應該不會拿你怎樣,不管怎麼說,還是讓個少主來請你的。」
「可是…今兒」我想到今日與阮籍是有約在先的,這邊蘭陵侯府一招手,我就丟下阮籍屁顛屁顛跑過去,太沒節操了。
「一會阮籍來了,我會告訴他,讓他等會。別磨蹭了,快去快回。」柳軒暗暗推了我一把︰「安心,還有我呢。」
我白了柳軒一眼,上了馬車。
王愷抬起眼,微微蹙眉,懶懶地掃了我一眼,冷然道︰「好大的架子。」
我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回道︰「豈敢啊,大公子折煞民女了,不知公子大駕,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本來就不待見他們,如今又攪合了我與阮籍的約會,心下不爽。
他傲然瞟了我一眼,揚唇一笑道︰「呵,民女的日子如何?」
我輕笑了一聲,回道︰「很好啊!如果你不來礙眼,我會更好!」
他朗聲一笑,雙目迸發出寒光︰「果然是自小被三生門教出來的,跟自幼由父親教導的大姐就是不一樣呢。」
「那是必然,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跟你們蘭陵侯府任何人都不一樣。」余光看到王愷張口欲言,我連忙一氣呵成朗聲打斷︰「不知大人召見民女何事?」
他本因被我打斷話頭而微微慍色的臉,浮現莫名的笑意,盯著我緩緩說道︰「前幾日三生門襲擊曹府企圖盜取東西,三生門門主在曹府被斬殺,一干逆賊也被一網打盡,聖上委命新城鄉侯查辦此事,你自幼在三生門長大,怕是跟門主感情深厚,爹特地跟侯爺打了招呼,讓我帶你前去瞻仰遺容。」
竟然是她死了!
我明明把聖旨給她了,為什麼會這樣?
難道…曹府…不,惠兒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不是說要保聖主的嗎?
難道只是除去三生門的借口?
真的是她死了嗎?
王愷揶揄地笑道︰「節哀順變。」
看著他幸災樂禍的笑眼,我心里霎時打翻了五味壇。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無心情搭理他。
只怕是他們也不確定死的究竟是不是門主。
如果今日不是意外,難道王肅把幼女送入三生門,是去做臥底的?
以她的智慧,定是早就堤防宿莽了。
那王肅又何嘗不會算到,這樣,將宿莽置于何地?
哎,一入侯門深似海。真不知道宿莽從小過的都是些什麼生活,難得遇見了曹邑,兩情相悅,卻終是沒能修得正果。
這遇見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眼前浮現那個花雨飄灑的庭院,瑩瑩白雪,凌風獨坐,一張熟悉的笑臉面具緩緩側頭。
我突然想到,她的美是哪一種了。
正是風華絕代!
死的,真的,是你嗎?
手心不知不覺沁滿了汗。
王愷輕聲道︰「到了。」
我握緊了拳,跟著王愷走進新城鄉侯府,迎上來的家丁行了禮,不聲不響地帶我們進了後院。
綠樹濃蔭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
那紛繁的香味,讓我心生一絲希望,也許…也許死的不是她。
家丁帶我們走進一個天井,從一個狹窄的入口走入地下石室,冷氣頃刻襲來。
只見中間的冰塌上躺著一襲華衣的女子,身邊放著那張詭異的笑臉面具,一張美玉無瑕的臉,飛眉入鬢,似桂如蘭。
第二次見到,仍然是覺得好美,美得似乎只是一縷芳魂。
我睜大眼楮看著這個安靜的仿佛只是睡著的女子,伸手去模那長長的睫毛,恍惚間那睫毛似乎微微抖動了一下,我不由手一僵,屏住了氣息,久久凝視,那美眸卻始終一動不動。
錯覺…是錯覺嗎?
那天在床沿上,波光流轉的鳳眼,眼底清澈得縴塵不染,對我展露驚為天人的一笑。
仿佛還在昨天,卻又恍如隔世了。
「你得拜我為師。」
「啊什麼啊!」
「真是笨死了。」
「為師倒總是看錯了你。」
「你是在怪我嗎?」。
「你能再叫一聲師父嗎?」。
你真的死了?你這麼容易就死了?
眼前朦朧起來,淚水模糊了那傾國傾城的容顏。
宿莽,她死了,你是高興呢還是難過呢?
回來的路上,王愷倒是識相地不再說廢話。
我有些困惑起來,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他,為什麼三生門門主的尸體會被保存在石室。
他淡然地揚起嘴角,笑道︰「你未見過姐夫馳騁沙場的英姿,自古英雄愛美人,司馬昭也是個多情之人。」
我听了他一句沒頭沒腦的回答,看著他意味深長的明眸,便緘了口自個琢磨出點意思來。
我胡思亂想從來都是很充沛的。
回想起那晚,她對百面寒聲說︰「人,只能自己成全自己。」
百面寒生問她如何不能成全她自己,她回答的是什麼來著?
難道,司馬昭跟三生門門主…不是吧,有這麼…哎。
不知不覺,回到了酒館。
「哎喲,阮籍剛走。」柳軒笑呵呵地湊過來,一副買了彩票問結果的表情︰「怎麼樣?」
看著這張臉,我卻想起的是那張笑臉面具。
生命好脆弱,世事好無常,人生,好好笑,又好可悲。
柳軒注意到我神色的異常,斂了笑問道︰「喂,怎麼了?」
我暗暗深吸了口氣告訴他︰「三生門門主死了,他們讓我去認尸。」
「啊?」柳軒微微蹙眉低吟︰「三生門。」
我把王愷的話復述了一遍,也把疑點說了一次。
柳軒沉默不語,接連喝了幾杯茶。
半晌,柳軒緩緩分析道︰「我覺得有兩種可能。一是,惠兒給你的是假的,設了圈套等三生門去鑽,但是宿莽師父卻順水推舟,讓你去攪合司馬氏和王肅的關系,而後親自出馬去曹府奪聖旨被殺;二是,惠兒給你的是真的,那麼為什麼三生門還要去曹府送命?」
我搖了搖頭。
柳軒狡黠地一笑,說︰「前些日子听聞鄄城曹鉞病重,曹府如今是曹煜當家,如果聯系起來想,那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
我心下一驚,曹府有了變故?我居然不知道?
也難怪,這些日子我都兩耳不聞窗外事的。
被柳軒賣的關子弄得不耐煩了,我冷聲道︰「什麼意思?」
柳軒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孺子不可教也。」
看著他那副裝模作樣的酸味,我氣不打一處來,蹙眉道︰「正經說事!」
「小丫頭!不懂你還不虛心求教!」柳軒白了我一眼,說道︰「結合你在曹府踫巧听見的內容,不妨設想,曹鉞與同父異母的曹邑曹煜存在爭權奪勢,如果曹邑的死,曹鉞月兌不了干系,那麼曹煜的腿廢了也可能與曹鉞有關,噯,你也中了箭的,怎麼沒見你廢了哪啊,曹府傳的太醫能比司馬家的差嗎?若是三生門拿到了真的聖旨還去曹府搗亂,就可能是幫曹煜去的,就是不知道惠兒在其中是什麼角色。如果說三生門門主的死是意外,那曹邑的重病就絕不是意外。」
我恍然,喃喃道︰「只要知道聖旨在哪里,也就迎刃而解了。」
柳軒眉頭一蹙,雙目銳利地盯著我,不滿道︰「你想干什麼?」
「你真是看得起我。」我扯了扯嘴角︰「放心,我才不想蹚渾水。」
柳軒呵呵一笑︰「不管閑事才乖!不過話說回來,你傾向于哪一種可能?」
我嘆道︰「無論哪一種,都不溫暖,我沒興趣。」
柳軒低吟了一聲,目光一閃,低聲道︰「怎麼回去我研究到一些眉目,你來幫我吧,我們也好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回去?
我訝然看著柳軒的眼楮,仿佛看到了過去,不由垂下目光。
柳軒亦是訝然地看著我,問道︰「怎麼?你不想回去?」
良久,我點了點頭。
他詫異地瞪著我,問︰「為什麼?這鬼地方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
我搖了搖頭︰「這個鬼地方固然沒有什麼我舍不得的,可原來那個鬼地方,也沒有什麼讓我想回去的。既來之,則安之,我在這里只是個不相干的人,挺好。」
柳軒一愣,訥訥道︰「原來的世界沒有你懷念的麼,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怎麼會不懷念的?你在逃避什麼?」
「你想多了,我只是樂不思蜀而已。」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起身離開︰「祝你好運,早日回家。」
不待柳軒發話,我匆匆離開。
我一直在努力走得很遠,上學,工作…我只想遠離他們,越遠越好。
還有比時間更難以逾越的距離嗎?
沒有。
如今天人永隔,已是最遠了。
我才不要回去。
無論哪里,都不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