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戒愛 第三章第三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惜。

作者 ︰

01

時光不知不覺已流入了農歷四月!

揉了揉太陽穴,擱下手中的帳冊,寶兒慢步走出「枕翠苑」。四月的北京,碧空如洗般的明澈清透,寶兒很覺爽快舒放,她信步繞進園子里來,只見鮮花滿地,翠柳低垂,暖日當暄,鶯啼蛩語,倍添韻致。她順著清清溪流,听著淙淙低吟,漫步前行,小溪流入池中,寶兒行至池沿,沿上一帶竹欄相接,見四周並無他人,寶兒遂在花陰下的石上坐著,看微風一過,池面皺碧鋪紋,粼粼然別有幽情。她手托著腮頰望著池水出神,正值紫雁從上房中取了兩瓶暹羅進貢的茶葉回來,從此經過,扭項忽看見寶兒在這里便走過來,「格格在這里做什麼?……如今雖然天氣暖了,可這個地方潮的厲害,格格到底也該小心些!」

寶兒忙跳起身,胡亂拍了拍裙子上的土,笑道︰「哪里有那麼嬌貴!」她看了一眼紫雁手里的茶葉罐子,便問︰「這又是什麼茶?」

紫雁笑答︰「听徐嬤嬤說是暹羅進貢來的。」

正說著,忽有人來報︰「公主和小爺來了,請寶格格過去呢。」

寶兒笑了,「這就過去!」

寶兒在一等忠勇公府的日子過得是沒有半分的不得意,傅恆與瓜爾佳氏的憐愛自然不用說了,下面的丫頭婆子也皆喜歡她行為豁達、為人親切。

除大哥福靈安攜家眷在雲南任職從未見過之外,二哥福隆安和舒沁公主這對夫妻她是見了的。福隆安身材高大健壯,官服一裝點更顯得雄姿英發。他的鼻梁又高又直,濃濃的眉毛下一雙亮光閃閃的眼楮如鷹隼一般,可是他下巴的輪廓卻是非常柔和的,「上武下文」的相貌讓他看起來英俊又溫雅。舒沁公主則是一個高貴的,典雅的,美麗的女人,她雖貴為公主,可是並不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然品格端方、進退有度,族人無不稱贊的。

舒沁公主和福隆安站在一起那真可謂是一對郎才女貌令人艷羨的佳偶,而他們的五歲大的兒子豐紳濟倫更是完完全全遺傳到了父母的優良基因,小家伙漂亮機靈、人見人愛。自從在傅恆的壽宴上見著寶兒,豐紳濟倫就對這個姑姑崇拜的不得了,喜歡的不得了!這不,一見著寶兒他就又在寶兒身上纏來扭去,嘀嘀咕咕的說著︰「姑姑,我可想你啦!我……」突然,他被人從後面拎起來。

「額其克……」除了福康安沒有別人。

豐紳濟倫滿嘴嚷著,「額其克……放開我……」

福康安把他緊緊的圈在自己的手臂里,問︰「快說,你想不想額其克!」

「不想!」豐紳濟倫扭開臉,用神情和身姿表現著他的抗議。

一眨眼的工夫,原本「凶神惡煞」的福康安已換上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他淒淒惻惻的說︰「我那麼想你,你竟然一點兒也不想我!」他垂著頭,肩頭微微顫抖,像是在無聲的哭泣。

豐紳濟倫頓時傻眼外加無措,「額其克……」這要怎麼辦呢?豐紳濟倫蹙著眉頭,癟著小嘴,「額其克別哭了……我想你,還不成嗎?」。他伸出小手輕輕拍著福康安的肩背,哄道︰「乖,別哭了……不哭就給你果子吃!」他把看媽對他使的招兒都用上了。

「哈哈!」福康安仰起他那張笑得快要咧到耳根的大嘴巴,手掌一攤,說道︰「果子拿來!」

又給福康安捉弄了!豐紳濟倫氣惱的大叫著,「我再也不會相信額其克啦!」

大人們「嘩」的笑開了,一時間,滿屋子都是笑聲。

豐紳濟倫一時都不能閑著,掙月兌了福康安的「控制」就又拉著寶兒往門外走,嘴里嚷著︰「姑姑,咱倆打陀螺去。」

瓜爾佳氏笑吟吟的說︰「雖說太陽落了,可地上的余熱還未散呢,別受了暑……」她說的是這一大一小,可小家伙像是沒听到只顧拉著寶兒走。

寶兒轉回頭笑道︰「不打緊,就陪他在涼亭那兒玩一會兒。」

舒沁命看媽跟著,看他們出了門,舒沁眼里含笑,說道︰「這個‘天魔星’可是膩上寶妹妹了!」

瓜爾佳氏不置可否的笑著。

婆媳二人嘮起了家常的話兒,福康安一則覺得沒趣,二則也記掛著在外頭打陀螺的人兒,便出了屋一直往涼亭去。

豐紳濟倫並沒有去涼亭那兒打陀螺,他對跟著的看媽女乃媽和侍婢們一本正經的說︰「不要你們跟著……我和姑姑說話,不要你們听……」

人人臉上帶笑,應著︰「好好!」都駐下了腳。

豐紳濟倫牽著寶兒的手就向閘橋邊的桃花樹底下,大人兒和小人兒並排坐在一塊平滑的大石頭上,豐紳濟倫伸著小腦袋看看四周沒有旁人在了,他這才小心翼翼的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給寶兒,「姑姑……給你看。」

是個五彩繡香囊,其華麗精致固是好的,寶兒接過來仔細一看,上面繡的並非花鳥等物,而是字——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這詞是南宋女詞人嚴蕊的《卜算子》,是身處卑賤但尊重自己人格的風塵女子的一番婉轉而有骨的自白。

翻過來,另一面則繡的是——頭戴毗盧帽的男相,他盤腿而坐,右腿彎度較大,左腿曲于右腿之內,彎度較小。他張著大嘴,露出獠牙,一臉瘋狂的瞪視著他懷里既豐腴又美麗的果女獰笑。女相面向男相,雙腿張開,豐潤的臀部坐在男相的左腿之上,四臂相擁,胸脯緊緊相貼,赤身作交媾狀。

是歡喜佛!寶兒臉上一紅,耳根脖頸都泛出了紅暈。

她故作不以為然,問豐紳濟倫,「這香袋你是在哪兒得的?」

小豐紳濟倫仰臉看著寶兒,「我在家里花園的山石下揀的。」他一派天真,「姑姑,這兩個妖精打架有趣吧?」

寶兒苦笑笑,虧是自她七歲時起她那個與眾不同的娘就對她進行了所謂的「性教育」,否則她也當這是個稀奇頑意兒帶在身上各處顯擺,可不是要羞死人了!

她又問︰「這香袋別人可看著了?」

豐紳濟倫直搖頭,「看媽不許我拿掉在地上的東西,說髒……她們知道了就不給我玩了。」

寶兒舒了口氣,「還好……」她死緊攥住這只十錦春意香袋子,心下盤算︰「這其中怕是有不才之事,若張揚出來保不住關系人命。橫豎與我無干,只藏于心中,不說與一人知道。」

豐紳濟倫看寶兒氣色嚴肅,不發一言,便搖著她的手,問︰「姑姑,你怎麼了?」

寶兒很認真很鄭重的看著豐紳濟倫的眼楮,說︰「這香袋不是好東西,要是嬤嬤給你換衣裳看到你身上多了這麼個物件,必定又要當個正經事去回,到時又該惹你阿瑪生氣了!」

豐紳濟倫听說,著了慌,「我不要這勞什子便是!」他心虛的降低了聲音,小聲央求道︰「姑姑,你別去告訴人唄。」

寶兒笑道︰「好!我不告訴任何人!這事是你和我兩個人的秘密!」

豐紳濟倫伸出小手指,「姑姑跟我拉勾勾保證!」

寶兒忍著笑伸出手指和他拉勾,他乳聲童音的說︰「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只听到背後有人說道︰「什麼事一百年都不許變?」寶兒和豐紳濟倫一回頭,卻是福康安來了。寶兒趕緊把香袋塞進衣袖里,對豐紳濟倫眨眨眼楮,豐紳濟倫捂著小嘴笑了,然後他仰起小臉一幅理直氣壯的模樣告訴福康安說︰「我和姑姑的秘密,不要告訴額其克!」

福康安笑道︰「還不告訴我?」他將兩只手呵了兩口,做出陰險的樣子,「我看你到底招還是不招!」

豐紳濟倫知道福康安這是要癢癢他,嚇得跳下石頭就跑,口里嚷嚷著,「不要啊……我不要癢癢……」

看著他們叔佷繞著樹追趕玩鬧,寶兒笑著說道︰「仔細別絆跌了!」

不多時,一個小丫頭來請他們回去吃飯,寶兒和福康安方領著豐紳濟倫往飯廳去。

吃畢晚飯,因天色漸黑,舒沁帶著豐紳濟倫起身告辭,寶兒和福康安送至大廳,廳內燈燭輝煌,眾太監宮女嬤嬤都在丹墀侍立。看媽伸手要抱起豐紳濟倫,他卻甩開看媽的手,跑到寶兒的面前,仰著頭說︰「姑姑……」

寶兒蹲,平視他,問︰「怎麼了?」

豐紳濟倫伸手摟著寶兒的脖子撒嬌,「姑姑,我會想你的……我……啊……」他又被福康安拎起來,「額其克……啊……怕怕……姑姑救命啊……」

福康安把他扛在肩頭上說︰「磨磨嘰嘰,膩膩歪歪!你還走不走了!」一面說,一面往府門外走,嘴里還嘀嘀咕咕著說︰「臭小子,還真會撒嬌佔便宜……」

見此狀眾人都會心的笑了,舒沁微笑著和寶兒道了別,由眾宮女嬤嬤攙扶簇擁著徑直走出府門上了車,八寶紫帷車搖搖的向隔著一條街的公主府馳去,車輪和車鈴聲漸漸的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寶兒握著袖口一路回到「枕翠苑」,設一法使紫雁往福康安那里去借書,紫雁去了,寶兒便命雪鶯籠上火盆。

雪鶯只得端來火盆擱在地下火盆架上,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寶兒便將那香袋往上一撂,見香袋子烘烘的著了。

「好好的香袋,為什麼要燒了?」雪鶯不解,只是看著火苗發怔。

寶兒扯出一絲無奈的笑意,她托著腮幫喃喃說著,「男女之間的是自然的本性,男女有別的倫理道義是聖人的教誨,究竟人應該遵循哪個?」燭光映照下,她的臉龐散發著健康的紅光。

話說翌日。

瓜爾佳氏令人在內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戲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皆有,又在花廳治了酒席,請了族中幾位女眷一起熱鬧,又遣徐嬤嬤去請公主過來。沒多久徐嬤嬤帶著公主貼己的小丫頭來,小丫頭回說︰「公主昨日還說要來著呢,可因為昨晚上吃了半個梨子,五更天的時候就一連起來了兩次,今兒早晨略覺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夫人,今日斷不能來了。」

瓜爾佳氏听了,臉上微微泛出微笑對族中女眷們說,「公主不來,必定是有個原故,若是這麼著就是了。」她又轉過頭對小丫頭說,「我們原都要去瞧瞧公主,倒怕公主嫌鬧的慌,替我們問公主好罷。」

小丫頭口里應著「是」,轉身回去了。

再說那邊的公主府里,額駙福隆安回府必須先到公主那里照個面,于是他繞過影壁和正殿,由第二道門進的西配殿前,往公主的寢宮走過去。站在公主寢宮月台上的兩名太監都連忙跪下給額駙叩頭,福隆安往前走了兩步,停下,有些猶豫的低聲問太監,「公主在休息?」

「是。額駙爺。」

福隆安又試著往前走了幾步,一位嬤嬤掀簾出來,向福隆安請安︰「額駙爺吉祥。公主在小憩。」

福隆安小聲說︰「嬤嬤,我不打擾公主休息了,這就回西跨院兒,公主要叫我,我再過來。」他說罷,轉身走了。

回到西跨院正房住處,隨侍太監趕著給他換了家常衣裳,又捧上茶來,福隆安啜了幾口清茶,香滿齒頰,見公主沒有召請他,便背手閑步沿著長長的游廊往後花園的「听語軒」去。出側院門,驟然遇上一女子,二人目光一撞,女子怔了怔,趕忙低眉斂目侍立一旁。

福隆安看她穿著白底繡花綴珠的衫子,月白色褶裙,頭上只用一支白玉簪挽了個松松的飛燕髻,映出她膚色如玉,秀眉如墨,文靜優雅如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縴塵不染。他不由的抽了一口氣,這美好的面龐,那嫻靜的神情……依稀仿佛是另一個女人的再版!他只覺心底某處似被長針深深的刺了一下,遙遠的往事剎那間洶涌而出。

——乾隆三十年正月,福隆安隨乾隆皇帝南巡。至杭州,乾隆皇帝換上便裝登岸游玩,當地官員精心挑選出三位女伶前來侍酒侍宴。承恩侍歡,這是女子極其難得的上升機遇,無不妝飾一新,獻媚送笑,殷勤進酒,可其中一位名喚‘如玉雪’的名伶,偏是她,獨倚中堂大柱,低頭飲泣。乾隆皇帝驚異的注視著她,問道︰「你為何哭泣?」她哭說,「我原是千金小姐,不出閨門的女孩兒,只因父親犯事,我和妹妹成為罪犯家眷而被奸人賣入青樓……如今落到這個任人欺凌的地步,還有什麼好活的!」說罷,她猛的撞向那朱紅的大柱上,「砰」的一聲,撞散了高高的發髻,她又要再撞,福隆安沖上去把她抱住了。她又是哭號,又是掙扎,福隆安只得緊緊的抱住她,急急的在她耳邊低聲勸解她說,「一死就能一了百了嗎?你不是說你還有個妹妹嗎?你若死了,你妹妹又當如何?」她全身一震,驟然停止了跳踴掙扎,抬起淚眼瞪視著福隆安,發痴般的瞪視他片刻,她一口口咽著淚水,哽哽咽咽的說道︰「質本潔來還潔去……哪堪污淖陷溝渠。」

她鬟髻盡散,漆黑光亮的秀發一拖到地,宛如綢緞,粉腮淌著晶瑩的淚珠,似曉花含露。如此縴弱的女子,竟蘊藏著堅貞不屈的勇氣,誰人能不生愛憐之心啊!福隆安深深看她一眼,暗自替她惋惜,眉際不覺透出一絲哀憐。感到她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漸漸柔軟,福隆安心下一松,這才放開雙手,退回到乾隆皇帝的身旁。

這樣抗上胡鬧,觸怒龍顏,她還有命嗎?眾人大氣也不敢出,都靜靜瞧著。乾隆皇帝卻不動聲色,吩咐下去,「領回去……好好的防護安慰,不要悲損了身子。」後來特命用鈿車錦幰送回。隔日,又賜給她玉如意、粉盝、金瓶、綠玉簪、赤瑛、玉杯、珠串等物,福隆安則帶了藥品去看她。見她縞衣練裙,兩條素白的綢帶從腦後直拖到地,飄飄,竟給她添了幾分仙氣,越發顯得超塵月兌俗。她立在床邊對所送去的珠寶瞧都不瞧一眼,垂眼看著福隆安送來的藥瓶,睫毛在「簌簌」發抖。

福隆安看她秀頭中分的發線和那輕輕搖晃的珍珠耳墜子,問她︰「傷口還疼嗎?」。她抬起睫毛來的時候,眼底有著淡淡的、含蓄的笑意,只是那笑容里卻只有酸澀,幾乎是憂郁的。她輕輕的說︰「謝公子關心……」

福隆安又問︰「姑娘,你有何委屈,能否告知于我?」她嘴唇顫抖,滿眼是淚,沉吟半日,款款的告訴他道︰「我本姓沈,在家時名喚沈敏……」原來她是江南織造府上的大小姐,只因沈家壞了事,她與十一歲的妹妹被狠舅奸人所害賣入風月之場。那沈家原也是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高不可攀,豈料一夜風雨,大廈忽傾,冰清玉潔的大家閨秀竟淪落煙花柳巷,引得華東的鄉紳富賈、達官貴人、公子王孫趨之若鶩,一擲千金只為標得沈敏的初夜,最終她被一無名氏標得,說是要用她來招待從京城來的貴賓!

……

忽然,「額駙爺……吉祥!」女性低柔且略帶磁性的聲音響起。

福隆安一愣,醒了,從那個迷離恍惚的夢中醒來。他出神的看著眼前的女子,那眉梢,那眼眸,那嘴唇……「你——」他只覺得喉中干澀,干澀得讓他嗓子有點暗啞。「你是誰?」

她靜靜的抬起眼楮,靜靜的迎視著他的目光,「回額駙爺,小女名喚傾城,是新進府的歌姬。」

「哦——」福隆安想起了,幾天前公主拿出五百兩黃金買來了五名花容月貌的歌姬。

福隆安沉吟著,「傾城——」再仔細看看她,那小巧的唇角微向上彎,帶著點兒哀愁的笑意,這哀愁觸動了他。福隆安深沉的看她,問︰「傾城這個名字是公主賜給你的?」

她搖搖頭,「回額駙,不是。」

她幽幽說道︰「小女本系閨閣幼質,生于良家,長于淑室,習學聖賢。祖上亦曾高樓連苑,金玉為堂,白玉為床。然人生無常,命由乃衍,流落江湖,有辱門楣,無顏再用父母給的名字,故取‘傾城’為名。」

福隆安听得專注,眼內有淡淡的悲憫,不自禁的發出一聲低低的輕嘆,「你和她都是一樣的可憐人。」

傾城注視著他,眼楮閃爍了下,但是很快的,她把睫毛低垂下來,當她再次揚起睫毛,那對眼楮又變得沉靜如水了。

福隆安振作一下,竭力想擺月兌壓在他心頭上的重負,他信口說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你莫不是由此而取名?」

傾城搖搖頭,「回額駙爺……」她眼光停駐在他臉上,「是——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她的聲音中帶著微微的震顫。

福隆安猛的一震,覺得自己內心深處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撞擊了一下,一向明亮的眼楮變得暗淡了,他僵硬的抽身一退,似乎在逃避什麼,好半天,才用平緩的聲音說︰「好了,你退下吧。」

傾城咽了口氣,嗒然若失,什麼話都不再說,默默的福了福身。福隆安則是目不斜視的走了,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听語軒!

軒窗四面,綠意盎然,軒中一張烏漆長榻,枕邊是一部納蘭性德的《飲水詞》,福隆安靠在榻上,取書翻看,心下一團難以捉模的惆悵,不知何時,他靠在枕上睡著了。

忽見那邊蹁躚裊娜走來一年輕女子,鮮艷嫵媚,風流裊娜與別人不同。她跪在榻前對他柔聲說︰「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福隆安動容的,深深的凝視她片刻,他用力搖了一下頭,硬是把眼中的柔情摔掉了,說道︰「別怨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女子悲嘆一聲,起身搖搖的走了,口中念道——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額駙爺!額駙爺!」

福隆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管事太監跪在榻前,稟告說︰「公主召請額駙爺。」福隆安坐起身,小太監上前為他擦洗了臉和手,整理了辮發,福隆安呷了一口茶水,才隨著太監來到公主寢宮。

進了門,站在珠簾外向屋里看,一眼就看到了舒沁公主的身影——她背門而立,側面臨窗,正在對著妝鏡梳掠鬢發。她身上是一件杏黃的衫子,薄薄的亮亮的,披了一領珍珠披肩,披肩上每五粒珍珠簇一紅寶石心為梅花形狀,光華燦燦,極為華麗。

舒沁已從鏡子里看到了他,她慢慢回過身對福隆安微微一笑。舒沁與福隆安,一個性情端莊,一個脾氣鄭重,雖為夫妻,卻總是恪守君臣之禮。福隆安打千兒請安︰「公主吉祥!」

「額駙,請起。」舒沁把福隆安請到寢宮堂屋,說道︰「額駙整日忙于公務,辛苦了!今兒風清氣爽,我讓傾城她們幾個過來唱段小曲兒給額駙解乏兒……額駙,請坐。」

福隆安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嘴里仍十分恭敬的說︰「讓公主費心了!」

公主和額駙坐了主位,桌上已擺好了精致的點心、時鮮果品和冰涼酸甜的梅湯。福隆安看到細細的竹簾微微一動,兩雙白皙的小手把簾子從下往上卷,于是兩個穿青布衫子梳著大長辮子的宮女現露出來,她們用金鉤子掛住了簾子,然後分左右站在門外兩側。緊接著,五位面容秀麗的女子各自捧著樂器魚貫而入,列成一排向公主和額駙請安。

「免了吧。」舒沁微微側過頭又對福隆安說,「額駙何不寫闋詞讓她們唱!」

福隆安只得說︰「是!」

太監忙備上紙筆,福隆安提筆一揮而就。寫畢交給公主,舒沁拿過來看了一遍,不過是贊頌皇家恩德和公主仁慈的句子,舒沁微微一笑,說道︰「傾城……你們唱吧。」

為首的傾城懷抱琵琶,應著「是。」

不一時,簫管笙笛悠揚,琵琶古箏並發,傾城曼聲歌吟。

一曲之後,舒沁微笑著又吩咐說︰「挑你們演習好的,再唱一曲罷。」

「是。」

一陣前奏過後,傾城開始唱道——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她的歌聲十分的感慨纏綿,一絲絲,一縷縷要將人的心緊緊的纏住。福隆安听了,不覺心動神搖,抬眼與傾城的目光不期而遇,她遞給他一個微微的笑,那笑容十分暗淡,十分飄忽,幾乎是可憐兮兮的。福隆安若無其事的閃開眼楮,低頭小口小口的喝著冰涼酸甜的梅湯。舒沁則容色平靜,還是那麼端莊賢良的微笑著。

獻藝畢,歌姬們每人向公主額駙敬一杯酒,祝家主人康樂長壽。舒沁微微笑著,每杯酒都輕輕抿一口,隨後福隆安立即從她手中接過,一飲而盡。飲罷第五杯酒後,舒沁笑了笑,說︰「你們出去吧,我有事要跟額駙說。」

一屋子人相隨著退了出去,見房內無人,舒沁——道︰「我這人天生孤獨慣了,實在不習閨中謔浪……加之,這幾年纏綿病榻,著實委屈額駙了!」

福隆安手中握著酒杯,默不作聲。

舒沁唇邊有淡淡的微笑,她又說︰「我想為額駙置妾數人,既可不奪你房閨歡愛,又可為豐紳濟倫添幾個弟弟妹妹,也不至讓他過于孤單。」

對于她的「溫良賢淑」福隆安一如既往的不做任何反應,那雙有隱忍有冷漠有喜怒不顯的深邃眼楮只是忠順而平淡的凝視著她。

舒沁說道︰「我看那個傾城面龐細致清麗,性子又溫柔文靜,今晚就召她去西跨院侍寢吧。」她的詞色仿佛是在為他安排酒席茶點一般的自然。

福隆安眼楮里既沒有歡樂,也沒有憤怒,卻冷得有如蒙了一層冰霜,他站起身恭敬的說︰「臣听從公主安排!」接著他又說,「有兩份奏折明天要呈上,臣想回去再斟酌斟酌,請恕臣先行告退!」

舒沁微微笑著說道︰「公事要緊,額駙去吧。」

福隆安說了聲「是」,然後轉身大踏步的出了公主寢宮。

舒沁目送著他遠去,有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形容的寂寞慢慢的溢滿了她的胸間,沉浸了她的心,她輕輕輕輕的念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她眼楮發亮了、閃了,一滴晶瑩的淚珠就沿著臉頰滾落下來。

她在寢宮門前站了許久,眼看夕陽接近了青黛色的西山沿,炫目的光芒均勻的灑向大地,一切建築物,無論是雄偉森嚴的宮殿,還是寒傖貧窮的茅屋泥舍都被慷慨的涂抹上一層金光。

保姆嬤嬤從背後走來,說道︰「公主吃藥罷。」

舒沁輕嘆一聲,「有何用?我知道我這病是不能好的了!」

保姆嬤嬤听說雖十分難過,卻仍笑道︰「這里走的幾位太醫雖然都是好的,可是這些年吃了他們的藥卻總不見效,不如再去請位高明的來給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她小心翼翼的瞧著舒沁,嘴唇囁嚅了幾下,「要不然……再請慕容杞太醫……」保姆嬤嬤聲音輕得連她自己都听不到。

舒沁眼楮望著天邊,唇邊卻扯出淒然一笑,「至死不見!……難道你忘了嗎?」。

保姆嬤嬤顫栗了一下,沉默了。半晌,才又說︰「公主也該回房歇息歇息了……」一句話提醒了舒沁,方覺得有點腿酸,這才慢慢的扶著保姆嬤嬤回臥室去了。

夜色沉沉,星光淡淡,兩對紅燈如同浮懸在空中一般飄進西跨院。

丫環撩開簾子,傾城跟著管事太監穿過東次間,一直走進東梢福隆安的臥室,剛至門口便有一縷淡淡的酒味從球簾內向外飄逸,入房內傾城用眼去看——八盞精致的玻璃繡球燈,隔扇的臥床懸的是銀紅蟬翼聯珠帳,多寶格里擺放著翡翠的花插,瑪瑙的碗,水晶的杯子……

臥床一側的條案上金福壽的雙喜紅罩燈之間是一個圓形的綃屏,那綃屏上綃著一只潔白的小貓兒,白毛閃閃發光,眼楮像夢一樣的深藍神秘……

管事太監已悄沒聲音的退了出去,傾城不經意一回頭才發現,福隆安不知何時立在她身後,醉眼朦朧的注視著她,傾城頓時心緒萬千,手足無措,不由的後退一步。她站在紅紗燈旁,被一片紅光籠罩著,使她的面目格外明艷動人。

福隆安腳步踉蹌走到傾城面前,他伸出大手托住傾城的下頦,輕輕的撫摩著那柔女敕下巴上的小酒窩,目光灼灼的盯著她,「你是誰?」

「回額駙爺,我——」傾城嘴唇微啟,福隆安突然俯下頭將滿是酒氣的唇封在了傾城的唇上,他抓住她細細的腰,舌頭已靈巧的鑽進了她的嘴里,瘋狂的吸吮著她的唇舌。

傾城好一陣暈眩,她從沒有這樣被吻過,心跳氣喘之余,不由自主的就軟綿綿的癱進他的懷里。

他把嘴唇移向她耳邊,喃喃低語,「你願意嗎?」。感覺到傾城身子微微發抖,只听到心咚咚直跳,卻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心跳,還是她的。

福隆安吻著她的耳垂,又問︰「你心甘情願嗎?」。

男性的氣息灼熱了她,傾城遍身筋骨癱軟,說不出話來,不由自主的貼在他身上。

福隆安唇邊有一絲淡淡的笑意,卻像是三伏的驕陽,炙烤得讓她呼吸困難。他在她的嘴唇上吸吮著,一雙手滑過她白皙的頸部,解開她的衣襟,握住她柔軟渾圓的胸。

傾城顫抖著抱住福隆安,申吟出聲,「啊,啊……」他的嘴唇一路吻到她的胸前,濕潤的舌尖將她紅潤的蓓蕾引入口中,瞬間,一股灼燒般的感覺迅速擴散到了她全身,她柔聲低叫著,「公子,公子……」她的聲音猶如魔音一般喚出了福隆安體內的野獸,他頓感血脈賁張,「我要你!」說著,他粗魯的將她抱上床榻,撕下她的裙襦,只見眼前春色旖旎,福隆安再也無法遏制住他長久壓抑著的,他將頭深深的埋入了她雙腿間,親吻著她那片潤滑的溝壑處,傾城痙攣的腰部不由的挺起了她的身體,等待接納他。

「啊——」疼痛從身體的中心向四肢蔓延著,傾城的身子一緊,她因疼痛而發出的劇烈喘息使福隆安體內的野獸咆哮著沖了出來,緊接著一股股熱浪如狂風暴雨般的席卷著傾城,她不由的叫出聲音,只是這種聲音不再是痛楚,而是充滿了快樂,整個身體也因為極致的歡樂而顫抖不停。

清晨時分,傾城在福隆安的身邊醒來,她伸手去拿半搭在床頭的一條秋香色的錦衾,這一動牽動了她的「傷口」,痛得她全身發顫,傾城不敢出聲,只得咬牙忍著下月復傳來鑽心的痛扯過錦衾裹住自己赤果的身體。

她坐在福隆安身旁,雙手抱著腿,下巴擱在膝蓋上,細細看著他峻峭嶙峋的眉毛,孤冷佇立的鼻梁,寒肅蒼沉的嘴唇,思緒不由的飄回了一年前——

躺在烏木雕花床上的姐姐顫抖著,咳著,瞪大眼楮說著,「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我正應死于此時,不以老丑示人,亦是樂事!」姐姐喘了一會兒,又說︰「……我不怨恨公子,從不!心里只有感念他給了我一個盼頭!……只是盼得時間太久了,久到漸漸的,我開始慶幸他沒有回來找我,沒有看到我終陷淖泥之中……」姐姐緊攥住她的手,說︰「姐姐從不後悔用清白之身換取你的干淨、純潔、縴塵不染……妹妹啊,你若是可憐姐姐待你的一片苦心,請你答應我……千萬不要讓他知道有關我的事……千萬千萬……」姐姐往枕上一仰,美麗的眼楮慢慢闔上了,唇邊涌現出一絲悲涼的笑意,「公子……人生若只如初見,我寧願死在那初見時的美好中……」

傾城緊緊的蜷起了身子,望著福隆安緊閉雙目的睡容,淒楚的笑著,低聲自語︰「姐姐,我會代你服侍他。」

忽然,福隆安睜開了眼楮,二人目光相遇,傾城驀然想起昨夜種種,臉蛋兒剎那就滾燙起來,她急急的扭過臉面對牆壁,下意識的用雙臂圍著自己的胸,那飽滿豐盈的曲線上還清晰可見他的齒痕。

可是,靜默良久,沒有任何動靜,傾城悄悄的回過頭,屋里已只剩下她一人,環視空蕩蕩的房間,傾城泫然欲泣!

難道徹夜的歡愛只是她一人的夢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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