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寶兒羞窘不堪只顧低頭往前跑,不提防間,一頭撞到了一個人身上,寶兒腳下打滑,差點崴傷腳,幸虧對方扶了她一把。
寶兒抬頭,「謝謝……」
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公子!
他彬彬有禮的問道︰「姑娘可有傷著?」
寶兒搖了一下頭,抱歉的說︰「是我沒有看路!對不起!」
他微微而笑,一種隱隱的憂傷卻流淌在他的眉眼間,寶兒盯著他看了一瞬,心中一動,「為何感覺似曾相似?」可她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正想著,他已繞過她,走了。
寶兒怔怔的望著這個面容清逸、身姿風雅的男子踏著花香,透過花影,徐徐而去,直到一聲鳥兒啼叫才讓她回過神,「這是——」她放眼看去,數畝方塘,清澈見底,水面波平如鏡,倒映著岸上桃花爛漫。花映水,水映花,岸上岸下,一團團一簇簇,如雲似霞,繽紛絢爛。寶兒看得呆住了,不禁嘆道︰「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桃花深處,突然飛起一縷悠揚的笛聲,貼著靜靜水面,忽而輕柔忽而嘹亮,向四處飄散。
她沿著花徑步下台階,在一塊略微平整的大石塊坐下。笛聲悠悠,越發凸顯出山中的靜謐。陽光慷慨的灑下,隔著樹影,明亮卻並不刺眼,將絲絲暖意投進寶兒的心底,寶兒感覺像是被一層溫暖的海浪輕柔柔的托住了身體。她屈著膝,雙手環著膝頭,臉頰貼著手臂,好似在靜靜的聆听著笛曲低訴著——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忽一陣風吹過,緋紅的花瓣簌簌而落,漫天飛舞如紅雨一般,寶兒抬起頭看著漫天花雨,看著那隨風而舞的花瓣最終形成了永的臉龐。
「原以為男女之情是傳奇文章、戲台演曲中被無數支筆,無數張嘴早就寫舊唱濫的套話,卻不想原來竟是那樣的貼切,如此的新鮮!」她盈盈秋瞳里閃著苦澀的笑意,「可是這從來都不是我要的呀!」
她從不相信「情」,正如她不相信母親故作的「瀟灑」。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一首最悲哀的詩,是一句偶爾才能兌現的謊言!我們總以為生、死、離別是由我們支配的,可是在現實面前,我們所謂的真情是多麼的微不足道啊!可是我們還是固執的說著,‘生死相依’‘不離不棄’,好像我們真的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似的。到頭來才發現,只不過是在生命中徒增了傷心,徒增了可笑罷。」母親臨終前的話始終縈繞在她的耳邊,她不能忘。
芳草萋萋,桃花灼灼,落英繽紛,寶兒的衣裙上已落了很多花瓣,她對著這片片花瓣,愣愣看了好一會兒。
「你呀……為誰零落為誰開?……」
她苦笑一聲,然後從腰間的繡荷包中拿出一算盤,其大小有如塊玉佩一般,可以合掌撫愛。整個算盤由一枚野生象牙渾然雕刻而成,上面一百零一的算珠子個個都涂著一層純黃金粉,小的跟綠豆似的珠子常人根本無法使用,可寶兒卻能夠用它來跟珠算的高手比試算速。這是母親在她三歲時送她的生日禮物,從那時起她不論何時何地都要隨身帶著它,是習慣,是有意,是無意,還是下意識,在她迷惑、混亂的時候她總會拿出它來熱熱手,來保持腦子的清醒。
她尖尖十指將細小的算珠兒點撥的驟風暴雨般的快,飛沙走石一樣的響,猶如一首嘈嘈切切的琵琶曲與隨風而來的優雅徐緩的笛音相和。
一個華麗動听的煞尾,笛音徒然收住,寶兒也停住了手指,她仰起臉看漫天芳菲緩緩落下,歸于寂靜,隨口念出一句——「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話音一落,她的眼楮亮了,好似是從夢中醒過來,迷茫從眼中褪去,笑容從唇角浮出,她輕盈的跳下石頭,抖落一身的落紅。然後伸張手臂,長長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嫣然巧笑道︰「沒什麼大不了的!都是浮雲而已!」仿佛她真的可以把他當成一場恍惚迷離的幻覺。
寶兒把象牙算盤放回繡荷包里,向懷中掏出一個核桃大小的金表瞧了瞧,「哇,得趕緊回去!」她提起裙裾快步步上台階,頭卻不自禁的轉回朝著淼淼碧波的那邊、重重花樹的深處看了一眼。
吹笛者,是誰呢?
桃花林內。
永站在一樹最紅的、蜂圍蝶繞的桃花前凝視遠方,那雙閃亮、專注的眼楮,此刻溫柔細致的宛如煙雨迷蒙的江南水。
「不識去年埋花處,今朝一曲又亂紅!……」一個真誠的聲音傳來,「這一曲《亂紅》吹得真好!」
永微微一驚,轉過身,只見一人分開花樹走到跟前翩翩施禮,「十二阿哥,吉祥!」
「原來是你呀,慕容杞。」
慕容杞面容含笑,眼角蘊愁,一身素色衣袍,身後是滿樹繁麗的桃花,如此這般更是映得他飄逸出塵。
永驀然憶起,第一次見到慕容杞的情形。
在七年前。
生母純惠皇貴妃過世,四公主舒沁異常悲慟,二十七天大喪過去,四公主瘦得下巴都尖了,之後便一病不起。
那日,四公主住的三間屋子,里里外外擠滿了人,連門前石階上也站滿了宮女太監,可卻靜悄悄的連一口大氣也听不到,只能听到乾隆皇帝的呼喊清晰的直達戶扃︰「朕的沁兒,你快醒醒!你倒是睜睜眼啊!」
四公主燒得臉通紅,嘴唇干裂,腦袋無知無覺的耷拉向一側。
「沁兒,好女兒,你看看阿瑪呀……」乾隆皇帝心里有如獸爪在抓搔。上天帶走了他的愛妃,難道還要帶走他心愛的女兒嗎?難道這雙美麗清亮的眸子再也不睜開了麼?
舒沁眼楮闔著,卷卷的額發撒滿鬢角,忽然,她手腳一哆嗦,呼吸愈加粗重急促起來。太醫趕忙跪上來診脈。
乾隆皇帝忙問太醫︰「究竟怎麼樣?」
「回皇上,公主這是邪熱入肺,加之公主近日身體虛弱,依臣等所見公主此次脈象凶險……」
「朕只問你們有救沒救?」
「唯有退得高熱方可有救……」
「那你們快給她退熱啊!」
太醫叩頭說道︰「回皇上,公主金玉之質,用藥須格外謹慎,臣等不敢冒昧從事,須得……」
「廢話!」乾隆皇帝大怒,瞪著眼珠子,戳手指定太醫們喝道︰「要是治不好公主,朕要了你們這幫庸醫的腦袋!」他抓起炕幾上的紙筆往太醫們的頭上一扔,「立馬開方子!」
太醫們嚇得「砰砰」直叩頭,渾身哆哆嗦嗦的,汗水順著面頰就往下淌。
「臣等開了一副藥已命人去煎了……只要公主能夠服下藥應該就會退燒的。」
乾隆皇帝眼楮一瞪,「還不快將藥煎好端來!」
「是是是!」太醫們慌慌亂亂的趕緊退到外間去。
乾隆皇帝捏著舒沁滾燙的手,痛心極了,「好孩子……你是朕最貼心懂事的女兒,你可不能有事讓阿瑪傷心呀……」
圍在屋內的眾皇妃、皇子、皇女們听聞此言都像是被籠罩在一團悲霧之中,有人在輕輕的嘆息,有人開始輕輕的啜泣。
不多時,太醫端進來碗藥湯,公主的保姆嬤嬤上炕小心翼翼的托起公主的頭,另一位看媽嬤嬤從太醫手里接過藥碗欲往公主口里送藥,可藥汁都順著公主的嘴邊流了下來,保姆嬤嬤眼疾手快趕忙用手帕子接住淌下的藥汁。
「這怎麼辦吶……」看媽嬤嬤聲音哽咽了,「藥湯根本喂不進去啊!」
「我來。」保姆嬤嬤也試了幾次,可舒沁已經毫無知覺,根本無法吞服藥汁。「我的公主啊,求求您喝一口藥吧!」保姆嬤嬤語調嗚咽,忠誠的求告著。
乾隆皇帝看向太醫,「這……四公主這是怎麼了?」
太醫忙跪下叩頭,說道︰「皇上!如果公主不能喝下這些藥,燒就沒辦法退……再拖下去,性命堪憂啊。」
正說著舒沁身子猛的抽搐起來,赤紅的面色轉青,脖頸緊張的挺著,半睜半閉的眼楮看著翻白了。眾人一片驚慌,叫的、喊的、哭的,一個個皆束手無策,失了主意。一群嬤嬤、宮女上來又是掐人中又是捏手腳,一時間亂作一團。
突然,從亂哄哄的人堆里擠進一人,「讓我試試吧!」說著話那人已拿過保姆嬤嬤手里的藥碗,自管抱起舒沁的頭,將一口藥汁含在嘴里,口對口的喂舒沁藥,眾人看著這一幕全都呆住了!靜止了!
只見舒沁喉嚨一動,咽了藥汁,隨後神奇的停止了痙攣,像角弓一樣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那人便不緊不慢繼續一口一口的喂,直到舒沁把一碗藥一口一口全部咽了,他這才把舒沁放回炕上。
他轉回身看到一張張或震驚,或驚異,或憤怒,或茫然,或目瞪口呆的面孔在盯著他,他並沒有慌張,而是徑直的、坦然的走到乾隆皇帝面前,跪倒在地,彬彬有禮的說道︰「皇上!公主病情危急,學生一時心急才冒出來這麼個笨法子!」
乾隆皇帝面無表情的瞪著他,「你可知冒犯公主是什麼罪過!」語氣中帶著無法形容的冷氣。
「醫者父母心。」他不卑不亢的說道︰「學生是懷著父母對子女之心救病患于危難的!若是存有一絲一毫輕薄冒犯的心思,便是將學生挫骨揚灰也是學生應得的!」
乾隆皇帝明亮的眼楮注意的看了他好一會兒,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他從容的答道︰「學生乃是太醫院新進的醫士——慕容杞。」
乾隆皇帝欣賞他坦蕩無畏,並沒有降罪于他,反是令他與太醫們一起經管公主的病。
事過三月。
某日,永去寢宮,正路過四公主的住處,一想到不日高貴端莊的四皇姐將要出嫁離開皇宮便打算進去向她道喜,他一腳踏進院門,未進屋就看到慕容杞痴痴呆呆的立在屋外,就連有人走到他身旁他都不曾察覺,永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宮婢正在為四公主梳頭。舒沁的頭發太長,她不得不高高的站在凳上,那濃密柔細的烏黑秀發則如同黑色的瀑布直拖到地面,光可鑒人。
「慕容杞,你在這里做什麼?」永不解的問。
慕容杞一震,回臉與永目光一踫,剎那間竟忸怩的趕忙躲閃開,他臉紅撲撲的,神情很不安寧,與平日里的談笑自若、謙遜有禮截然不同。
「沒事……沒什麼要緊的事……」
慕容杞連連拱手告退,行不數步,他停住了腳步,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是怎樣的一眼啊!很長時間,永才明白——幽怨、依戀、淒切、哀傷……那深深一瞥中包含著太多的悲憤與無奈。
永記得四皇姐出嫁那天,盛妝濃抹,艷麗驚人。她頭戴綴著金鳳、垂著珠串、瓖著紅寶石的三重頂朝冠,穿著喜氣洋洋的朱紅龍文繒的袍服,外褂上繡著四個團龍,褂邊有金絲的彩繡。她向妃嬪們、眾兄弟姊妹拜辭的時候,始終低著頭,整個拜辭過程中,她沒有任何不得體的地方,只是莊重的幾乎沒有表情。在養心殿大殿的月台上,她向皇上告別,一躬身,頭上的大簪、金約、耳飾、領花等珠寶金飾一起閃爍,耀眼非常。
宮女送上一個散發著香味的木匣,打開木匣里面靜靜躺著一柄瑩潔清澈的翡翠如意。那如意頭雕琢成了一朵盛開的牡丹,牡丹花上盤旋著一只鳳凰,鳳凰的長尾則就成了線條流利舒卷的如意長柄。這柄如意用料精貴,雕琢巧奪天工,使得前來送親的妃嬪和皇子皇女們無人不驚嘆這是一件無價之寶。
乾隆皇帝慈藹的對舒沁說︰「阿瑪祝願你事事如意!」
「是。……謝汗阿瑪!」舒沁跪下,雙手接過木匣抱在懷中,卻突然,淚花迸出,放聲大哭,踴躍的金釵珠花都甩月兌了一地,她眼中不斷涌出的淚水很容易被人認為是舍不得離開親人,引得幾個妃嬪和姊妹也忍不住落了淚。
迎親太太走來跪下催促︰「啟稟皇上,吉時已到,請公主升輦。」
乾隆皇帝點點頭。霎時間,喜慶的樂曲響起,樂部教坊司的樂師們細吹細打,將和悅嘹亮的樂曲高高的送上雲霄,上百名身穿彩服的宮女太監詠唱著「同心永結,百年好合」的祝詞,公主如痴如醉的哭聲漸漸湮沒在這一團喜氣洋洋之中。
永如今想起這些依舊覺得像是剛剛發生過一樣的清晰,栩栩如生!
慕容杞拱手,誠懇的說道︰「十二阿哥請恕臣偷听之罪!遠遠听到如此婉回纏綿的曲子,所以未舍打擾。」
永輕輕一笑,「慕容,言重了。」他又說︰「早就耳聞慕容是曲中高手,一曲《烈風雷雨操》更是絕調絕技,讓宮中的七弦琴樂師都自嘆弗如。……若有機會真想親耳听一听!」
慕容杞眼神沉了一沉,他唇邊卻扯出一絲笑,說︰「我已多年不撫琴,指法早就生疏了。」笑容下卻透著苦澀。
永默默的想了一會兒,未再繼續這個話題。
二人溫文爾雅的沿花徑漫步而行,隨意談天,說著溜出嘴邊的話題,一路行至白雲觀外,頂頭遇見兩個丫頭扶著一位少婦從藍布軟轎中走出來,永定楮看過去,心下疑惑,「這位婦人為何如此面善。」再細看她的形容——白皙的面頰,缺乏血色的嘴唇,兩道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睜非睜丹鳳眼,心不在焉的神情,一種怯弱的冷漠。
只見那少婦抬眼朝慕容杞這邊看了一眼,頓了頓,然後頷首低眉的自管扶著丫頭與他們擦肩而過,徑直入了觀門。
「慕容,那位少婦不是你夫人嗎?……」
慕容杞一愣,「十二阿哥見過拙荊?」
永笑道︰「你忘了?七年前你大婚,皇上賞了賜品,第二天你攜夫人去謝恩,當時我和四皇姐可都在場呢。」
「是啊……」慕容杞眼楮里漸漸泛上一抹淒楚,「都在呢。」他定了定心神,說道︰「十二阿哥真是好記性!」他又說︰「請您不要見怪!拙荊她——是個啞女,一向不喜歡接觸陌生人,所以剛才臣並沒有將她引見給您。」
永點點頭,「可以理解。」
他記起,宮中曾有傳聞——盧家與慕容家原是世交,皆是醫藥世家。到了盧父與慕容藜這一代,兩家交情越發深厚,原來盧父和慕容藜不僅是發小好友,盧父對慕容藜更是有過救命之恩,于是在慕容杞和盧氏還在襁褓之中時便為他們二人訂下了婚約。誰料盧氏幼時突發一場大病,慕容藜用藥雖救回她一命,可卻因用藥過猛使她成為了啞女,慕容藜為此深感內疚!盧父是個通情達理之人,只覺得女兒已身有殘疾,不願再連累了慕容杞,決定主動退婚,可慕容藜哪里肯應許,堅持讓兒子十八歲時娶盧氏過門。當年乾隆皇帝正是為了表彰兩家重承諾講信義,在慕容杞與盧氏成婚之日賞賜兩襲珍貴的紫貂長袍和兩厘光彩奪目的大粒珍珠!
永心想,「從未听說慕容納妾,看來他也是個重情重義的男子!」看慕容杞一幅心不在焉的神情,他便笑了笑,說︰「慕容,你去陪伴夫人吧,我也要回貝勒府去了。」
慕容杞好像愣了一下,「哦。」他向永行禮,「那麼,在下先行告辭。」
永含笑凝視著慕容杞徐徐遠去,輕聲低語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轉瞬間,想到自己,不禁又神色黯然,未曾注意到有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從他身後駛過。
那翠蓋珠纓八寶車中,寶兒正笑眼盈盈的對瓜爾佳氏說︰「額娘,您想吃魚啊?那我去抓兩條魚親自下廚給您做一道西湖醋魚!雖說咱們家廚下燒得天下名菜名湯,可您也嘗嘗我的手藝如何,讓我盡點兒孝心嘛……」
「知道你有孝心。……可你身份尊貴,怎麼可以入廚燒菜呢!」瓜爾佳氏喜歡的拉著她的手,說︰「別說我不答應,就是你阿瑪知道了也是要說的!」
日落之後,掌燈時分,傅恆下朝回府,宅第的門吏家丁立刻擁到大門外順序排班迎候。
頂馬、喝道和眾多侍從簇擁著騎著高頭大馬的傅恆至府門前,傅恆下馬升階進門,穿過幾重院落,傅恆徑自走到他平日起居休息的廳房,瓜爾佳氏照例在這里迎接他回家,道乏慰問。丫頭們打來水,傅恆洗了臉,困乏的靠坐在花梨木的太師倚上,心事重重,只不做聲。
瓜爾佳氏望定丈夫,關切的問︰「出什麼事了嗎?」。
傅恆重重的吁出一口氣,忽然見到寶兒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進來,傅恆忙坐直身子,慈藹的笑了。
「阿瑪,吉祥!阿瑪,請喝茶。」寶兒笑著將茶盤里的五彩小蓋鐘捧與傅恆。
傅恆接過熱茶喝了兩口,心里很舒服,又細細的詢問寶兒,「今兒和你額聶去白雲觀上香了?廟會可有趣?」
白雲觀!寶兒心頭驟然急跳,眼中掠過一絲惶恐、一絲羞怯,卻只是不動聲色的微笑著。
瓜爾佳氏溫柔的低聲說︰「廟會上的人多,氣味難聞,我怕寶兒受了腌氣味,便沒讓她去逛。」
傅恆看了瓜爾佳氏一眼,「難得出門,怎麼不讓孩子好好頑一頑!」
寶兒忙笑道︰「廟會大同小異,左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的古董,再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也沒什麼好頑兒的。……我倒是極喜歡那個集雲園,听說它又被稱為小蓬萊,果真名不虛傳。同是亭台樓閣、水榭畫廊,那兒的格局布置怎麼就看著比別的寺廟道觀秀麗深邃,別致有趣。我在那里頑了半日還覺賞之不足呢。」
傅恆點頭,「只要是你喜歡就好。」
說話間,院里一聲稟告︰「三爺回來了!」
靴聲「橐橐」,響得又快又有勁,門邊的丫頭一挑簾子,福康安大步進來了,他一眼先看到寶兒,沖她一笑,然後又向傅恆和瓜爾佳氏跪安,「請阿瑪、額聶安!」
瓜爾佳氏笑吟吟的說道︰「起來吧!」
福康安便起身坐到寶兒身旁,笑問她︰「都說白雲觀的簽靈的很,妹妹沒去求一支?」
微笑從眼中褪去,卻從唇角浮出,寶兒玩笑著說道︰「就怕是太靈的下下簽,所以不敢去求。」二人正說笑,徐嬤嬤進來傳晚飯。
傅恆滿月復心事,晚飯也沒吃好,比平時倒多飲了好幾杯葡萄酒。晚上獨坐書房,在燈下苦苦籌思,郁郁不樂,沒有察覺夜已漸深。
瓜爾佳氏小心的進了書房,給他披上薄薄的江綢披風,看丈夫神色異常,輕聲說道,「回去歇著吧。」
傅恆搖了一下頭,並不作聲。
瓜爾佳氏溫柔的看著他,問︰「是不是有什麼事?」
傅恆長吁短嘆道︰「對緬戰事不利,皇上令我前往督戰。」
瓜爾佳氏吃了一驚,想丈夫身經百戰,從不畏懼,看他此刻表情很沉重,瓜爾佳氏越發慌了,她憂心忡忡的望著丈夫,听他「嗨」了一聲,又說道︰「明日一早我就要出京秘密往西南面去……此事先不能聲張,對人就說我奉皇命去江西視察水患。」
瓜爾佳氏默默的點了點頭。
「我去為您準備行裝。」她說。
「此行保密,所以拿兩套換洗的內衣和便裝就可以了。」傅恆慢慢站起身,暗聲說︰「我去花園走走。……夫人先回去歇息吧。」
瓜爾佳氏勉強的擠出一絲笑,柔順的一低頭,「是。」
庭院空寂,微風無聲,屋檐下掛的風鈴在輕輕的響著,宛如一首古老的歌謠。
室內飄著安神的沉速香,躺在溫香軟暖的錦衾絲褥間,臥听窗外簌簌竹葉在風中微語、風鈴在風中「丁當」,寶兒又翻了個身,眼楮瞪瞪的望著那水墨字畫的白綾帳子,了無睡意,只覺得頭暈心煩,胸臆間氣血上涌,渾身燥熱。
終于躺不住,她起身赤足下榻,踩著冰涼的地板才稍稍感覺到清涼。紫雁已醒,起身披衣過來,輕聲問︰「格格要什麼?」
「我不要什麼,就到屋外透透氣。」
寶兒穿上交領窄袖衫和長裙佩帶的家常衣裳,紫雁為她著鞋,「更深露重,格格仔細冷著。」
寶兒催她去睡,「你睡吧,不用管我,我在院子里轉一轉就回。」說著,從熟睡的雪鶯身邊悄悄走過去,出了門。
天空漆黑一團,月光淡淡。清新的空氣似含有花草的芳香,深深吸一口方覺得心里清爽許多。
房間外面,便是一條回廊,回廊環繞住「枕翠苑」所有的景致,廊柱下全懸著紅色的掛燈,不致使夜太幽暗。寶兒沿著回廊行至「暗香亭」,隨意坐在欄桿榻板上撐首看天空,悶悶的想著︰「為何會輾轉反側也難以入眠呢?」渾然不知,這便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格格……」紫雁抱了一個氈墊過來鋪在欄桿榻板上,「坐在這兒吧。」寶兒只得移坐到氈墊上。
「格格還是回去睡吧。」紫雁說。
寶兒好像沒听到一樣,眼楮盯著苑門,「外面似乎有人。」說著,她便起身順著游廊到門前,往門縫外一瞧,只見傅恆在門外踱步,寶兒見了著忙開了門,「阿瑪!」
傅恆一愣,回頭見她一身素白長裙,裊裊婷婷的站在門內,「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睡?」
寶兒甜甜一笑,「我還想問阿瑪這話呢。」她瞧著傅恆,又問︰「阿瑪晚飯也不曾好生吃,是不是有心事?」
傅恆解下披風裹在寶兒的身上,說︰「沒事。」遇上她那雙清麗無雙的盈盈大眼,又不禁想起白天時乾隆皇帝提及賜婚一事,傅恆越發的愁眉不展。
寶兒看傅恆神色沉郁,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只是他不想說,寶兒也不方便再繼續追問,便說︰「阿瑪要不要進來坐坐,喝杯清茶。」
傅恆輕嘆息道︰「不了。」他又說︰「不早了,去睡吧。你娘以前總說,女孩子要睡足覺皮膚才會好。」
寶兒輕輕笑著,「是。」
傅恆又深深看她一眼才轉身離去,一直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