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被燕兒叫醒。
一夜無夢,莫名失落。
還以為,至少會夢到她的。
竟是,如此涼薄。
發愣梳頭的檔兒,燕兒笑嘻嘻地往我膝上一趴,眨巴著眼楮說道︰「姐姐,天剛亮燕兒就瞧見阮公子的馬車在下面候著了。」
「就你眼尖。」我捏住燕兒小巧的鼻尖笑道︰「醒那麼早,可是太熱了晚上睡不好?」
可人的小丫頭搖了搖頭,說道︰「晚風吹進屋還是挺涼的,昨兒帳子里進了蚊子,被擾了一宿,早早就沒瞌睡了。」
燕兒憋著濃濃的鼻音笑道︰「姐姐,許是昨兒阮公子空等了一天,今兒怕姐姐再被劫走了,來守著了呢,嘻嘻,燕兒覺得阮公子比起柳掌櫃與姐姐更般配…」
燕兒嘰嘰喳喳的時候,我迅速梳好了頭。
一把抱起她嬌小的身軀,唬道︰「小小年紀就知道什麼般配了,看來明兒就得找個人家把你嫁出去了,省得我們酒仙子自己有了心思倒來消遣我了。」
燕兒臉一紅,嘟噥道︰「姐姐,燕兒錯了,其實燕兒是听阿意哥哥說,覺得姐姐和掌櫃挺好的,燕兒自個琢磨了會覺得阮公子更好些…」
「好了好了。」我把燕兒抱到榻上,幫她月兌了鞋,軟語道︰「姐姐這帳里沒蚊子,你再睡會,當心一會犯困,迷迷糊糊把酒坊里的酒給禍害了。」
燕兒應了聲,听話地鑽進帳里躺下。
我剛下了樓,便見一襲白衣勝雪,在寥寥數人的大堂里分外顯眼。
若不是這酒館非良地,尋常女兒家不來,高門閨秀更不會來,只怕要平白多出許些人來看這才俊淑儻的士族狂才。
人類,無論何時都對美色孜孜不倦地追求。
縱然如此,三國時期內外動蕩,魏朝也還未將美色推崇至極,否則,不說旁的,單是竹林七賢里,便不止嵇康這一絕色讓人垂涎了。
我怔怔地看著那襲白衣。
眉鬢生風的男子,舉手投足間坦蕩之氣渾然天成,一杯仰盡,如人飲水,眉宇間卻無貪杯之色。
突然覺得,我看不明白這顆放浪不羈的心。
阮籍忽然抬頭,目光粲若星河,微微一笑,朝我虛空舉杯,做了個敬酒的動作。
我心下嘆了口氣,下到大堂,環顧四下,阿意在櫃台上記賬,不見柳軒的影子。
我輕輕敲了敲櫃台問道︰「阿意,掌櫃呢?」
「啊?」阿意抬起頭一愣,半晌才恍然道︰「掌櫃不知怎麼了,昨晚開始就關屋子里閉門不出,早飯都是小高送進去的。」
淡淡青草香味傳來,一襲白衣立在身後,熟悉的聲音響起︰「姚遙。」
阿意看了阮籍一眼,又看著我小聲道︰「掌櫃的可能生病了,姚遙姑娘去看看掌櫃的?」
生病?我看是生氣才對。
我心下覺得好笑,回頭看了阮籍一眼,只見他也靜靜地望著我。
我向阿意點點頭︰「你給掌櫃的先請個大夫看看,我回來後去看他。」
阿意欲言又止,我轉過身,對阮籍低聲道︰「走吧。」
兩人徑直出了酒館,我給車夫說明了路線就上了馬車。
明明還算寬敞的車內,因為尷尬的對坐竟狹小了許多。
我正不知道目光落哪兒好,卻听他開口問道︰「姚遙,昨兒你…」
我微微垂目,避過阮籍星月般的目光,不冷不熱地打斷道︰「阮公子還是叫我姚遙姑娘吧。」
他輕笑了一聲,認真的語氣說著無賴的話︰「我不呢?」
「那是阮公子的自由。」我抬眼看了一眼阮籍似笑非笑的臉,冷然道︰「理睬不理睬是我的自由。」
阮籍舒了舒手臂,斜了斜身子,手肘搭在窗沿上,支著頭,一語不發地盯著我。
我漸漸心虛起來,便調整了方向,側對著他坐,撩開車窗,假意專注地看風景。
他冷不丁地發聲問道︰「你惱我?」
說不惱,這又明顯是惱了,口是心非反而不大度;可要承認惱了,那便是我還在意得緊,難道要不清不楚地糾纏下去?
我只好裝聾作啞,定定地看著窗外。
他又問道︰「你惱我什麼?」
你惱我什麼?
這問得,好似我並沒有可惱的理由,反而是在無理取鬧一樣。
我越發氣惱,卻條件反射地回頭一笑,反問道︰「我能惱公子什麼呀?」
他一手支這頭,一手拍了拍身側的座下,雙眸依然是看不明了的清澈,淡然笑道︰「不惱就坐過來。」
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就讓我從理直氣壯變成無話可說。
因為你在意的,對方卻並不在意,甚至毫無感知。
我假意沒有領會到他的意思,扭過頭看向窗外,用歡快的聲音說道︰「坐這兒可以看風景。」
他不再說話,我心下正要松口氣的時候,一只有力的手臂環上腰來,輕輕一帶,便將我攬了過去,坐到他懷里。
淡淡的青草香,伴隨著男子剛勁的陽光氣息,讓我大腦空白了一瞬。
背後那結實的胸膛,不同于一般門閥子弟的羸弱嬌貴,曾經在廣武山上也依過一次,可那時卻沒有發覺,這種結實,定是練過武的。
我驚醒過來,挺直了腰背,腰上環著的手臂立時緊了幾分。
我正要掙月兌,卻听他近在耳邊的聲音輕輕說道︰「這兒也可以看風景。」
重點一下變成了看風景,而不是我坐在他懷里,就好像坐他懷里看風景很平常。
明明是曖昧無比的舉動,在他做來,卻如此自然坦蕩。
我若掙月兌了,便煞了風景敗了風月。
可若不掙,心里是不甘的。
若在現代,這明擺著的三角關系,兩人該是心照不宣就此別過,可放到這會,卻變得無從說起。
人家這番親近,好似你們關系便至此,你若不表態,豈不變成你情我願?
但人家又沒有說要納你,你若要撇清關系,開口表明不做妾,豈不可笑?
我真想問一句︰對你來說,我算什麼?
明明在理的,卻如鯁在喉,恁地問不出口。
為何變得這般卑微。
「姚遙。」低聲的輕喚,如魅如惑。
我挺直了背,側著頭假裝看風景。
他難得柔聲地說道︰「我知道你惱我什麼。」
我脖子不由自主地有些僵,他知道?他知道卻假裝無知覺?
他淡淡的氣息掠過我耳鬢,說道︰「這一年,我尋過你的,打探到你被帶進過新城鄉侯府,我去找過,司馬昭說斷案當日便已放你出府,卻四下都尋不到你。你連個音訊都不留便沒了蹤影,我都不再惱你了,你是不是也不要惱我了?」
我不禁月兌口而出道︰「這和我惱你是兩回事。」
他不解地嗯了一聲。
思維不對等,我覺得再說下去也沒意思。
或者再惱下去,我便顯得不自量力,若再堪堪地問他我算什麼,豈不是無自知之明。
怎的讓自己鑽進了這圈子里。
我嘆了口氣,淡然道︰「無事。」
漫長的一段路,兩人無語。
馬車緩緩停下,馬車外傳來車夫的喚聲︰「公子,到了。」
他手臂松開的一刻,我立馬起身鑽出了馬車。
昔日白茫茫的一片,已是山花爛漫枝繁葉茂,晨曦的光透過葉縫灑下,遠遠傳來隱約的流水聲,蟲鳴鳥叫好不熱鬧。
我辨認了會方向,回憶著路線,踏著青草走了過去,來不及散去的露水沾濕了裙裾。
他交代車夫在原地等候,便緊緊跟來。
良久,他笑道︰「你這是要找個地方把阮某人丟了嗎?」。
心中一滯。昔日頎長的身影頃刻浮現在眼前,那時的我笑問︰「師父,您這是要找個地方把我丟了麼?」
恍然如昨。
我回過神,一邊撥開擋道的枝條,一邊向前走,回道︰「這叫山重水復疑無路。無論何時,地處何境,要相信只要堅持走下去,你會看到一個很美的世界。」
身後阮籍靜默不語,只有有條不紊的腳步聲響起。
走了許久,裙裾被浸濕地沉甸甸的,四下卻仍是滿目蒼翠。
我不由停下來,認真地看了看,心下暗惱……迷路了。
阮籍靜靜站著,半晌,緩緩問道︰「這兒嗎?」。
世事總不如計劃,一陣沮喪不由涌上心頭,我囁嚅道︰「不是…是我找不到了。」
他一听,卻低聲笑了。
我轉身咬牙道︰「算了,回去了。」
他一把拉住我笑道︰「不是山重水復疑無路嗎?」。
這話就是說,剛才是誰說要堅持走下去的來著!
我不由蹙眉道︰「可我現在找不到了,再走下去迷路了我們還怎麼回去?直接告訴你吧,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不由分說拉著我穿越樹叢︰「耳听為虛眼見為實,我想看你說的那個很美的世界」
一路亂走,我完全弄不清方向了,不知不覺來到一處山崖邊,視野霎時開闊。碧空萬里,艷陽千山,夏風習習,蝶影翩翩。
崖下一片寧靜的小山村,對戶池光亂,交軒岩翠連。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阮籍低吟著,目光迷離,仿佛看到那小橋流水人家,蔌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
冬天和夏天來看,真是不一樣的美啊。
我抬頭看向那張熟悉又陌生的側臉,夏日的光在那堅毅的輪廓上流淌,心中不由難過,緩緩垂下目光。
只听他因回憶的感傷而略微低沉的聲音,緩緩說道︰「我來過這里。」
「啊?」我訝然地抬頭看向他。
他堅毅的側臉,透出微微的迷蒙,低聲說道︰「年幼時,曾立于此,指天為誓,道之所在,雖千萬人逆之,吾往矣。」
這是說,毀禮的他,也曾崇禮,超世的他,也曾想要入世嗎?
那是什麼,讓一個立志王業的才子,將理想豪情隱咽。
「姚遙。」他清肅的聲音從頭頂瀉下,暖暖的夏風呼呼地吹著白色的衣袂,帶著淡淡的青草香。
我不自覺地乖順地應了一聲︰「嗯。」
「在你看來,我如何?」
我驀地一怔,他是在問我,我如何看他?
一個士族名士,問一個無身份的小小女子如何看他?
一個放浪不羈的笑世之人,也會在意旁人如何看他麼?
他見我訝然地看著他,淡然一笑,問道︰「如何?」
我斂了目光,回道︰「性至孝,情至深,才至盛,不拘禮法,不言朝政,容貌瑰杰,放浪形骸,志氣宏放,傲然獨得……」
他輕笑一聲,問道︰「你如何知我孝?如何知我情深?」
我喃喃道︰「世人皆知。」
他低下頭來看向我,明眸浩瀚,字字珠璣︰「我只問你。」
意思是,扯那些不相干的做什麼。
我迎著他深邃的目光看去,繚亂的風拂過他的衣袂,拂過他的眉鬢,拂過我的心頭,無意識地吐出八個字︰「遺世獨立,情非得已。」
他眼底一抹欣賞的亮光閃過,低聲道︰「知我者,卿也。」
非也。
我的認識,也不過是站在諸多學者分析的基礎上揣摩出的。
一只溫暖的手環上腰來,我一個激靈抬起頭,那張如玉的臉近在咫尺,我本能地掙開閃身到一旁。
他睜開了雙眼,明眸里有絲詫異。
我忍不住了,冷冷的質問月兌口而出卻成了怯怯的試探︰「公子可有想過,我要如何?我算什麼?」
他略微一怔,轉眼回過神,輕聲道︰「你原惱的是這個。」
「我原惱的是這個?」我不禁怒上心頭,一股腦全說了出來︰「我本不該惱這個是嗎?我沒資格惱這個是嗎?是啊,我自找的,人一輩子,誰沒愛過那麼幾個混蛋啊,權當吃一塹長一智了。」
他卻輕笑了起來,一步走近,低頭望著我,清清朗朗地說到︰「你若願意跟我,我定明媒正娶。」
名分,也不過是妾。
我盯著他的明眸,回道︰「不願意。」
他目光微微垂落了一下,低聲問道︰「為何?」
王愷曾說與我說話甚是無趣,如今我也體會到,把話說白,確實無趣。
我輕笑了一聲,答道︰「若得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可阮公子,你已有妻室,如此朝三暮四,可知多情薄幸?」
他眉頭微微一蹙,轉眼又已舒開,柔聲道︰「阿媛純善,定不欺你,至于宗族那邊,我定護你。」
不欺?與阮氏聯姻的定也是名門望族之女,從小心機堆里長大的,我一無身份無宗族的白白送去受虐豈不自尋死路?而他卻已認定她純善,我是啞巴吃黃連。
就算她真善弱至不欺妾侍,望族的門第血統的觀念如此強烈,他護得了一時,又如何護得了一世?
色衰則愛弛,若等他日才明白旁人承諾不過戲言一句,哪兒哭去?
我快走了幾步拉開距離,委婉謝絕道︰「我還養得活自己,阮公子護好發妻便是,她會給你一生關愛永不枯亡,好好珍惜。」
他微微低沉的聲音里透著莫名的冷冽︰「你既不甘願為妾,就如此與我同游天下執手偕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