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然成風 第三十二話 殘紅去冷

作者 ︰

惴惴不安了一日,決定去找柳軒商量。

推開了柳軒的房門,目瞪口呆。

濃濃的檀香味撲面直來,屋內亂起八糟的紅線縱橫穿梭,地板上的白色粉末赫然勾勒出陰陽八卦陣,中間一面小銅鏡,四周放著一袖珍的鐘磬、一把蒙蒙的鐵斧、一精致的扁嘴壺、一迷你的小塔。

這…四大神器?

東皇鐘、盤古斧、昊天塔,呃,還有個叫什麼來著?

柳軒從哪弄的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我喚了一聲︰「柳秀氣?」

無人回應。

陰森的涼意直躥上背脊。

我不過才十幾天沒進來啊,一眨眼被他弄得這麼烏煙瘴氣。

這麼下去該不會走火入魔吧。

遲疑了一會,我扒開纏繞繚亂的紅線,艱難地挪到窗前。

推開窗,秋光霎時把屋內照的清亮,一股子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

「你干什麼!」一陌生的慍怒聲乍響。

我唬了一跳,猛然回身看到從門口一腳踏入的柳軒。

剛剛那聲音是他的?

驚疑的檔兒,柳軒敏捷地穿過橫七豎八的紅線躥到窗前,「啪」地一聲迅速地關了窗。

我不滿地甩手道︰「你搞什麼鬼啊?」

他全然沒有理會我,兀自翻箱倒櫃。

我一巴掌扇到他肩膀上嗔道︰「跟你說話呢!」

他搗鼓了半晌,猛然站起身,面色嚴峻地盯著我道︰「你是不是動我東西了?」

那面色是不同于以往的散漫,一股子陌生漫上心間。

明明每天生活地這麼近,可我怎麼覺得像是有很久沒見過他了?

「你是不是動我東西了?」他聲音徒然提高了一度。

我眼楮一瞪,用比他更高的聲音回到︰「誰高興動你東西啊!!」

他看向我的眼楮泛出洶涌的怒意,周身的氣息變了味道。

我不由地心頭一憋屈,聲音帶了懦懦的問道︰「柳秀氣,你怎麼了?」

他靜靜地看著我,怒氣漸漸平復了下來。

驀地,他目光一亮,一步跨到我身後,翻開案上的厚書,拿了夾在其中的什麼東西藏進了袖子中。

一語不發地他就往外走,我一把拉住他怒道︰「柳修齊!」

他總算是回過頭,正常地看了我一眼道︰「我要出去一段時日,你好生待著。」

我問他去哪兒做什麼。

他說他去找龍脈。

我蹙眉道︰「你什麼轉職看風水了?」

他嘿嘿一笑,面色恢復了往日熟悉的散漫道︰「找到龍脈,咱們就要能回去了。」

我一怔。

回去?

真的假的?

他撂了話就轉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到︰「等等,我有事跟你說。」

他回過頭來,笑道︰「我知道,你不就不想回去嘛,這個等我回來再說啊,乖!」

我出神的檔兒,他敏捷地穿過紅線向門外走去。

我急道︰「柳修齊!」

他回過頭,微微蹙眉道︰「又怎麼啦?」

這樣的柳軒,讓我陌生。

不,也許是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並未真正地去體會過他的苦心。

一個人的戰場,是多麼的孤獨。

沒想到他要回去的信念是這般強烈。

如果告訴他,如今我們所處的時空好像已經偏離了歷史的軌道,那後果,會是什麼?

他會不會以為,是我不想回去而故意搗亂的?

越想越不敢告訴他了,我怕他崩潰,我怕失去這個同伴。

他側過身來,疑道︰「你想跟我一起去?」

我搖了搖頭。

也許他這會子出去正好,省的在酒館里听到什麼風聲。

他疑道︰「你是不是有別的事啊?」

我微微垂目,扯出一個笑容道︰「沒,注意安全,一切小心。」

他好氣又好笑地掃了我一眼,轉了身揮了揮手,一轉眼出了門。

翌日,劉伶來到酒館。

他笑嘻嘻地向我招了招手道︰「姚小丫頭!」

我說我今兒沒空。

阿意招呼著隨口問道︰「劉爺,怎麼不見阮公子?」

我心里咯 一下。

劉伶笑問︰「你問的大阮還是小阮啊?」

阿意笑說︰「自是前兒常跟劉爺一塊的阮咸公子啊。」

我默默轉身,悄悄往樓上走去。

卻听劉伶笑道︰「听嗣宗說去山陽游山歷水了。」

我心中一頓。

游山歷水?

若是人沒了,隨便什麼墜崖的死因都無人懷疑。

阮家竟把此事就這樣掩過去了。

王親貴族面前,門閥子弟的命尚如草芥,何況我們這些螻蟻?

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樣枉死。

濃烈的悲涼油然而生。

我究竟是在以不變應萬變,還是在坐以待斃?

秋天一晃到了深末。

不堪紅葉青苔地,又是涼風暮雨天。

隨著一輛馬車停在店門口,看似平靜的生活終究到了被打破的一刻。

不安漸漸彌漫開。

一看著分外機靈可靠的高挑奴才行了個禮道︰「曹三爺請姚遙姑娘走一趟。」

曹煜?!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

新仇舊恨,今天我們一起算。

轎子晃晃悠悠了好一陣,卻出了城到了一座密林里的水榭庭院。

我盛氣凌人地推門而入,卻見正屋里端坐著一窈窕的身姿,一身華麗的衣著,一雙靈秀的眼楮,臉色卻略略蒼白得不自然。

惠兒淺笑道︰「宿莽,久見了。」

我一怔,回敬一笑︰「別來無恙。」

她緩緩起身,身形憔悴,一雙冰涼的手拉著我坐下。

我猛然想起,那個美得不得了的中秋明月夜,點在眉心上的那一指冰涼。

她掏出手絹側頭咳嗽了幾聲。

我問她是不是生病了。

她搖了搖頭,笑了笑︰「偶感風寒,不礙事。」

我問她是否知道前兒曹煜到洛陽來找過我。

她說她知。

我心下明了一些,問她︰「今兒來,可是為那事?」

她搖了搖頭,說那事她只知道是有人送了匿名信給曹煜,說是洛陽無字酒館有個女子在暗中調查三生門,有了些線索,可能與曹府丟失的東西有關。

她說︰「東西本就在府中。」

我一驚︰「東西在府中?」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連連咳嗽了幾聲,緩了口氣道︰「你先听我說。」

我點了點頭,表示不再打斷。

她說,曹煜本不想理會,但想起我在無字酒館,恐怕與我有牽連,便派了人去打探,幾日後曹煜帶了幾人匆匆出了鄄城,回來時多了個黑匣子。

惠兒問他是什麼,他沒說,進了祠堂將匣子放到了曹邑牌位前的祭台上。

我問她可有打開看過。

她說曹煜不讓人接近祠堂,所以她沒有機會,但她擔心我,便趁曹煜外出時動身來了洛陽。

她深吸了口氣,低聲道︰「小莽,對不起,那次你冒死來找我尋東西,我還是給了你假的。」

我驚訝出聲︰「假的?!」

阮籍不是說,我給寒櫻的那個是密旨的一半嗎?

如何成了假的了?

為何寒櫻只字不提?

她點了點頭︰「即使門主的目的是保聖主,我仍然無法把東西交給你。因為,那是曹煜翻盤的唯一籌碼。」

她說,先前的刺客奪旨,是曹鉞自導自演的殺局,除掉了曹邑,曹鉞還不放過曹煜。那次曹煜負傷回來,曹鉞暗暗命人將傷藥換成毒藥,被她撞見換了回來,然後她把內幕告訴了曹煜。曹煜決定將計就計,假裝中毒癱瘓,降低曹鉞的戒心。

我心下思量,柳軒的分析,也八九不離十了。

她舒了口氣道︰「可曹府都在曹鉞一手的控制下,不借助外力,曹煜無覆手之力。我暗中聯系門主,用密旨作籌碼,讓三生門出手幫曹煜奪權。」

我嘆了口氣︰「沒想到,門主卻意外地命喪曹府。」

她淒然地笑了笑︰「不是意外…一切不過在曹煜的計劃之中。」

好個一箭雙雕,既撂倒了曹鉞,又鏟除了三生門。

我心下驚懼,曹煜的心機已到這番地步!

惠兒的處境,可想而知了。

她臉色一變,手絹飄落在地,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惠兒!」我驚得跳起,連忙扶住惠兒搖搖欲墜的身子。

她柳眉若蹙,臉上精美的五官痛苦地都有些扭曲了,氣若游絲︰「叫…初冷…」

「初冷?」我大喊道︰「初冷!」

那機靈可靠的奴才立馬推門而入,迅速地從懷里掏出一小小的紫瓶,喂她飲下。

半晌,她臉色緩和了些。

初冷抓起她的手把了會脈,蹙眉道︰「時間不多了,長話短說。」

我抱著她坐定,急道︰「這是怎麼回事!」

初冷不屑地斜了我一眼說︰「你看不出來嗎?」。

她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得喚道︰「初冷。」

我一急吼道︰「說!到底怎麼回事!是曹煜那王八蛋嗎?」。

初冷看了惠兒一眼,抿緊了嘴。

她笑著搖了搖頭︰「小莽,我時日不多了,你我姐妹一場,能再你一面,我已滿足了。」

我哽咽道︰「惠兒,我去給你找最好的大夫!」

「夠了!」初冷沉聲道︰「惠兒信你失了憶,我可不信!收起你的那些虛情假意!」

我一愣︰「你…你什麼意思?」

她抓緊我的衣袂,輕聲道︰「初冷,你先出去。」

初冷緘了口,冷冷掃了我一眼離去。

我訝然地看向惠兒︰「他也是三生門的人?」

她點了點頭︰「宿莽,我中的是三生門奇毒笙歌散,除了門主,無人可解。」

「寒櫻下的毒?」

她一怔,淡淡一笑︰「原來,門主名寒櫻。」

我急道︰「是她下的毒?」

她舒了口氣道︰「門主不是真要我性命,那日我找門主交易,門主只是為防曹府之事有詐,許諾事成之後替我解毒。」

我倒吸一口冷氣︰「即使如此,曹煜還是把她殺了!」

她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不關他的事,他有他的難處,他有他的背負,縱然情深,奈何,緣淺。」

不關他的事?如何不關他的事?

他把你作為一顆棋子,你明明知道啊!

我眼楮一酸,淚奪眶而出。

傻惠兒!

他尚且不顧慮你的性命,你還為她迷途不知返。

這哪里值得!

不過是年幼時的一次錯遇,哪里值得你付出一生!

她抖著冰涼的手拂去我臉上的淚笑道︰「我們難得一見,莫哭!」

我側頭咬牙道「我定要他償還!」

她嘆了一口氣︰「生死有命,你明知我不悔,你若傷他,九泉之下我如何安心。」

我深吸了口氣,仰頭止住了眼淚,沉聲道︰「跟我走,我不會讓你再留在那混蛋身邊了。」

她笑了,輕輕地搖了搖頭︰「最後的日子,就成全我,讓我與他共度吧。」

我不由得惱怒︰「那你干嘛找我來說這些!」

她舒了口氣道笑道︰「還記得嗎,那日我問你,真正的愛,是經得起背叛的,還是經不起背叛的。今兒,我只是想知道,你我之間的情誼,是前者還是後者。」

往事一幕幕,翻涌而過,我咬緊了牙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含淚道︰「小莽,我有,一事相求。」

我咬牙道「等你好了,莫說一件,一百件你盡管差遣我!」

她笑了笑︰「我求你,在我走後,保全初冷。我欠他的,此生無法償還了。」

「你說什麼傻話!有毒藥就一定有解藥!解了毒,自個欠的自個還他!」

她搖了搖頭道︰「曹煜答應過他二哥一定護你周全,他定不會違背誓言,只有你,能保全初冷了…誰讓我們是好姐妹呢…今生,我是來還曹煜的,今生欠下初冷的,只有來生還了…」

我神不守舍地搖了搖頭。

她倏忽一蹙眉,一絲血從嘴角溢了出來︰「自己的身子,我很清楚,拜托你了,好嗎…」

我連連點頭,抖落了眼眶里擠滿的淚水︰「你別說了,你別說了!我答應你!只要我在一天,就一定護他周全!」

她閉上眼笑了笑︰「小莽,我欠你的,也只能來生還了。」

我緊緊抱著她單薄的身子,淚如雨下。

她面色蒼白,紫青交錯的血脈漸漸隱現,額頭冒出細密的冷汗,氣若游絲道︰「讓…初冷…送我…回…府。」

我剛喊了聲初冷,「砰」地一聲,門被初冷撞開。

渾身是傷的初冷飛進屋內,倒地不醒。

曹煜面色陰寒,手握血淋淋的劍踏了進來,一股血腥味在房間里散開。

發怔的檔兒,曹煜一劍劈下,面前的桌子裂成兩半轟然倒地,森森然的劍氣撲面而來。

我嚇得一時大腦空白,隱隱覺得一劍會劈到我們頭上。

看著他一步一步逼近,我連忙開口︰「曹,曹煜,你,你听我說,惠兒只是,只是找我敘舊…」

一劍刺來,我抱著惠兒躲閃,倉皇間踩到裙裾,齊齊向後摔去。

他一伸手拉住惠兒,我摔倒在地。

卻見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劍,刺穿了惠兒的心口。

他迅速拔出了劍,頃刻間嫣紅噴滿了曹煜的黑色錦衣。

我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恍惚間曹煜橫抱著惠兒的尸體向外走去。

我癱坐在地,驚懼無言。

他抱起惠兒頭也不回走出屋子,縱身上了馬,帶著一小隊侍衛絕塵而去。

我渾身無力,卻吼出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分貝︰「曹煜!你不得好死!」

我咬緊牙瞪著曹煜遠去的身影呢喃道︰「你不得好死!」

頹軟良久,踉蹌著站起,去查看初冷的情況。

還有氣息。

大夫說劍傷並沒有傷到要害,縫好了按時用藥,好生修養,不久就能痊愈。

棘手的是他體內的毒,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請了好幾個大夫都束手無策,說什麼時候醒就要看造化了。

我把初冷安頓到了歸夢闌,從豁然之境找來雨兒和一個老實的小子鴻遠一起幫忙照顧初冷。

晚飯後我到歸夢闌,鬼使神差地踱到後院。

本以為阮籍會將墳冢遷走,不想還在。

每日我便來看看初冷,偶爾帶點陳釀的酒去那青冢旁坐坐。

不知何時起,已不再畏懼。

死生,不過如此。

呵,對旁人的死這般豁然,卻不知對自己的死是否也能這般看得開。

總是告誡自己,定要活得讓自己在死去的那一刻無怨無悔。

可臨死的那一瞬,我真能含笑而終了然無憾麼?

一晃兩個多月過去了。

柳軒還未回來,酒館大部分事物都是阿意獨當一面。

豁然之境漸漸穩定,已不需我們過多插手。

前兒劉伶還來問我跟嵇康換曲準備得如何了。

如今我沒心思去琢磨那個,寥寥幾句回了他。

不知是態度不好惹他不高興了還是他真忙了,數個星期來,終日不見這個酒鬼閑官的人影。

冬至,初冷的劍傷已痊愈,卻依然昏迷不醒。

黃昏,我剛踏進歸夢闌,雨兒就急急忙忙地迎出來喚道︰「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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