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然成風 第二十五話 年少狂陽

作者 ︰

同游天下,執手偕老,遺世獨立兩心傾,管它什麼名分什麼世俗。

乍听之下,如此之魅惑。

若是初到洛陽之時,就憑盲目崇拜的勁頭,我也許腦袋一熱就雞啄米樣點頭了。可如今,一切看來,都有了不一樣的評判。

朝廷多次征闢他都不去,並不是真的寄情山水,不過是在局勢混亂之際的韜光養晦之計。

什麼同游天下執手偕老,縱然魅惑,卻是謊言。

在自尊心的驅動下,我不留情面地點破道︰「我何德何能讓堂堂名士說出這等糊弄的話?難道是你騙人騙得久了,連自個都給騙了?明明身在山水,心在王業,志不在游遍山川,而在天下統一,卻偏與我這等沒名沒品的女子隱世來掩飾心智,就這麼懼怕人看清麼?」

他的臉色微微一白,明眸如同星月震動了一瞬,繼而卻閃爍著喜悅與欣賞。

他微微張了張嘴,卻又閉上了,兩頰漫上一絲紅潤。

我知他是在等待時機,也知如今入仕確實不合時宜。

可我還是忍不住故意嘲諷地激道︰「既心向元凱就休說什麼永垂清風,不知世上最愚蠢的莫過于心懷理想卻光陰虛度嗎?」。

他果然神色一震,雙眸越發的明朗,而目光卻是罕見的柔情,朗朗若風的聲音中帶著莫名的情愫,動人心魄地說道︰「千金易得,知己難求,倘若知己又是紅顏,是何等幸事。姚遙,你已超出我意料太多,既看得如此清楚,只要你我同心,又何須顧忌所謂名分?」

名分自在心中?

哈,果然是不拘禮法之人,如此可恥的話從他這莊學大家的口中說出卻如此坦蕩。

我深吸了口氣,心下冷笑,轉過身淺笑道︰「我也曾想過,也為此努力過。」

他一伸手將我緊緊攬進堅實的懷里,明若日月的臉上浮現動容的笑意,低聲道︰「知己已難得,紅顏何處求。若得心靈犀,萬般皆可拋。」

我嗅著他衣襟的淡淡青草香,一字一頓地說到︰「世人都笑他人痴,哪知自己在紅塵?阮公子,小女子的原則是以心換心,請問,你有幾顆心吶?」

他的身子略微一僵。

我冷笑一聲,說道︰「人莫能測如阮籍,也不過是一顆心,既然阮公子的心已經不完整了,還如何交換?從知道阮公子有發妻開始,縱然小女子曾有攜手之願,但你我聯袂已是絕無可能之事了。」

他低下頭來看向我,目光透出莫名的深邃,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堅毅的直線。

我坦蕩地盯著他,微微一笑說︰「如果阮公子自重,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姚遙依然敬仰你。」

話說至此,直白無比,毫無趣味。

再放縱不羈,終究是士族子弟,風度氣質那是在娘胎里就頤養的,我都說得這麼清楚了,再糾纏下去,白白地跌了分。

他緩緩松了手臂,我退了一步離開他懷里,青草淡香也隨之彌散。

他微微揚了揚嘴角,冷笑道︰「還以為你與那些個俗世的女子不一樣。」

我失笑道︰「公子看走眼了,我就是個俗世的女子。」

夏風席卷過草地,吹得一白一綠的衣袂翩翩作響,樹林里鳥語婉轉,似訴如歌。

我轉身辨了辨方向,舉步離去。

他傲岸卓絕的身影忽然立在了眼前,卻是默然無語,頭也不回地朝著另一個方向不緊不慢地走去。

如此這般,是告訴我走錯了方向,卻是連一句提示也懶得說了。

我不近不遠地跟著,只見他堅毅灑月兌的背影,卻看不見表情,久而久之心下忐忑起來。

一路靜默。

回到馬車上,即使離得很近也一直無話。

他看著窗外,我也看著窗外,卻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突然後悔沒讓柳軒跟來,不然此刻也不會這樣尷尬了。

終于熬到了酒館,不等車夫掀簾子,我自己下了馬車,迅速溜進了大堂。

剛踏上扶梯,就被阿意叫住了。

阿意笑著湊過來說道︰「柳掌櫃還關在房里呢。」

我故意問︰「請大夫了嗎?」。

阿意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柳掌櫃好像是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

我假意擔憂地說到︰「哦,那還挺難治的,明兒我去看看哪有治心病的。」

丟下欲言又止的阿意,我轉身上樓。

正要回房,轉念一想,走到柳軒房前敲了敲門。

良久,一點動靜也沒有。

奇怪,就算生氣也都快一天了,又不是怨婦,該消氣了吧。

難不成,他已經回去了?我立馬推了門進去,四下沒有人影。

掀開帷幔,快步走進內屋,只見柳軒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柳修齊?」我喊了一聲,他卻半晌不見動靜。

我推了推他,也沒有反應。

我斂息屏氣,伸手探了探柳軒的鼻息…竟然沒了半點氣息。

該不是亂搗鼓什麼穿越偏方把自個整死了吧?!

我死命地晃他的肩︰「柳修齊?柳修齊?…」

妹的,難道真就這麼走了連聲招呼也不打!

「吵死了。」

我嚇得岔了氣,瞪著突然出聲的他半晌才緩過來。

柳軒懶洋洋地睜開一只眼,嗤笑道︰「叫我干什麼?」

我狠狠地掐柳軒手臂上的一丁點肉怒道︰「有病啊你,干嘛裝死嚇人!」

「哎喲喂,我哪有裝死嚇你?」他眉毛擰作一團,一手拍了拍床榻里厚厚的一堆書,一臉委屈地說道︰「我昨晚看了個通宵,今早吃了才睡的,打了個盹被你吵醒不說,你還惡人先告狀!」

我兩手齊齊去掐柳軒臂上的肉︰「你挺尸樣地躺這兒,還故意屏氣,你倒有理了!」

「好好!我錯了!我錯了,好女不跟男斗!」柳軒呲牙咧嘴地翻身坐起來,一臉憋屈地揉著手臂︰「話說回來,你跟有婦之夫私會怎麼樣了?」

我倒吸一口怒氣,啐道︰「柳秀氣同學,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他嘿嘿一笑道︰「算起來我是你學長。」

我白了柳軒一眼,冷哼道︰「就你這熊樣!」

「就我這熊樣?死了你還怕成那樣!」柳軒起身走到桌子前坐下︰「來,給哥說說你的小三歷險記。」

我不由怒道︰「柳!秀!氣!本來想告訴你的,現在,你休想听到一個字,跟你半毛錢關系也沒有!」

他波瀾不驚地側頭笑了笑說︰「三角關系一般都比較危險,老板掌握員工的情況,將來人家正妻殺上門來,我也好有點心理準備呀。」

滿嘴胡說八道!我走過去,把桌子一拍,怒目道︰「我要開家分店。」

「分店?」柳軒一愣,問道︰「搞什麼鬼?」

我白了他一眼說︰「等你回去了,我也好過得滋潤點啊!」

柳軒嘿嘿一笑︰「哦~剛才你不是怕我死了,是怕我丟下你一個人回去了吧。」

我也學著他嘿嘿一笑道︰「是啊是啊,我怕你來不及把遺產交代給我。」

柳軒白了我一眼,罵道︰「你腦子進水了吧,還真想在這里扎根了!」

我奇道︰「你說話好听點能死啊?」

柳軒嘴角一揚︰「呵呵,你見哪個員工跟老板要分店是拍桌子瞪眼的?」

我瞪著慢悠悠喝茶的柳軒︰「你到底給不給?」

見他半晌不睬我,我一掌拍到他背上,驚得他一口茶噴出來,茶水落滿衣襟。

「不給拉到!」

我丟下一句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硬話,在柳軒的咳嗽聲中,頭也不回地大步踏出柳軒的房間。

下午,酒肆里來了一個和尚,看了一眼以詩換酒的告示,張口就吟道︰「十里青山潮平遠,數聲啼鳥怨年華。晚風鬧來荷花問,當年沽酒在誰家?」

我不由被這才情非凡的和尚吸引住,細細打量著他清朗的眉目,隱約覺得有幾分熟悉。

阿意驚嘆了一聲迎上去道︰「大師,久見了。」

和尚阿彌陀佛了一番,在大堂里選了處靠窗的位置坐下。

這魏朝居然就有酒肉和尚了,真時尚!難道真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阿意端了酒食送過去,我特意掃了一眼,還好,有酒無肉,卻有一碟蜂蜜。

和尚喜甜食?真是奇怪。

突然,一道靈光閃過,我想起了與杜預同行的那個暴雨天,在府衙的窗前吟詩談笑的兩人。

這禿驢就是那個無良和尚?!

我向阿意打听了一下,原來這賊禿法號易水,也是出自門閥大家,曾是個進士,還是無字酒館的常客!

有關系有家底又有墨水,卻流連煙花之地而無心功名,不知怎麼就出了家,又突然離去多年。

真夠亂七八糟的!我實在不待見這和尚,便上了樓去看書,大堂就讓阿意打理了。

劉伶三天兩頭跑來喝酒,偶爾我也去陪他喝喝酒說說話。

世人都說劉伶寡言,可從我認識他開始,他在我印象里就是個話嘮。

「姚小丫頭!」

我不由打斷他戲謔道︰「你好歹也是個官吧,怎麼這麼閑啊?」

他說這叫無為而治。

我嗤之以鼻道︰「半桶水…你要麼像山濤前輩那樣認真干實事啊,要麼就像嵇康那樣天天彈琴喝酒。」

他笑道︰「小丫頭有所不知吧,這會子叔夜可比我忙多了。」

我訝然問他忙什麼?

他說,去年嵇康與長樂公主完婚,便已成皇室中人,終是身不由己,今年初便任了中散大夫。

這個…搞笑了啊!

想來去年菊花節,他們還圍攻山濤來著,今兒自個跑去做官了。

嘖嘖嘖,全是一群裝放縱的有志青年,純演員!

我一時興起,便與劉伶聊起嵇康來。

嵇康的父親是治書侍卿史嵇昭,他們的祖先本姓奚,原籍是會稽人,後來因避禍遷到譙郡,因為居住的地方有一座山叫嵇山,遂舍棄原姓,改姓嵇姓。

劉伶說︰「叔夜少有奇才,博覽群書,無師自通,學識淵博,人莫能測。」

我隨口問道︰「那嵇康跟阮籍,哪個更有才啊?」

劉伶抿了口酒,閉眼想了會,說道︰「嗣宗的父親是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

拼爹?!

我打斷道︰「酒鬼,就論他兩人才情高低,別扯旁的。」

劉伶也不惱,笑道︰「嗣宗年幼奇才異質,八歲便能屬文,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嗣宗卻是配得上‘真風流’三字。」

我不滿道︰「說了半天你也沒說出個誰高誰低啊!」

他嘿嘿一笑道︰「他們二人皆是才貌卓絕,我這酒鬼豈能妄斷。」

「嘖嘖嘖,竹林七賢哪個不狂啊,你裝什麼謙虛啊!」我睥了他一眼奇道︰「那你更喜歡哪個呀?」

他晃腦想了想,說道︰「叔夜的文風更得我心。」

「誰人背後不議人,誰人背後無人議。」

清明如水的聲音傳來,我不由心虛地一怔。

劉伶卻是依然坦然自若,笑嘻嘻道︰「說曹操曹操到啊!」

一襲白衣翩翩而入,素雅清冷卻難掩不凡氣宇,別具一番道骨仙風,絲毫未受皇室宗族的驕縱氣息感染。

那張精致地毫無瑕疵的臉上,雙目朗日月,二眉聚風雲,美如冠玉,俊逸出塵,簡直不食人間煙火。

除了嵇康,還能有誰?

不出意料地,他身側便是正太向秀,淺笑著露出可愛的酒窩。

嵇康放下手中的古琴,兩人施施然落座。

竹林七賢一聚,陋室頓時生輝。

劉伶問他如何得空。

嵇康盤膝而坐,將琴至于案上,淡淡回道︰「只許你無為,不許我無為麼?」

向秀笑道︰「叔夜特來尋知音了。」

只見嵇康輕挽雙手,微微垂目,縴縴玉指在琴弦上一撫,第一個音符便不同凡響。

流淌的琴聲,時而清虛淡遠,時而酣暢淋灕,時而冰泉凝咽,時而深沉凝重,激昂頓挫間,演繹著攝政刺韓王。

四下沉寂,唯有琴聲,如歌如訴。

絕妙的琴音牽動了心緒,我不由怔怔低聲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妙啊,妙啊!」

一聲余音,繞梁不絕。

嵇康緩緩抬起眼,向秀和劉伶卻還閉目沉醉。

而我是禁不住驚詫地瞪大著眼楮看著他,這琴技,真不是蓋的!

劉伶見我目瞪口呆,笑道︰「姚小丫頭可是沒听過這等仙樂?」

我合上微張的嘴,點了點頭,小心的問道︰「這是何曲?」

嵇康淡淡地吐出四個字︰「廣陵止息。」

我心神俱震,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廣陵散啊!

向秀淺笑著說道︰「開指一段,小序三段,俱名止息。」

劉伶難得正經,含笑道︰「大序五段︰井里、申誠、順物、因時、干時。正聲十八段︰取韓、呼幽、亡身、作氣、含志、沉思、返魂、物、沖冠、長虹、寒風、發怒、烈婦、收人、揚名、含光、沉名、投劍。」

向秀接著說道︰「亂聲十段︰峻跡、守質、歸政、仇畢、終思、同志、用事、辭卿、氣餃、微行。後序八段︰會止息意、意絕、悲志、嘆息、長吁、傷感、恨憤、亡計。叔夜,此曲你已爐火純青了。」

嵇康望著向秀微微頷首,淡然一笑,傾國傾城啊!

機會難得,若能習得這一後世絕響,我這趟穿越絕對是值啊!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能否教我?」

嵇康聞言,抬眼看向我,明眸淡然。

沒戲了,我不由失望地撇了撇嘴。

向秀笑道︰「姑娘莫惱,多人向叔夜求此曲都未得,他顧得緊呢。」

劉伶哈哈大笑,說道︰「算了吧姚小丫頭,叔夜精于笛,妙于琴,善于音律,尤其對琴及琴曲的嗜好成癖,你有得听就不錯了。」

我嘟噥了聲︰「小氣……」

劉伶笑嘻嘻地湊過來說︰「你的音律與叔夜相比如何?」

我回道︰「自然不及。」

劉伶說︰「那你還好意思問人要曲,就不怕東施效顰?」

我氣得口不擇言道︰「做人就是要虛心求教不恥下問啊!」

此話一出,向秀和劉伶皆扶案大笑起來,嵇康明眸微亮,也是忍俊不禁。

我臉皮再厚也賴不下去了,便起身離去。

在那兩人歡快的笑聲中,一淡然的聲音說道︰「你若能拿一首好曲來換,我便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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