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按照戚沁的推算,這一天是海盜船近海靠岸的日子。他記得周二說過,每逢十或五,海盜船都到東海灣這片海域來,船上的海盜在近海處將船停下再搭小船上岸,于是他將指認海盜船的日子定在了這一天。雖然對此事他一點把握都沒有,但眼下除了冒險做這次賭注之外,他別無選擇,更何況有賭未必輸。
趁著夜色,四艘輕舸從墨虎灘入海,每一艘都是制作精良的官船,即輕便又快捷。即使海況復雜,有了戚沁的帶領,不消一盞茶的功夫,四艘船就順利地駛離了海岸灘涂。石美宏押著戚沁在頭船上引路,其余的三艘船上每船四人都是他親自挑選的水性好的精英下屬,對于這次行動他還是做足了準備工作,除了一個大麻煩之外—石美玉。石美宏當然是不肯帶她上船的,但耐不住趙旼幫她施壓,石美宏才勉為其難將她帶了上來,他這樣做至少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作為條件可以把趙旼留在岸上,相比較而言,保護趙旼的安全更是頭等重要的大事。
因為有了石美玉的加入,這次官府押戚沁去指認海盜船的行動看起來更像是一場出游。
戚沁被關入大牢的這幾天,石美玉總會找借口去看看她,戚沁對她提出的問題都盡自己最大努力毫無保留地回答,他覺得這樣可以讓他在心里覺得少虧欠她一些。三保還是沒有消息,戚沁越來越害怕听到關于他的消息,他知道此刻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冰兒為什麼要授意自己這樣做?即使冰兒不說他或許也會這樣做吧,畢竟他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無論是官府還是海盜,他都不想攪進去。
今天應該是海盜船出現在近海的日子,海盜船真的會出現嗎?萬一就這樣靠過去打草驚蛇怎麼辦?那船會不會走掉?戚沁心中暗暗揣測著。他唯一沒有告訴石美玉的,就是冰兒夜間來大牢的事。萬一真能如冰兒所言,官府一擊得中,繳獲了海盜船,他能夠因此月兌罪是再好不過的結局。
隨著官船的一點一點的行進,船上的每個人都很緊張,尤其是石美宏,他像一個埋伏好的職業獵手在一心專注著所等待的獵物的出現。除此之外,他還要盡量保全手下人不出意外,當然還有妹妹石美玉,原本並不簡單的任務,因為多了一個她顯得更加棘手。
月色尚好,方向也對,前方的海面上果然出現了一艘大船的輪廓,石美玉迫不及待地讓戚沁指認看是不是他所說的海盜船。
戚沁睜大了眼楮仔細觀瞧著,隨著頭船的一點點靠近,那船也逐漸清晰了起來。一樣的桅桿、一樣的倉室,連檐角墜的鈴鐺都一樣。戚沁點了點頭。
石美宏指揮著另外三艘船向兩邊散開,各自守住一個方向,呈包抄的陣型將海盜船圍在當中,而他所在的頭船則率先接近海盜船。
海盜船上很靜,靜得如同戚沁那天晚上模上海盜船的情景一樣,難道船上沒有人?如果有人,不可能不對海面上這麼大的動靜不做出一點回應。敵暗我明,敵靜我動,石美宏突然覺得這次行動遠沒有他想象中這麼簡單。難道是個陷阱?
正在他考慮之時,頭船和海盜船相隔已經不足兩米了,石美玉突然從甲板上一跳而起,躍上了海盜船。石美宏大驚失色,來不及多想,縱身跟了上去。
「小心」石美宏拉住石美玉,不讓她輕舉妄動。海盜船上依舊靜悄悄的,他們剛才的行動並沒有引起任何狀況,石美宏這才稍微松了一口氣。戚沁也攀著圍欄上了海盜船,跟上了他們。
船艙並不算大,總共2間小室,沒用多長時間便從頭走到尾,在船艙的最里層是一間敞廳里,居然還掌著燈。石美玉走進敞廳,兀自愣住了,雙眼直直地看著掛在倉壁上的一副畫。
戚沁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她看的是一副女人的像,一身素裝似笑非笑,雙眸清澈如水,氣質溫柔恬靜,竟讓他不自覺地又想起冰兒來。雖然只是一副畫,但畫中之人讓人過目難忘。
讓戚沁感到奇怪的是,石美宏看到這副畫時也愣住了。
「娘?」石美玉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石美宏,石美宏雖然不懂這中緣由,卻還是點了點頭。畫中之人分明就是石謹的發妻,他們兄妹二人的生母余鳳萍。
「娘的畫像怎麼會掛在這里?」石美玉憤然走上前去,伸手想去摘畫像,在她看來,海盜這樣做是對她母親的一種侮辱。
「不要動。」石美宏想喊住她,卻已經來不及了,隨著畫的摘落,整個船體爆發出了一聲巨大的轟鳴,剛剛還好端端的船隨著巨大的轟鳴聲瞬間變得四分五裂,破碎的木板在巨大的沖擊力下向周圍的官船砸了過去,一時間,哀叫聲、驚懼聲此起彼伏,官船上的兵卒頓時亂做一團。
石美玉被突發的巨響震得兩耳發麻,還未完全反應過來便覺得雙腳已經浸到了海里。她想找哥哥石美宏,卻被一股刺鼻的濃煙擋住了視線。慌亂中,她伸手抓住了一塊斷裂的木板,就在她剛剛抓住木板的瞬間,水已經漫過的她的腰際。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得他們措手不及,戚沁在第一時間沖到了石美玉的身邊,他想過去拉住她,卻被一股從天而降的力氣直直地壓下水去,雖然看不清楚,但憑借直覺他感到那是一張巨大的網。難道水底有人?難道我們中了埋伏?難道是冰兒騙了自己?他來不急把所有問題都想一遍,已經被巨大的拖力拉下了海去。依仗著自己水性不錯,在浸入海中之後,他反而有些清醒了,馬上就意識到了炸烈之後四散的是毒煙。「好歹毒的海盜」戚沁心里暗暗罵了一句,雖然保持著清醒,但他卻一動也不能動,只好任憑這那股巨大的力量拉動著承載他的大網。他們這是要把他帶到哪兒去?石家兄妹怎麼樣了?
所有的事情都在平靜的瞬間爆發了,所有的事情又都在爆發之後的一瞬間恢復了平靜,海面上很快就漂浮起了大大小小的碎片,剛剛還停泊在海面上的那艘不小的海盜船居然在瞬間就變成了一塊又一塊的浮板和碎片,除了這些碎片之外,海面上就只有一個又一個的旋渦了,所有的人如同變戲法一樣從剛剛還在的海盜船上隨著它的消失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石美宏早出三十年的話,那他一定听說過金鞭徐翎在江湖上的名號,他的名字如同他的鞭子一樣響亮,足以震懾武林中的同道中人。只是後來他突然從江湖上消失了,有人說他死在了仇家手里,有人說他遠走海外仙山隱居,也有人說他遁入了空門,總而言之,他就像一頁從書里被撕掉的紙,帶著神秘的內容從整本書里突然間消失了。
紙可以輕易被毀,人卻不容易被消滅。徐翎當然不是紙,所以他沒有消失,只不過是換了一個身份。就在二十年前,他機緣巧合拜在了世外高人的門下。沒有人知道的來歷,江湖人只知道他是近海一帶所有海上幫派的首領,所轄四島合稱聯合島,彼此各自為政,但都與官家敵對。徐翎後來所統領的海外島也是四島之一。
海外島離內陸最近,面積最大,地勢也最為復雜,易守難攻。其余三島冰山、翡翠、紫坨則隱在群島之中,極難尋覓。因與石謹素日有隙,徐翎帶的這伙人馬很快成了官府最主要的通緝目標。十年前那一役,海外島被官軍一舉攻破,島上民眾悉數被殺,官軍放下的一場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匪首徐翎也被生擒當街處死。
僅僅過了十年,一切又變了,當初的徐翎不僅沒死,而且還在原地重新豎起了自己的旗幟。
海外島,依舊是山陡林深,只是廢墟仍在,不免滿目瘡痍,昔日繁華處今夕難掩荒涼。
徐翎已經不再年輕了,他的臉已經變成那種海上生涯特有的紅褐色,這使他看起來增加了許多堅毅,一雙眼楮更是明亮灼人。歲月雖然在他的臉上刻下了滄桑,但同時也寫下了沉穩和歷練,如今已經很少有什麼事情能夠讓他激動了。即使是冰兒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你是故意回來的吧?還想救那個姓戚的?」徐翎剖析著她的動機,如果不是想救人,她大可不必去找孟醉柔,她比誰都清楚孟醉柔是徐翎的人,她若真想月兌離他斷不會去自投羅網。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她明著去找孟醉柔幫忙,實際上是借機再回到島上來。這是徐翎的想法,也是冰兒的想法。當他猜對的時候,會覺得冰兒像一個謊言被大人無情戳穿的孩子。
「我是回來救他的,但之前去找孟姐姐也是真的很想請她幫忙將戚沁的家人送走,他本就是局外人,不該攪進來的。」冰兒坦然說出自己的想法,既然她來面對徐翎,就沒有必要再隱瞞什麼。
徐翎笑了,仿佛輕易將她看穿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倒要听听,你打算怎麼救他。」
冰兒並不回答,她神色黯然,輕省嘆氣道︰「我沒想到島主您為了引他們上島居然會舍掉那條船。」
徐翎看著她的眼楮,問︰「難道你希望結局是官府把我抓走?」
冰兒也看著他,四目相對之際她很認真地說︰「是的,島主不是一直都當我是叛徒嗎?」。
徐翎聞言,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帶著幾分寒意,「你在挑戰我的耐性。」
冰兒低下頭,幽幽地道︰「孟姐姐說島主不會再為難我。」
徐翎點頭,「她說的沒錯,我不會再為難你。傷好些了嗎?」。這個話題轉的很突兀,連冰兒也愣住了。在她的記憶里,徐翎從來都是拿她當做仇人看。她是一個叛徒,是一個罪人,一個不祥的人,一個受詛咒的人,身上背負著很多今生也無法償清的罪孽。
十年前,是她將官府的人帶上海外島的。從此,所有人的噩夢都開始了。徐翎有理由恨她,也有理由打她,但唯獨沒有理由關心她。听著這句她從未听過的話,冰兒愣了良久,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經開始流淚了。
「你終究是我的女兒。」徐翎語重心長,這句話在心里壓抑了太久,連說出口也需要勇氣。
冰兒依然面無表情,十年,她學會了堅忍,逆來順受,十年,她也學會了仇恨。他給冰兒最多的不僅是上的懲罰,而是精神上的折磨。她清楚地記得十年前徐翎當眾說她不再是他的女兒這句話時的情景,從那以後,她一直是他的仇人。
「我知道你對自己的身世有所懷疑,你寧願相信外人也不相信我嗎?那塊玉牌跟你的身世沒有關系,你不要再做無用功了。」徐翎語氣平和,像一個長者在與晚輩閑聊,今晚他的確有別于往日,對冰兒的態度也是莫大的逆轉。
「島主是想先穩住我吧。」冰兒收起最初的感動,又開始了她的讀心術,和徐翎相處,她也喜歡一針見血地指出他的想法。
徐翎又笑了,「你根本就在我手中,我有那個必要跟你大費周折嗎?」。
這一點冰兒承認,她自己的一舉一動的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自從那次事件之後,她對他的感情也變得很復雜,不管真相如何,她覺得他們已經很難再成為父女了。
「這些年我不該那樣對你,畢竟你那時候還小,又受壞人蠱惑,你不應該承擔這一切後果。」徐翎話帶悔意。語氣溫柔,連看冰兒的眼神也充滿關愛。
冰兒不敢抬頭,她眼中噙著淚,但她絕少在別人面前哭,她習慣了冷漠,連哭泣也只在心里。
「我可以什麼都不做,只要你答應放了戚沁,我帶他一起離開。」她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徐翎不解地看著她︰「一起離開?你和他?」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懂冰兒了。這仿佛是一個承諾,而冰兒此刻的決定太過草率甚至有些可笑。
冰兒卻很認真地點了點頭,「不管我初衷如何,石家兄妹和那塊玉牌此刻都在你手上,我和戚沁的去留還有什麼意義呢?島主不想我有所舉動,是因為您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吧。既然如此,我離開未嘗不是最好的選擇。」她說話時的語氣異常冰冷,內心仍然拒徐翎于千里之外。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徐翎無奈地長出了一口氣。
「好吧,不管你想怎麼樣,我再相信你一回。你現在就走吧,帶上他。」他頓了一頓,又道︰「不過有一件事很遺憾,石美宏並沒有把那塊玉牌帶在身上。」
冰兒抬起頭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件事,她已經是決定要走的人了,知道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