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然成風 第三十六話 花開堪折

作者 ︰

放得不徹底,愛得不決絕——

那她是徹底的那個,還是決絕的那個?

「去請五色梅來。」瀟瀟笑語吩咐了一聲。

門外候著的小丫頭立馬應了聲,快步離去。

我正要回避,她說不必,說既然我已听過故事,難道不想看看那位女子。

不多時,「吱呀」一聲,小丫頭推開門道︰「花主,梅姑娘到了。」

語落,一窈窕女子芊芊細步邁進來,一身素衣難掩綽綽風姿,面無表情的一張臉,五官很精致,依稀可見當年寒梅的冷艷傾城。

但因長期郁結和缺乏調養,眉宇幽冷,面容有些暗淡無光。

瀟瀟伸出玉指輕輕挑起她的下巴,含笑道︰「好妹妹,一些時日不見,越發憔悴得動人了,知道的明了你是自個良心有愧,食不知味寢不安。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們後庭花水土不好,養不起你這朵五色梅。」

女子面無表情地垂了目光,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了一瞬,柔弱無聲,惹人憐愛。

瀟瀟縴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撫上女子的臉頰,一手挽袖掩笑道︰「嘖嘖,不愧為名噪一時的洛陽名妓,將妹妹束之高閣真是浪費了。」

一直行同草木的女子,聞語驀然抬眼看向瀟瀟,黯然的眸子閃過一絲絲悸動,幽幽說道︰「你答應過易郎,不迫五色梅接客。」

瀟瀟縱聲大笑起來,清脆的笑聲中她微微仰起的脖子白皙動人,一聲聲的笑更是蠱惑人心。

女子不動聲色。

瀟瀟含情的眉角微微一挑,柔聲道︰「不錯,雖然你的易郎前兒遠赴黃泉去了,我瀟瀟依然會信守承諾,保你在此孤獨終老。」

女子依舊面無表情,但在听到「黃泉」兩字時,原本黯淡的雙眸,徒然一凌,恨意昭然若揭。

瀟瀟的玉手從女子的臉頰上緩緩落下,輕輕拍了拍她的心口道︰「好妹妹,別緊張,姐姐今兒是讓你安安心,以後好吃好睡好好養著就是,不用擔憂姐姐會背信棄義。」

女子郁結的眉宇微微蹙起了淺淺的痕跡,雙眸中的光亮一縱即逝,又恢復了如同草木般的神色。

瀟瀟笑道︰「無事了,好妹妹下去歇著吧。」

女子略略垂了目,眼角的凌光依然沒能掩住,流露了點滴的幽怨。

她面無表情,緩緩轉了身,芊芊細步,飄若浮萍,靜靜離去,輕輕的腳步聲,帶著絲絲顫意,仿佛用盡了力氣,卻又恍如蓄滿了悲憤。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留這樣的人在身邊,無異于放了顆不定時的炸彈。

我告訴瀟瀟,她恨她。

瀟瀟粲然一笑玉齒頰,舉步若舞,輕倚道醉生塌上,溫潤如玉的聲音說道︰「她越恨,我越愛。」

我疑道︰「你不恨她?」

她妖媚地縱聲大笑,說道︰「愛一個人,往往耗盡芳華,但恨一個人,卻是比愛一個人更吃力,耗盡的是自己的心。你愛一個人的時候,就算那人不愛你,但懷著希望的內心總是鮮活的,而當你恨一個人的時候,你的世界就是地獄,有的只是無盡頭的煎熬。」

我只听過由愛生恨,有恨生愛真是聞所未聞。

看著眼前巧笑嫣然的女子,真不知她是太聰明,還是太愚蠢。

愛情,並不是生活的全部。

她口口聲聲說,女人不僅僅是男人的附庸,可她又何嘗不是淪落為了渡不過易水的瀟瀟之風。

漂泊不定,來去無依。

我心下嘆息,說道︰「人,不只是為愛恨而生的。」

「哦?」她漫不經心地捻起榻上的花瓣,隨口道︰「那你為何而生?」

我?

心中一頓,啞然失聲。

她抬眼看向我,蕩漾著春水秋光的明眸,是不言而喻的哂笑。

她不是太聰明,也不是太愚蠢,只是太決絕。

決絕到不給背叛她的人任何生路,決絕到不給自己的余生新的開始。

為何?

為何有些人,真如為愛而生。

為愛而死。

而我們,這更多的人,卻要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為何存在。

生不知其命,死不得其所。

到底,誰才是悲劇。

午後,小睡醒來,我閉門練習《胡笳十八拍》。

這曲子反復彈了很多次,總有幾處不清楚。

久久思索不得解,正有些煩悶,小丫頭通報說有客人來了。

我問是什麼人,小丫頭說是位年輕公子。

雖說來後庭花的也有半數是真為琴藝歌舞,但這年輕的,多半是尋美色的放浪子弟。

我告訴小丫頭︰「不見。」

門外一清朗的男聲傳來︰「寒姑娘,前兩次來拜訪,姑娘也是避而不見,不知在下是哪里讓姑娘不待見了。」

前兩次?

近來拒的人多了,我也不曾注意,看來這是個倒霉的。

常言道,事不過三,凡事適可而止,架子太大,風必摧之。

更何況,能來後庭花的都非易于之輩,真惹毛了哪個,倒也不怕他什麼手段,畢竟後庭花花主也不是吃素的,只是怕處理起來麻煩。

寄人籬下,不給別人惹事的道理總是要明白的。

我抱了琵琶移步里屋,垂了簾子,回道︰「不知公子屈尊至此,寒櫻怠慢了,前兒幾次身子不適,還望公子見諒。」

清朗的男聲回道︰「無三不成禮,寒姑娘不必介懷,若是身子不適,某人明日再來拜訪。」

頓時,我對這個人有了點好感。

不說那句「無三不成禮」的冷幽默,也不說那真假難辨的善解人意,單是那聲「寒姑娘」給予的尊重,便不同于以往的人歷來喚的「櫻姑娘」隨意輕佻。

但是人家都說了下次了,我再留人家反而矯做,干脆認了這個順水人情,便說道︰「多謝公子,那明日寒櫻恭候公子大駕。」

翌日,他如時來赴約。

一曲下來,發現他也算得真為琴而來的人。

臨走,我問他︰「公子如何稱呼?」

他清朗地回道︰「羊祜。」

目送著他離開,手心已出了一片虛汗。

接連幾日,羊祜都來。

雖說這張臉他絕對認不出來,但總有點虛,

一曲畢,不同于往常的幾句精短評判,他問道︰「寒姑娘,可否移步簾外?」

我說不可。

他問︰「有何原因?」

我淡然道︰「無。只是不想。」

他不再提,後面幾日一直都是規規矩矩地靜靜听曲子。

據我所知,這只羊可不是這般善罷甘休的人呢,難道被小七訓得轉性了?

倏忽間抬起眼,卻見一張書生玉面正含笑俯視,心一驚,亂了音。

他掀開簾子的手一動不動,目光狡黠,但笑不語。

我按住顫動的琴弦,仰頭坦蕩地直視他。

他清朗地說道︰「果然人如其琴,精妙無雙,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我嘴角微揚道︰「我很貴。」

他明眸皓齒地大笑道︰「談話尚且千兩,見面才百兩羊某是穩賺不賠了。」

雖說第一次在菊花大會上,被這只羊拆過台,後來在軍營里還讓小七險些誤會,不過我還真沒打心眼里討厭這只羊。

正好,讓這頭不安分的羊,給我傳傳風聲,好早日實現計劃。

終于,谷雨那天,我等到了要等的人。

由于司馬師即將再隨軍出征,司馬師之妻吳瑕命人前來買遠近聞名的琵琶寒櫻入府。

臨走前,瀟瀟對我說︰「一如紅塵身難返,你可想好了,到底是要做這後庭里可望不可即的彼岸,還是做那最是人間留不住的寒櫻。」

我笑回她道︰「花落花開自有時,莫問奴歸處。」

在當晚的家宴上,司馬師輕衣淡顏,難一代豪杰的掩雄才大略。

四下氣氛隨和,卻透著一股子肅然。

堂下五個女孩,華衣錦袖,最大的不過十四五歲,小的大概八九歲,個個容貌端正,正襟危坐。

司馬師身側,盛裝雍容的女子,臉若銀盤,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

身為鎮北將軍之女的吳瑕,說起來,應是要身份有身份,要美貌有美貌,可高坐堂上的司馬師跟她連目光都少有交集。

我一襲雲衣裳,青絲挽成芙蓉髻,娥眉青黛,雙目含情,玉肌紅唇,猶抱琵琶半遮面,果足踏上大堂的地毯,腳踝上的小鈴鐺隨著腳步清脆作響。

滿堂的人齊齊閃過一絲驚艷。

我頷首淺笑,細步淺淺,華袖一舞款款落座。

等著吧,好戲,還在後頭。

一曲畢,高堂上的美人有些動容地看向我,端莊地問道︰「這是何曲?」

我嫣然一笑道︰「別亦難。」

司馬師面無表情地掃了我一眼,冷然道︰「本將軍從未听過,重奏。」

吳瑕面色一斂,黯然地點了點頭,淡然笑道︰「你換一曲,為將軍壯行。」

我就是挑你們聞所未聞的!

我起身點頭行禮,重新坐下,再奏一曲。

司馬師依舊面無表情,劍眉微調道︰「這又是何曲?」

我嘴角一揚道︰「風飛沙。預祝將軍凱旋!」

吳瑕點頭笑了笑,柔聲道︰「妾身尋得的這個樂師,將軍可還滿意?」

司馬師目不斜視,嘴角一揚道︰「有勞夫人了。」

司馬師嘴上雖然這麼說,可還是把我打發了下去。

翌日,司馬師一身戎裝,駕馬絕塵而去,吳瑕臉上是深不可測的落寞。

本以為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但吳瑕卻是出乎我意料地待我不薄。

將我安置在風水不錯的水榭小院,題字︰空谷。

這個不知心思的美人,偶爾來听听我彈琵琶,有時也只是來看看我,聊聊天,品品茶,下下棋。

不知不覺,又是仲夏。

我漸漸喜歡上這個優雅內斂,端莊善良的女子。

一日,我無所事事地在園子里閑逛,遠遠地,看見她倚在美人靠上,望著池中含苞待放的白蓮出神,眉宇間是淡淡的憂傷。

我讓人把琵琶拿來,給她彈了一曲《梅花三弄》。

她回眸一笑,靜靜地看著我,直到一曲終了,她才緩緩輕聲道︰「將軍,快回了。」

可我不明白,她明明喜歡司馬師,可為什麼司馬師要回來了,她卻這樣不開心。

幾日後,司馬師還沒有回來,到來了個不速之客。

一聲熟悉又陌生的輕笑傳來,充滿磁性的聲音動人心魄。

轉眼一襲白衣勝雪映入眼簾,飄飄衣袂撒發著淡淡清香。

一張俊朗秀麗的臉帶著溫和的笑意,低吟淺唱道︰「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我坦然望著王戎,緩緩起身行了一禮道︰「公子見笑了。」

他凝視著我一字一頓道︰「久見了。」

我嫣然一笑回道︰「小女子何曾見過公子。」

他白皙修長的手指纏上我肩上垂落的青絲,低聲笑道︰「夢里。」

夢你妹夫!

我嘴角一揚,冷聲道︰「公子有何貴干?」

他微微一笑道︰「好個傾城琵琶傾國寒櫻,聞名不如見面,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聞仙曲。」

我回以一笑道︰「寒櫻今兒不適,還請公子見諒。」

他溫潤如玉地嘆道︰「可惜了,可惜了,一樣的花顏一樣的名字,卻不是同一株。」

我暗暗一驚,右手不由地虛抓了一把。轉身進屋抱了琵琶出來,笑道︰「承蒙公子抬舉,獻丑了!」

轉軸撥弦三兩聲,指底傷風悲颯颯。

王戎的聲音隱約飄來︰「按計劃,此時你不應該隨司馬師出征了嗎?」。

「計劃往往趕不上變化。」我望著王戎一笑,琵琶聲不斷,十指如風。

千古恨,酬清絕。

荻花落,兵馬歇。

冰泉冷塞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

他盯著我︰「哦?若非這張容顏不夠,便是心意不夠。」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小弦切切如私語,大弦嘈嘈如急雨。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啪啪啪」零落的掌聲響起,他撫掌笑道︰「好,好個,十面埋伏。」

我微微一挑眉道︰「公子謬贊了!」

他溫和地看著我輕聲道︰「寒櫻,別辜負了這個好名字,和賞花的人。」

我盯著他俊朗的臉,一字一頓道︰「謝公子提點。」

當初和阮籍商議,決定讓我潛入司馬師身邊,可在後庭花耽誤了不少時間,來到這邊還沒來得及下手,司馬師就出征了。

久久沒有收到我的消息,疑我有變,王戎這才不請自來。

果然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司馬師的軍隊班師途中,又生事變,歸期一再後延。

吳瑕幾乎每天都來空谷坐會,也不多言語,只是听我彈琵琶,一直默默到深夜,眉宇間,悲喜難辨。

我終是忍不住了︰「夫人,你有心事。」

她望著池中盛開的睡美人,輕輕地嘆了口氣︰「將軍的歸期又延後了。」

「可寒櫻看出來,即使將軍按期歸來,夫人也很不安。」

她微微一怔,漸漸垂下目光,呢喃道︰「我很不安?」

我淺淺一笑道︰「夫人不妨說說,寒櫻可為夫人分憂。」

她默默了半晌,一雙美目憂傷地看著我,輕聲道︰「寒櫻,情字何解?」

我心猛然一震,想起曾經也有人問過同樣的問題,不由黯然嘆道︰「無解。」

她呢喃著垂下淒婉的目光,風微微吹散她的發絲,月色朦朧,人亦然。

我問她如何為情所困。

她抬起一雙深不見底的美眸看向我,朱唇輕啟︰「將軍,要娶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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