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戒愛 第六章第六最好不相忘,如此便可不相負。

作者 ︰

01

直到跑遠了,寶兒才緩了腳步,失魂落魄的慢走著。耳邊一遍一遍回響著永的話︰只你說一句,我就有勇氣為我們拼一個未來!

那一瞬她真的想不顧生死的說,「我願意!」

如果他馬上就斷頭,她會毫不猶豫的同他共生死,讓這一剎那的柔情深重成為永恆!但是無數個阻礙在前面,怕只怕此時此刻的情意綿綿在殘酷的現實中消磨殆盡,到最後在兩人心中只剩下焦頭爛額的瑣碎與蒼白褪色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他心中熊熊燃燒的勇氣俱滅全是灰燼時,他一轉身還可以重新回到他的世界中去,擁著如花美眷繼續做他的十二阿哥,可那時的她又要如何自處?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這初衷實在是好,是他的企盼,亦是他的信念,而終究也就是一場美好的夙願,不能為、不可為,是活活的騙了自己、還要騙別人的不得已。即使能夠相守終老,誰又能說便成幸福的大團圓?愛情與時光一樣,自有屬于它的繁華與荒蕪,當激情褪盡,剩下更多的便是瑣碎生活蔓生出來的細枝末節,縱是相守也早已無關乎愛情,只怕是一路硬著頭皮走下去的將錯就錯。

忖度起來,湊聚在一處,寶兒不覺心痛如絞。

她從腰間的繡五色富貴不斷頭卍字花樣的荷包中拿出象牙算盤,金珠相踫「 里啪啦」的撞出一聲哀嘆,為那些冠冕堂皇無法兌現的諾言,為生命中的情深緣淺終有一日會散作雲煙。

唉!她還是做不到!她做不到放棄計較,只是專心專意的為愛、為情、為他當下的情深意重去生去死!

寶兒慘笑,「其實我更愛的是那句——算來若不隔銀河,怎見得、相逢更好?」當塵埃落定,洗盡鉛華,那些繁華哀慟終成過往,或許放手才是最美的蕩氣回腸!

一滴眼淚滑落下來跌入石子漫的路上,瞬間無跡可尋,仿佛從未有過一樣。

寶兒正自樹陰之下黯然,有兩個小丫頭共提著一桶水嘻嘻哈哈、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過來,寶兒忙站到樹干後遮著身影,待她們走遠寶兒才轉了一步走出來。

剛走出一段路至白玉石橋,抬頭一望,忽見公主的保姆嬤嬤領著個內官從那邊走來。寶兒不得不立住,強作精神笑問道︰「嬤嬤,你老人家這是哪兒去?怎麼到這里來了?」

保姆嬤嬤乍見到寶兒,神色中透著幾分慌張,眼楮不安的眨動著,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說話也結巴了︰「寶格格……我,我有事往那邊去……」

寶兒覺得奇怪又好笑︰她這是怎麼了?

用眼楮悄悄瞟了一下保姆嬤嬤身後那個眉清目秀的內官,他雖低眉垂眼但卻不唯唯諾諾,無絲毫卑微之態。寶兒不覺一驚︰這人倒象是在哪里見過似的!她心中疑惑,卻只是不動聲色的對保姆嬤嬤笑道︰「嬤嬤有事請去忙吧。」

保姆嬤嬤如遇大赦,蹲身目送寶兒過去,她趕忙引著這個內官下了白玉石橋。

看路上無人來往,保姆嬤嬤才終于「哎喲」了一聲,說︰「可嚇死我了!幸好這位寶格格是個乖人,雖然叫她管些事,她倒不肯多事,若是換個人肯定是要盤查你一番的,那可怎麼樣呢!」她扭過臉看向那個內官打扮的人,又嘆道︰「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冒險來見?你難道還不明白,公主是決意不肯見你的!」

「是……我知道了……」他恭敬的對保姆嬤嬤一施禮,說︰「只勞煩嬤嬤替我帶一句要緊的話給公主……」他抬起頭,眼中隱有悲痛絕望。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御醫——慕容杞!

原來,慕容杞從幾位太醫口中得知舒沁公主這些日子的病勢,知道她這病不過是在挨日子。他心內一片蒼涼不知自己怎麼才好,思來想去只得去求永設法帶他進公主府一趟,永倒是體貼他,話也不多問一句只是讓他等信兒,直到這天听聞福隆安到圓明園辦事去了,永忙差小蕁子把慕容杞從太醫院找出來,立等他換了小蕁子的內官衣服,才坐了馬車進入公主府。

……

保姆嬤嬤重重的「咳」了一聲,「你只管說吧。」

慕容杞神情淒然,一字字慢慢的說︰「——悔當初相見!」

……

松綠的繡幔里幽幽的傳出舒沁的聲音︰「他說了什麼……」

保姆嬤嬤立在榻邊,嘴唇囁嚅了幾下,沒有發出聲音。

靜默了半晌後,舒沁又問︰「他什麼話都沒有?」

保姆嬤嬤悄悄咕噥說︰「他讓奴才告訴公主一句話,奴才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舒沁一面咳嗽,一面說道︰「你說來無妨。」

保姆嬤嬤這才如實回道︰「他說什麼……悔當初相見!」

「悔當初相見!」

舒沁緊閉雙眼,捂著胸口,軟軟的伏在枕上,「你……你當真的後悔了麼?」她想擠出一絲笑,可笑容未成,淚卻滾下來,多年來強壓著的悲傷全部沖到了眼眶中,化作淚珠,隨著無益的相思滾滾而落,一顆顆滴落枕上。

西洋鐘里杜鵑柔和的叫了兩聲,正是三更將盡。舒沁公主寢宮燈火昏暗,一片寂靜。

「嬤嬤——」

睡在床榻旁邊的保姆嬤嬤警覺的翻身起來,趕緊上前,「公主要什麼?」

舒沁神情恍惚的看著窗口,「嬤嬤,是有人在彈七弦琴麼?……」

夜深人靜哪里有人彈琴!窗外也只有半輪明月的淡淡銀光。

「七弦琴?」

保姆嬤嬤心里忐忑︰公主怎麼會突然提起七弦琴了!

七年前,舒沁公主出嫁的前一天,那天的夕陽十分美麗。公主盯著大紅喜服看了許久,仿佛是那一襲鮮紅灼痛了她的眼,忽然淚如雨下,她大發脾氣的把所有的宮女太監全攆出寢宮,又「  啪啪」的把門窗一一緊閉。宮女太監們誰也不敢吭聲,只得站在廊下面面相覷。突然,窗口門縫中傳出鏗鏗鏘鏘的七弦琴聲,卻不似平日那般優雅徐緩的曲子,而是如風暴雷雨極其高昂壯烈。只有聞信趕到的保姆嬤嬤听得明白,這曲子的名字叫《烈風雷雨操》,公主曾跟慕容杞一起彈過!

那一天,公主心愛的七弦琴的琴弦斷了,保姆嬤嬤想請宮里的樂師把弦續上,不想公主卻平平淡淡的說︰「這琴的大限到了,不留也罷!」自此,舒沁公主再未踫過七弦琴。

人們很快忘記了這件小事,只有與公主最貼心的保姆嬤嬤為此暗暗嘆息了好些日子。

保姆嬤嬤回想到往事又是一陣心酸,她伸手為舒沁掖了掖被子,低低的說道︰「公主,沒有人在彈琴。」

舒沁閉了閉眼楮,喃喃的說︰「第一次見著他……我就是在御花園的亭子里彈著七弦琴,他冒失的跑過來說我彈錯了兩個音……」

保姆嬤嬤低聲道︰「他好大膽子喲!」

舒沁莞爾一笑,「是啊……就連汗阿瑪凡事都要寬容遷就我三分的,偏偏他一個剛入宮的小小見習醫士非要同我爭個對錯出來。」

保姆嬤嬤見她一反常態,只得順著她問︰「公主當時不生氣嗎?」。

舒沁嘴角抿出絲笑,「怎麼不氣?看他那似笑非笑的樣子可不氣人的麼!」過了好一會兒,她又似自言自語的說︰「額聶病時他日日去送藥的,額聶見過他一面還夸過他——彬彬有禮,氣態清逸。……你們人人都只夸他的好,誰能知道他其實最是憊賴不過的!哪一次見著面不氣我一回!」她又含笑說道︰「他總說我平日里言談舉止規範的像個木偶人,虛假的很……他還說,我生氣任性發脾氣的樣子才真實、可愛……」

保姆嬤嬤心里酸楚,可還是笑道︰「公主氣歸氣,可奴才感覺得到公主那段日子是最快樂的!」

「是啊……」舒沁說著語聲突然轉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保姆嬤嬤心疼極了,說︰「公主累了,先歇息一會兒吧。」

舒沁依言閉上眼楮,保姆嬤嬤不敢挪動,仍跪在床榻邊上,靜了一會兒,舒沁忽的睜開眼,看到保姆嬤嬤便一手攥了她的手,說︰「嬤嬤,你是最清楚的,我和他之間並沒有什麼的,就連一句誓言都不曾有過……」

保姆嬤嬤忙連聲說︰「是是是,我最清楚的!」

舒沁輕聲嘆道︰「他是有婚約的人,依他的性格,斷然不能為了皇家女拋棄殘疾女,做那背信棄義之人……」

保姆嬤嬤點頭,「慕容太醫品格高尚,宮中人人皆知。」

舒沁微微而笑,「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敬佩他……」說到這里,又閉了眼不言語了。半天,舒沁微微睜開眼,似要喝水,保姆嬤嬤趕忙端過一盞梅湯,用小銀匙小心翼翼喂了兩三匙。舒沁咳了一會子,又說道︰「我也是有祖宗家法束著,有千萬個身不由己,又能怎樣的!」

保姆嬤嬤听了這話,心里寒了半截,強忍著淚,說︰「公主,听嬤嬤的話,別說這些了。」

「好……不說了……」

舒沁慢慢閉了眼楮,唇邊卻牽出一絲天真的無憂的笑,神情仿若昔日少女般恬靜,「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聲音越來越低,唇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在極度靜謐中舒沁的頭輕輕一歪,放在胸口的手緩緩滑落下來,唇邊的笑意凝固!

正是——相思了無益,悔當初相見!

寶兒聞訊立即趕到公主寢宮,她漆黑的頭發只由一支銀簪綰了個家常髻,腳上沒穿花盆鞋,只有雪鶯隨侍,連個燈籠都沒提。

她神態莊重尊貴的邁進來,亂哄哄人來人往的寢宮霎時安靜下來,幾十雙眼楮看著她。寶兒不慌不忙的說︰「讓人趕快通知額駙要緊!」又命人去那邊府上稟知瓜爾佳氏,告訴管事的預備後事。

看到保姆嬤嬤癱在床榻邊只管流淚,鼻涕眼淚把胸前的衣衫濕了碗大的一片。寶兒忙過去喚她,「嬤嬤……」

「嬤嬤,這都是什麼時候了,你且只顧哭你的!還不快為公主攏頭穿衣!」保姆嬤嬤听了這話,更是止不住痛哭起來。

寶兒只得對其他幾位正掉淚抹淚的嬤嬤說︰「人已辭世,哭也無益,快收拾公主的東西,再遲就了不得了。」

這邊公主府諸人都各遵舊制行事,不得紊亂。

卻說那邊,瓜爾佳氏夢中听見二門上傳事雲板連叩四下,有人回︰「公主薨了。」她大驚,連忙起來要衣服換了。正命人備車,外邊一個人慌慌忙忙的跑進來,把瓜爾佳氏唬了一跳,一看卻是福康安,說是也要過去。瓜爾佳氏只得答應,母子兩個坐了車一直到了公主府前,只見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里面雖悲嚎震天,卻事事有序。

福康安攙扶瓜爾佳氏下了車,忙忙的直奔停靈之室,想舒沁公主素日和睦,更加悲傷痛哭。哭過一番,瓜爾佳氏問︰「可通知額駙了?」

一旁的總管太監忙回說︰「早已派人去了。」

「那就好。」瓜爾佳氏因不見寶兒,便又問︰「寶格格在何處?」

總管太監回答︰「在後面的抱廈呢。」

福康安急煎煎的說︰「我去看看她。」他想著,寶兒一個年輕姑娘未經過喪事,只擔心她害怕。瓜爾佳氏思量著惟恐寶兒不能料理此等大事,虧了禮數,惹出笑話,因此扶著丫頭也往後面那三間一所的抱廈來。他們哪里知道,在福隆安請托之時寶兒心里已做了這一層的準備,自從到了公主府後她又常去寢宮問候探視公主病情,為防萬一,事事想在前面,早是成竹在胸。

福康安走到窗外听到寶兒沉聲說道︰「專人專事,哪一個亂了,我只和那一個說話!若有慌亂、推諉、偷懶、竊盜、辦事無頭緒的,經我查出來,管不得你是誰,一律依規處治!」片刻,她又緩了口氣說︰「大家辛苦幾日,事後額駙爺自然是有獎賞的!」

又吩咐人登記︰某人管某事,某人管某處,某人領某物……井井有條,十分清楚。

一時眾人散後,福康安進來嘴角含笑說道︰「我當你一個小孩子家何曾經過這樣的事,還以為你會慌張呢。」竟不料她小小年紀,臨事如此有決斷。

寶兒看到他,心下一松,倒添了幾分安穩,「我是早慌張過了。」

「哦?」福康安半信半疑,「何時?」

寶兒微微笑了笑,輕輕淡淡的說︰「我娘過逝的時候。」

福康安噎了噎,沉默一瞬,想起來,「額聶來了。」寶兒听說忙出來迎瓜爾佳氏,「更深露重的,額聶等明早過來也不遲。」說著寶兒上前替換過丫頭扶著瓜爾佳氏。

瓜爾佳氏一看,寶兒已換上月白緞袍,白綾素裙,頭上皆是素白的銀器發飾,月光下她愈加清潔若仙。

她輕拍了拍寶兒的手,嘆道︰「好孩子,難為你了!橫豎要你辛苦辛苦了!」

寶兒忙說︰「倒沒什麼,只怕我人人跟前失于應候,有接待不周,禮數粗忽的地方!」她又說︰「額聶,明日事更多,您還是先去歇一歇吧,這里有我先照應著。」見瓜爾佳氏點點頭,她叫來雪鶯,吩咐說︰「侍候夫人去上房休息。」

送走瓜爾佳氏,寶兒回頭問福康安︰「三哥要怎麼樣呢?」

福康安道︰「你只管辦事,我在耳房內坐坐就好。」

寶兒這才坐了小轎帶領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再回到抱廈,東方發白,晨光透出,天色越來越亮。小太監飛跑來,氣喘吁吁的叩頭請安,向寶兒稟報︰「額駙爺進府了。」

寶兒急忙趕過去,老遠就看到停靈的房門前福隆安直挺挺的站著,不動不搖,頃刻後,突然向後栽倒,昏死過去。

「爺——」

「額駙爺——」

「宣太醫來——」

「快來人——」

在眾人的一片驚慌的叫喊聲中,太陽越升越高,光芒四射,漸漸透出炎炎夏日的威焰。

福隆安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他雖有幾位侍妾,但有的羞口羞腳,有的偷安推托,有的軟弱好欺,有的怯貴懼官不能見人,皆不及寶兒舉止舒徐大方,言語清楚慷慨,故張羅款待等事獨寶兒一人周全承應,因此日夜不暇,坐臥不能清淨,事事十分安貼。上下里外無人不稱贊的!

這日非喪禮誦經期間弔祭死者的正日子,親友來的少。因聞人報福隆安過于悲哀不大進飲食,寶兒便命人準備各樣精致小菜和一碗八寶粥親自送來勸食。

寶兒說︰「二哥與公主鶼鰈情深,心有靈犀,二哥如此傷心,公主的在天之靈又如何能安心呢!」她又說,「死者長已矣,生者自生存。二哥就算不為自己,但為人父為人子為人臣者,自當珍重,節哀順變啊!」

福隆安一雙幽黑的瞳孔閃動著瑩然水光,眼底有真切的悲哀,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借以遮掩驟然間的心痛鼻酸,說︰「妹子所言極是!」又嘆了口氣,「府里事務繁雜,多虧有寶兒妹子在這里,籌劃的萬分的整肅。真不知我要如何謝你!」

寶兒微微一笑,「二哥這話與我見外了。我盡我力而已。」

福隆安疲憊的笑了一下,說︰「好……那些虛話我就不多說了。妹子日後有什麼事盡管開口,我定當義不容辭!」

寶兒笑笑,「是!我不跟二哥客氣的。」說著,回頭示意下人端上米粥小菜。

福隆安只將米粥吃了半碗,揀了兩塊腌的胭脂鵝脯吃了。漱口已畢,福隆安說︰「妹子勞苦了,正經歇一會兒去吧。」

寶兒款款站了起來,「我先去看看小豐紳濟倫。」盡管舒沁公主生前難得跟兒子親熱,但母子天性骨肉情深,母親去世,豐紳濟倫哭得死去活來。寶兒說︰「昨兒晚上他叫頭暈,犯咳嗽,折騰了一晚,今兒早起沒精神,御醫會診後擬定了藥方,午後喝了藥才睡的,想來這會兒該醒了。」

福隆安點頭說道︰「這孩子和你親近,也最听你的,妹子替我勸勸他。」

寶兒答應著便去了,逶迤來至豐紳濟倫住的「松蘿院」。院內松蔭沉綠,十幾棵又高又直的古松環繞著小小院落,一架紫藤,藤根虯曲如龍盤在架上,藤蘿掩映,沁人心腑的花香在藤蘿架四周緩緩浮動。一溜回廊上吊著水晶玻璃各色風燈,上面五間抱廈,一色雕鏤仙禽異鳥新鮮花卉的隔扇。

寶兒進入房內,里面銷金嵌寶,五彩珠光,她轉過一道碧紗廚,只見豐紳濟倫裹著袷紗被坐在一張填漆的床上,由看媽給他拭干身子,然後給他小衣、中衣、內褲,一件件往身上穿。

豐紳濟倫一看到寶兒,自管高叫出聲︰「姑姑!……」

寶兒見他又精神了,放了心,舒心一笑,問︰「吃東西了沒?」

看媽忙陪笑道︰「小爺非要等寶格格來呢。」

寶兒笑著捏了捏豐紳濟倫的小臉蛋,「真磨人!」她回頭說,「看媽,去把天平和膳品拿來這兒吧。」

不一會兒,一架銀制的小天平和膳品中所需的米糧肉菜果品都端到床榻旁邊的八仙桌上。豐紳濟倫爬在干爽松軟的被褥里看著寶兒為他精細的準備膳食︰

寶兒用天平分別稱出適量的糯米、栗子、蓮子、紅棗、冰糖——一份粥的料;又稱出適量的南瓜泥、豬肉泥、香菇、面粉——一份梅花蒸餃;牛女乃、香蕉泥、細砂糖、雞蛋——一小碗香蕉雞蛋羹;絲瓜、枸杞——一份枸杞炒絲瓜;豆腐皮、肉餡——紅燒豆腐皮包肉。

看媽在一旁笑道︰「這些雜事寶格格吩咐一聲,叫丫頭們辦就是了,何苦您又費心。」

寶兒說︰「他病了得格外經心照料,膳食最要緊的,不能餓著也不能過飽了,要清淡還要能養人但又不至于鮮肥,免招脾胃受損。」

看媽贊嘆道︰「寶格格真是心思細膩。」

寶兒一笑,「我也有忙不開的時候,粗率馬虎照顧不到的地方是保不齊的。」

料理罷豐紳濟倫的膳食,洗過手,寶兒又說,「吃什麼,什麼時候吃,你們不能由著他的性子,萬一再有個閃失怎麼得了!」

看媽連說︰「是。」

寶兒重又坐回床邊,溫和的凝視著豐紳濟倫,柔聲說︰「今天的心情比昨天的心情好了嗎?是不是眼淚少了些?」

豐紳濟倫攬著寶兒的頸子,仔細想了想,「嗯……好像是吧……」

寶兒撫模著他的小臉,微微笑著,「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慢慢的,一切都會好的……」

窗戶外,紅霞密布了西邊天空,夕陽正一點點墜落,這是最後的美麗安寧!

公主喪儀熱熱鬧鬧、隆重而堂皇,其豪華奢侈用言詞不能形容得盡。

其間,只發生了一件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故︰公主送殯當日,太醫院中最年輕的御醫慕容杞在家彈七弦琴時突然琴弦崩斷,斷弦子劃過慕容杞的咽喉,血流如注,玉山傾倒,溘然長逝。

此事可罕,聞者稱奇,當是一時茶余飯後的談資,過後便少有人記得,獨有永一心淒楚,去靈前祭吊一番。回至府中,猛然見著桌上的七弦琴,眼前又出現了最後一次見慕容杞的情形——

就站在慕容杞面前,他卻渾若無視,自顧自的斟酒舉杯,他握著酒壺的那只蒼白修長的手分明已經微微顫抖。永劈手奪下他的酒壺,「你這種喝法,存心求死不成?」

慕容杞勉力探身欲奪酒壺,永揚手將酒壺擲出,嗆啷一聲脆響,跌作粉碎。

慕容杞醉眼迷蒙的看著永,已經蒼白如紙的臉色,越發煞白得嚇人,「難道我就不能任性一回嗎?」。他忽而一笑,跌坐回椅子里,頭發散亂,神色淒迷,「誰能執我之手,消我半世孤獨?誰能知我之心,驅我半世哀傷?唯有杜康!唯有杜康啊!」

永心底悲酸,澀然一笑,「你想喝酒,我陪你喝。」

慕容杞痴痴笑著,「您一向是不善飲酒的,又是何必呢……」

永哀極苦極,卻不得不笑,「難道我就不能任性一回!」

……

誰料那日與他一別竟是永別!

永嗟嘆了一會兒,坐到桌前,指撥琴弦,端的有裂石流雲之響,是一曲《平沙落雁》。

他口里慢聲吟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

一曲完畢,只听外面隔著紗窗子有人笑說道︰「十二阿哥雅擅音律,精于琴笛,詩文翰墨,古風盎然!」

永听得是福康安的聲音,他輕輕一笑,立起身來,說︰「瑤林!快進來罷。」

福康安大步邁進來,上前請安。永笑著讓坐,福康安便在一張椅子上坐了,說道︰「世人都只知‘藏拙’,十二阿哥偏偏要‘藏秀’……您閑雲野鶴倒是自在,只是埋沒了蓋世才華,我都替您可惜!」

永微笑著,「自娛自樂罷了。」他又問︰「額駙如今可大安了?」

福康安︰「大好了。有我寶妹妹在,二哥才能省心養病,這回好的也快些。」

正說著話,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福康安一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眉彎柳葉,目橫丹鳳,穿著月白襖兒,桃紅背心,撒花洋縐裙。——不是別人,卻是知棋。福康安笑道︰「知棋姑娘怎麼勞動大駕替我倒起茶來。真真叫我受寵若驚喲。」

知棋放下茶碗,小嘴一撇,說道︰「還是個爺呢,就會貧嘴賤舌拿人取笑。」說著便扭回身出去了。

福康安笑笑,「這丫頭越發出挑的標致了,脾氣也越發大了。」

永輕嘆,「她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連我知道她的性格還時常沖撞了她呢。」

福康安笑道︰「也是你憐香惜玉,把奴才丫頭縱的跟小姐主子似的。你這貝勒府里面也須得一個臉酸心硬的人來整治整治。」

永笑了,有濃濃的惆悵,「我可比不得你二哥的好福氣,能請到那樣珍貴能干的‘大管家’。」

福康安得意的揚起眉毛,「如今知道往日不是我吹牛吧!我家寶妹妹容貌寡二少雙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比別的女孩子不同,就算京城這些大府里的主子小姐怕是也跟她不上呢。不說別的,只說這次和碩和嘉公主的喪儀大事,她逐細分派料理,合族上下無不稱嘆者。……我二哥本來囑咐她說喪儀只要好看為上,讓萬歲爺滿意,富察家族有臉,不要存心省錢,原以為如此勢派能把銀子花的淌水似的,誰能想到她是‘花小錢辦大事’,像是茶葉、布匹、絲線這些事雖不算甚大,里頭可大有藏掖的,皆因她心中賬目清楚,才能節省許多開銷……」

永眉眼間有綿綿不絕的笑意,英俊的臉上帶著一點點迷惘的溫柔,「將來攀親時,不知哪個有造化的能入這位格格的眼里。千真萬真,得之,幸矣!」

福康安拍手笑道︰「十二阿哥果然不是俗人!如今有一種輕狂人總要論血統家世的,就說那日打祭送殯,鎮國公誥命還與我額聶說,可惜了寶妹妹並非出自名門望族!」他說著將眉頭一皺,「這個鎮國公誥命真真討人嫌的很!竟然還琢磨著要寶妹妹給她胞弟費圖達作妾!」

永心中咯 一下,呼吸一滯,「有這樣的事!」

福康安從鼻孔里哧了兩聲,說道︰「費圖達是個什麼東西!婬魔色鬼,酒囊飯袋,不過捐錢買得個黌門監!莫說給忘八崽子作妾了,即使明媒正堂也是作夢!」他眉毛一揚,又說,「鎮國公誥命也是可笑!我阿瑪額聶那樣看重寶妹妹,自然是不會委屈了她的。何況皇上和皇貴妃都對她青眼有加,昨日特旨讓她去承德山莊避暑,這樣的榮寵即使是費圖達的阿瑪多羅貝勒也未曾享受!誰又高攀了誰!誰又玷辱了誰!」

永幾分輕松的笑了笑,「真當正經事去想益發動了氣!喝口茶,潤潤嗓子,消消氣吧。」

福康安呷口茶又和永說些沒要緊的散話,這不在話下。

且說銘書沒找見知棋,便抬步來到「百香圃」,果然知棋躺在山石僻處的一塊青板石凳上圖涼快。

銘書推推知棋,「又在這兒臥著,當心這潮凳子躺出病來。」

知棋使性子說道︰「別招我!怪膩膩煩煩的。」

銘書笑道︰「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不過煩你端碗茶進去,橫豎都是爺要喝的,心里怎麼就大不自在了。」

知棋翻身坐了起來,一面抬手整理鬢發,一面哼道︰「福貝子來咱們這兒有事沒事呀!一說起他家妹妹就是滔滔不絕的,以炫耀夸獎為樂事,仿佛天底下女子只有她最可人疼!」

銘書坐到石凳上,笑道︰「他夸他的,又不是要給貝勒爺攀親,你氣什麼。」

知棋登時撂下臉來,說︰「如今新興的,拿我取笑兒,我成了解悶的了。」一邊說著,一邊下了石凳就走。

銘書忙拉住她,笑了出來,「這就急了,還不回來坐著,走了倒沒意思。」

知棋將手一摔又坐回去,說︰「我就覺得福貝子好是奇怪,那位寶格格又不是他正經妹子,明明的來歷不明,京城又盛傳是一等忠勇公的私生女,他神氣個啥!」

銘書笑道︰「管她是誰也與我們無關系,萬歲爺左右又不是要把她指給咱們貝勒爺。」

知棋哼了一聲,「那是自然!十二爺是皇上嫡親的兒子,血統高貴,必然是要指一位滿洲名門世家的格格才配得上爺的身份。」

此時卻不知乾隆皇帝究竟將會把誰許配給永為妻!

承德避暑山莊。

康熙朝定名三十六景︰煙波致爽芝徑雲堤,無暑清涼延薰山館,水芳岩秀萬壑松風,松鶴清樾雲山勝地,四面雲山北枕雙峰,西嶺晨霞錘峰落照,南山積雪梨花伴月,曲水荷香風泉清听,濠濮間想天宇咸暢,暖流暄波泉源石壁,青楓綠嶼鶯囀喬木,香遠益清金蓮映日,遠近泉聲雲帆月舫,芳渚臨流雲容水態,澄泉繞石澄波疊翠,石磯觀魚鏡水雲岑雙湖夾鏡長虹飲練,甫田叢樾水流雲在。

乾隆朝定名三十六景︰麗正門,勤政殿,松鶴齋,如意湖,青雀舫,綺望樓,馴鹿坡,水心榭,頤志堂,暢遠台,靜好堂,冷香亭,采菱渡,觀蓮所,清暉亭,般若相,滄浪嶼,一片雲,萍香泮,萬樹園,試馬埭,嘉樹軒,樂成閣,宿雲檐,澄觀齋,翠雲岩,罨畫窗,凌太虛,千尺雪,寧靜齋,玉琴軒,臨芳墅,知魚礬,涌翠岩,素尚齋,永恬居。

這便是山莊的七十二景!

寶兒自進山莊以來,心滿意足,每日或讀書寫字,或騎馬射箭,或游船觀景,無所不至,十分歡快。

這日暑熱難耐,寶兒讓紫雁去膳房要些冰塊回來湃果子和酥酪,紫雁一走,寶兒嘴巴上彎,變成了一個快樂的月牙,她忙叫來雪鶯從箱子里找出湖水綠的騎裝。

雪鶯說︰「今天外面日頭大,格格還要去騎馬?」

寶兒一面換裝,一面說道︰「正是因為天熱人人都不愛出去我才要出去!有人在,反而拘著,哪能暢快!」

雪鶯默默的看著寶兒興高采烈的去了,轉身悄悄出了後門,不知去向。

且只說寶兒騎著鞍轡精美的小白龍在寬闊的「試馬埭」揚鞭催馬,語聲清亮的大喊起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听。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她自從投靠到一等忠勇公府上,總是小心翼翼,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盡量恪守禮儀,極少能夠像現在這樣歡呼雀躍,手舞足蹈的放肆。

縱馬疾馳兩圈,寶兒猛听得身後傳來一陣迅捷異常的馬蹄聲響,回頭望一眼,見是一匹紅馬奮鬣揚蹄,四蹄竟如同不著地一般風馳而來。馬背上乘著一個錦衣男子,只因天光流離襲人眼楮,馬兒又實在跑得太快,男子的面容難以看清,只一襲黃衣隨風輕動,動得她心慌意亂。寶兒當即一勒馬韁,要坐騎向旁避開,豈知那人已經從腰間抽出一條銀絲纏就的軟鞭,末端有一枚小小金球,模樣非常美觀。他將軟鞭在空中揮了個圈子,太陽照射之下,金銀閃燦,甚是奇麗。寶兒愕然,就這麼緩得一緩的工夫,軟鞭鞭梢纏上了她的細腰,那人雙足在馬鐙上一登,身子突的飛起,左掌在小白龍的臀上一按,身子已落在馬背上,正好坐在寶兒身後。

「這軟鞭可當腰飾,可當武器,是我特意為你制造的,你可喜歡?」

寶兒十分驚訝,「永!你怎麼會突然出現……」

永唇畔含著幾分溫柔、幾分甜蜜、幾分苦澀的笑,「你可知道這個‘突然’要我朝思暮想,煞費苦心的等多久啊!」說著,他雙臂從身後環抱過她拉上馬韁,伸足尖在馬月復上輕輕一踫,小白龍放開四蹄,追風逐電般向樹林方向飛奔。

寶兒微微聞到他襟袖間淡淡的木蘭香氣,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一呼一吸間的男子氣息充盈了她的天地,寶兒從耳後到臉頰都起了炙熱的溫度,待要說話卻又一時無言,只听見自己的心跳如鼓。

「寶兒——」

寶兒側頭,「嗯?」眉眼卻踫上了他的嘴唇,一種奇妙的戰栗透過肌膚傳進身體,寶兒怔忪間,永將她的手捉了,緊緊的握著,垂眸看她,眼里蘊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渴望。

「真想就這樣……和你一起……到天涯海角,到天荒地老!」

群峰環繞,溝壑縱橫,密林幽深,游走其間,一步一景,美不勝收。

繞過一面山壁,便是怪石嶙峋的山澗,有一條小溪潺潺而流,時而湍急,時而緩慢,沿忽窄忽寬的山勢匯入一汪深潭之中。山風輕拂,山花爛漫,溪水叮咚聲隨風而來,正午明亮的日光透過樹林照射下來,水潭上有斑斑駁駁的光影,水邊的青苔都泛著翠綠的光。

寶兒懸空坐在潭邊的大石上,隨手把小靴月兌去,把腳浸在溪水里,一蕩一蕩的踢打著水,一串一串的水花高高飛起,點點波光就在她雪白的足尖蕩漾。

永與她並肩坐著,聆听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不知不覺間兩人同時轉過頭來,目光相觸,寶兒嫣然一笑,問︰「你怎麼想到送我軟鞭?」

永微微而笑,「聞听前些日子御前侍衛比武,你觀看之後很想和獲勝的侍衛學鞭法。我擔心侍衛用的鞭子粗笨不合你用,便做了這個。」他目光清澈明亮,就像是如水的月光,寶兒卻感覺好似有燦爛溫暖的陽光射進了她的心里,心底春意盎然。

「我和侍衛學武,你不會認為不妥?」

普天下的男子,十之八九總是喜歡或天真,或痴情,或可憐,或溫順的弱質女流,永卻是由衷贊賞寶兒的不拘一格。

「怎會!你若能做成自己喜歡的事必定會開心的!雖然我會有一點點吃醋,有一點點嫉妒,但這些與你的快樂相比卻是微不足道!」

仿佛被他目光里的熱烈纏綿灼燙了臉,寶兒臉一熱,心就猛的幾跳,忽然間竟然不敢與他對視。她扭回頭,垂下目光,不停的用腳去踢著水潭中的光點,每踢碎一個,她就歡快的一笑。

永靜靜的看著她,從她白皙的頸項,移向她衣衫下若隱若現凹凸有致的曲線,再看回她眉目如畫的臉——粉白的雙頰映出健康的紅暈,眉宇間的瀟灑慧黠更顯出其青春活力,挺直的鼻梁下珊瑚般紅潤的小嘴在輕輕哼唱︰「當我再次看到你在古老的夢里,落滿山黃花朝露映彩衣,我再次看到你在愛的故事里,起陣陣煙波你往哪里去……」

永窒住,怔忡失神。

僵了半晌,他目光恍惚,囈語般的說︰「四野荒蕪,晨光初透,突然一陣清脆悅耳的歌聲傳來,一個小姑娘從煙塵漫漫的古道上款款走來……」

寶兒一靜,轉過頭來,困惑不解的看他。

永直視寶兒,似低語,似輕嘆,「風拂卷起她的面紗,紗巾吹落到我身上時,她轉眸展顏而笑……」

寶兒心中驀然一跳,怔怔看他,良久,一字一句緩緩道︰「乾隆三十年閏二月,杭州,古道旁……」

時光回轉,往事如幻似夢,不經意間回首,一人一馬立在空茫茫的古道旁,一陣風過,披一襲連身遮顏斗篷風帽半掩的少年抬起頭,風帽滑落……青衫翩翩,病容憔悴,一雙比山泉更清寒的眼靜靜的望著她,幽遠目光穿越八年的世事無常凝定在此刻。

寶兒深吸一口氣,「竟然是你!」記憶里質若冰雪孤潔、神若寒潭清寂的少年容貌早已經模糊,如幻如影,只有他眼里巨大的悲涼哀憫隔著似水流年仍能夠壓得人心口痛。

「八年了……遙遠的像是一場夢!」永輕柔一笑,唇邊牽出一絲細紋,更顯得那笑意淒涼。

乾隆三十年正月,烏喇那拉皇後陪乾隆皇帝第四次南巡,這次南巡是她的劫數,也成了永命運的轉折點。

南巡初期,永因時氣所感,害了頭疼腦熱的毛病,一直病著。其它一切都很正常,途中乾隆皇帝還為烏喇那拉皇後慶祝了四十八歲千秋,在閏二月十八這日他們到達杭州,在風景秀麗的「蕉石鳴琴」進早膳時,乾隆皇帝還賞賜了許多膳品給她,但到了當天的晚上進晚膳時,烏喇那拉皇後就再沒有露面,後來眾人才知道,在閏二月十八日那天,乾隆皇帝命額駙福隆安把烏喇那拉皇後送回京師。

諭旨中說︰「皇後自冊立以來尚無失德,朕恭奉皇太後巡幸江浙,正承歡洽慶之時,皇後性忽改常,于皇太後前不能恪守孝道。比至杭州,則舉動尤乖正理,跡類瘋迷。因令先其回京,在宮調攝。」

傳言,烏喇那拉皇後隨乾隆皇帝南巡來到杭州後,乾隆皇帝深夜換上便服登岸游玩,皇後兩三勸諫,乾隆皇帝不僅不听反而說她精神不正常,這終于激起烏喇那拉皇後內心積壓多年的怒火,她在情感絕望中歇斯底里的爆發,忽然自己剪發。滿族國俗最忌諱剪發,無疑是在詛咒還健在的皇太後和皇帝,這一舉動觸怒了乾隆皇帝。

永不相信!

他的額聶出身滿洲,一向淑慎賢明,夙嫻禮教,在宮中生活了三十多年,什麼是國家大忌她會不知道?

永始終不信!

他的額聶為儲君之位苦心籌劃、經營多年,究竟是什麼重大刺激會把她逼到不顧一切,觸犯國俗大忌,甚至發瘋的地步?

夜里突然听見說額聶被送走,永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口似戳了一刀,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侍劍等慌慌忙忙上來攙扶,問是怎麼樣,又要去回皇上來請太醫。永忙攔住,道︰「不用慌,不要去。這只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不相干的。」待打發侍劍等人去歇息後,永便強撐起身來換了衣服,打算趁夜色獨自返京。

古道上,疾馳的馬蹄聲驚起一群亂鴉,呼啦啦的飛過,鴉聲淒厲,聲聲如泣。

小紅馬兩只竹尖似的耳朵「撲嚕」一激靈,猛地打住四蹄,身體向後一坐,驟然停住!永收束不住自己,一下子朝前摔出去,四肢著地,打了幾個滾兒伏在地上不動了。很冷,很累,他只想就這樣睡去。

「當我再次看到你在古老的夢里,落滿山黃花朝露映彩衣,我再次看到你在愛的故事里,起陣陣煙波你往哪里去……」是林中早鶯在啼唱?

永緩緩睜開眼,扶了地,模索著站了起來,頭靠在涼沁沁的馬鞍上望向古道深處——

一束紅光驟然射出,一個小姑娘從漫天朝霞中走來。

野風拂卷起她遮面的輕紗,她的視線落到他身上時,她展顏一笑。那一瞬,朝陽瀲流光,朝霞熙溢彩,荒蕪的大地好似有千朵萬朵的黃花次第盛開。

永眼前昏花一團,終于昏迷過去。此前的一剎那,他看見那個小姑娘向他跑來,驚慌的喊著什麼,恍惚間,柔軟的手臂抱住了他,有微微的暖意,留在記憶中的,只是一雙黑寶石般閃光的極美的眼楮。

……

他在冰冷的黑暗中掙扎,努力不沉底。一只要把他拖向無底深淵的手終于放松、消失,他終于漂浮上來,永感到有亮光,慢慢睜開了眼楮,他已躺在顛簸的馬車里,搖晃得腦中一片混沌,如同墜入茫茫迷霧之中,看不清四周。

突然,「停下!」隔著車簾傳來的卻是傅恆鏗鏘低沉的聲音。他叫停了馬車,半挑了垂簾,探身進車,見永醒了,一如往常的淡然問安,拘謹守禮。

……

「後來我有問過,富察大人說找到我時只我一人昏倒在路旁,不見有別人在。」永定定看著她,「所以這麼多年我就一直以為那是我的幻覺。」

寶兒小嘴一扁,秀眉微揚,「當年我返回頭去驛站找人來幫忙,可回來你已經不見了。」

永目光深邃溫柔,「在春醉閣見了你便隱約覺得熟悉,我總是疑惑,為何分明不曾見過卻好似故人一般!」

時光荏苒,人生起落,命運劃過一個偌大的圈子,終究他們還是走到宿命的彼方。

沉寂的山澗,只听得風動枝葉,水流有聲。

寶兒屈著膝,雙手環著膝頭,目光追隨一只孤傲黑鷹。它有力的雙翅伸展在天空雲端,在它的領地來回巡視,睥睨百禽的回旋。

寶兒目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傷感,「一只鳥兒想要飛怎麼也飛不高……它攀上枝頭成為獵人的目標,飛上青天卻是無依無靠……」

永深深看她,一瞬後,說︰「如果疲憊了,就靠在我肩頭休息,讓我來保護你。」

寶兒悵然一笑,「如果靠的時間久了,你會累,會不耐煩的。」

「不會!」

他眼底的暖意讓寶兒有一種異樣的安心。

歲月如逝水倒流,疲倦與孤獨從心里一點一點涌出,她把頭輕輕靠在永的肩膀上。也許因為此時的山水太溫柔,或許是永的肩膀很牢靠很舒服,寶兒第一次打開了心懷。

「我娘總是擔心她會突然從這個世上消失,所以自我記事起她就開始嚴格的訓練我……娘雖然愛我,可是又總怕愛會讓我產生依賴,于是常對我淡淡的,而我所受的教育比較另類,在別人眼里我很是不合適宜,沒有人和我走動親近,我從小就沒有朋友,慢慢的,我習慣了與別人保持著友好但不親密的距離。」

寶兒感覺到永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將她肩頭攏住,她說︰「你當我為何要來到京城寄人籬下?跟你說實話,不只是奉母遺命,更多是為了攀權附勢!」

永臉貼在寶兒的頭發上,語聲憂傷而柔軟,「別這樣說,我會心疼的。」

濃濃酸楚襲上鼻端,寶兒略蹙了蹙眉,硬是把眼中涌上的水霧強壓下來。她勉強笑著,說道︰「娘過世後,那些各懷鬼胎的人如狼似虎的緊盯著我,我一個無依無靠、勢單力薄的孤女,僅憑一己之力能防一時的明槍,卻如何能躲得了官商勾結的暗算!數番風雨,人生多艱,步步荊棘,要麼拓路前行,要麼困死舊地,我要站在誰的身後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擋風雨?當母親的庇佑已經不再,前路險惡,我又能選擇哪一處容身?」

永伸手撫了她的臉頰,指尖微涼,眉目間籠罩著輕煙似的憂郁,「告訴我,如何照顧你,才能不讓你受到委屈!」

寶兒垂眸一笑,唇畔竟牽起一抹飄忽的笑,「從小至今,我沒有委屈,沒有不情願,只有取舍!」

永的手頓住,復又緩緩掠過她的鬢間發絲,「對我,你是要取,還是舍?」

寶兒身子微微一顫,久久不語。

取與舍,她的掙扎,連自己都覺得孱弱無力。

母親曾經教過她,「不要因為也許會改變就不敢說出那句美麗的誓言,不要因為也許會分離就不敢求一次傾心的相遇。」

當他不顧皇子尊貴,屈膝為她提鞋時,他已握住了開她心門的鑰匙;當旁人都在贊她能干,卻只有他看得到她的疲憊時,她已徹底向他打開了心門。

世上這麼多人,唯有他是給她最多安全感的人……她最怕的是這個安全感原來只是個琉璃幻境。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條裂縫就會順勢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寶兒默然側首,避開他的目光。

她還是做不到啊!做不到無憂亦無怖!

這無聲的回答化為纏絲繞縷的痛,不鋒不銳,卻慢慢在永心底至深至軟處漫開沉郁的鈍痛。

「我不應該為難你……」永幽深眼底滿是苦澀。

片刻冷寂,他的語聲更低啞,「寶兒……今天來是想親口告訴你一件事……我要成親了!」

每一個字都早在預料中,卻又像從未想過似的。輕飄飄的一句猶如有一柄巨錘驟然擊中她的心,發出巨響,久久激蕩著。

「下月大婚……」

天地在她眼前悄無聲息轉暗,如瓊華仙境一般的世界褪去了顏色。

終究,要面對這一天。

「是誰?」她只想知道,誰會成為他的妻!誰會與他一生相守!

「博爾濟吉特氏……烏那希!」

「是她!」寶兒指甲用力的掐進自己的掌心,卻連這尖銳的痛也無法沖開她心頭溺水般的窒悶。

「你怨我吧!」永幽然抬目,深涼目光中有種奇異的悲哀與淒涼,「是我負了你!」她是他極之珍愛的女子,是他心中最大的喜悅與悲傷,可是這喜悲只他一人的喜悲,得到抑或失去只他一人承受。而另一種得失卻是終此他一生也逃不開的。

「姻緣不關我的事,只關家族朝堂的事,只要利益相稱,無須兩情相悅,更無須問我的心意。一個廢物皇子成為一枚籠絡蒙古勢力的棋子,這就是我的命數!至于我的不甘、我的無奈,我一樣都不能改變,只能承受!因為我如果在目前的情勢下抗旨不從,必會連累許多無辜的生命,我不願那其中有你!」

寶兒咬唇強抑眼中的酸痛,沉默片刻,她黯然開口,聲音微微低澀,「你不要這麼說!命不由己,但樂天知命也可安度一生。何況,世上本沒有絕境,只有對絕境產生絕望的心。再絕望的絕境都只是一個過程,都有結束時候。你不要絕望,只需忍耐,等待捕捉絕境中飛逝的機遇,或許尚有成功的可能。」

永的眼楮倏地閃過一道強光,旋即歸于無形。他凝眸看她,深深的,痴痴的,她的鬢發,她的眉眼,她的嘴唇,無處不令他久久流連。

「寶兒,你在乎名分嗎?」。

寶兒僵住,周身忽熱忽寒,心里有烈火在燒,手足卻似浸在冰水里。

半晌,寶兒方艱難開口,「不在乎!……我在乎的卻是其它!」她抬眸與永彼此相望,目光糾結于尺寸之間,卻仿佛隔著一生、一世、一天地。

永唇角噙著一絲淺淺的苦笑,手指卻絞緊腰佩,「叮」的一聲,絲絛斷,顆顆明珠濺落進溪水中。

「我明明知道的,可還是問了不該問的話……」

一字字像用刀鋒刻進了寶兒心頭,既痛且深。這般仁慈的一個人,她怎麼能夠無情待他?旁人欺他辱他,連她也要辜負他麼?

寶兒半啟了唇,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字也說不出,什麼話都哽在了喉嚨里。

她此刻還能說什麼呢?

身為女子,不能躍馬疆場,建功立業,不能入朝為官,輔國治民。仿佛,男人征伐天下,女人征服男人是無可厚非的法則。是尊貴,是卑微,悲辛離合,命數起落,只得依賴男人和他的寵愛……

寶兒眼中有淚光瑩然,她終是倔強的昂起了頭,淚光之下是冷冷的堅定。

不!那不是她要的生活!女人除需勢力庇佑,終究還得握有自己的力量。她雖不向往榮華富貴,但絕不要卑賤飄零!愛憎禍福,她要在自己手里,不要旁人來左右!

千言萬語終究化作微不可辨的一聲「對不起」。

永抿唇不語,唇畔漸漸浮現一抹笑容,似笑似哀,他仰起臉望向遙遠的天際,不願被寶兒看見有淚光凝在眼中。

「讓你嫁給我做妾室,她是大,你是小,進了府門第一件事就是向她磕頭敬茶,從此只能屈居她人之下,即便我心中只有你,也注定你的不快樂,你若不快樂,我又何來快樂呢?要你同別的女人分享我,學會與幾個女人周旋,然後一轉身與我風花雪月,你是做不到的,我又怎麼忍心!」永滿心蕭索,只覺悲涼,「生在侯門宮闈,別的不曾多見,為爭寵奪愛而生出的陰謀詭計倒是見得多,怕只怕我的一往情深反而會成為旁人恨毒你的催命符!」

寶兒深深動容,這些話竟比她自己肺腑之中掏出來的還要懇切。

他轉頭望定她,笑容蒼涼,似閱盡悲歡,看懂了一切,「或許,我對你最好的照顧就是不纏繞、不牽絆、不佔有。」

寶兒扭過臉不願看到他的笑容,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令她無法承受的痛。默然許久,寶兒低低開口,「謝謝你!」在這世上,有他這樣一個男子一心一意愛護著,她雖孑然一身,前途未卜,而卻不再感覺孤單淒惶。

寶兒竭力克制臉上神情,不至流露出悲戚。「金玉良緣,天作之合……十二阿哥會幸福美滿的……」

永啞聲而笑,許久,才漸漸斂了笑容。他目光愴然,沉聲開口,「不是你,娶誰于我而言都沒有什麼不同,都不是我妻!」

寶兒心頭一震,嘴唇微微翕張,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她默默起身,緩緩回身。

「寶兒——」身後傳來他輕輕的一聲呼喚,听在耳中,心中痛極,寶兒腳下不由一頓。永的手聚然環扣在她腰間,將她箍得不能動彈,仿佛要用盡他全部的力量來把她烙入身體里。

他的懷抱如此的熟悉,熟悉的讓人眷戀,眷戀得讓人沉淪,寶兒任由他靜靜的抱著,一動不動。

一滴溫熱的淚落到寶兒頸間,他語聲低啞哀傷,「我舍不得你!」

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她身體里在緩緩的撕扯,除了痛,她再感覺不到別的,甚至沒有了悲喜。

寶兒閉了眼,慘然一笑,從心頭到喉間都是濃澀的苦,「一念起,萬水千山;一念滅,滄海桑田。此時的不舍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現實……時間久了,你會忘了我……」她分明努力笑著,淚水卻滑落下來,沿著臉龐簌簌落下。

「是嗎?」。永手臂微顫,喃喃道︰「你會忘了嗎?」。

寶兒哽咽著,「是的!我也會忘了你!」她咬牙,掙開他的懷抱,決然離去,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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