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戒愛 第七章第七最好不相負,如此便可不相誤。

作者 ︰

01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

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

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寶兒中了暑,歪在床上已兩日,飯也懶去吃。

雪鶯端來香薷飲解暑湯,寶兒勉強喝了兩口,因腸胃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了出來。雪鶯忙用手帕子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一塊絲帕子吐濕。紫雁忙過來送上一盅溫水,拿了大漱盂,寶兒漱了一口,吐在漱盂內。

紫雁︰「格格……還是請太醫過來瞧瞧吧……」

「我躺一躺就好,不要大驚小怪的!」寶兒側身又睡去。

一室寂靜,床幔低垂,燭火搖曳,已經是掌燈時分。

垂簾動,珠玉簌簌有聲,有腳步聲轉入內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格格……該吃藥了。」是紫雁。

寶兒隔了那道如煙霧氤氳的煙羅素帷,定定的看著垂幔外隱約的形影,並不出聲。

紫雁抬手,遲疑的撫上素帷,卻沒有掀起,又悄然退了出去。

外面良久無聲,寶兒起身揭起床幔,赤足踏了絲履,只著一件輕透飄逸的紗衣,緩緩行至鏡前。

鏡中人披了雪白絲衣,長發散覆,如墨色絲緞從兩肩垂下,眉目如舊,只是那雙眼楮,一樣的深瞳長睫,卻分明不同往日,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霧氤氳,不見清澈。

永,永,永……天旋地轉,漫天都是他的名字、他的容顏,似潮水里裹挾的冰凌,生生刺進血肉,很疼!很痛!

「人生,沒有永遠的傷痛,再深的痛,傷口總會痊愈;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你不可以坐在坎邊等它消失,你只能想辦法穿過它;人生,沒有永遠的愛情,沒有結局的感情,總要結束;不能擁有的人,總會忘記。慢慢地,你不會再流淚;慢慢地,一切都過去了。適當的放棄,是人生優雅的轉身。」她一次次一遍遍在心里這樣告訴自己,一直說到疼痛慢慢麻木。

寶兒沉思默默轉過博古架步入後院,腳下輕飄飄的,行止間袖袂翩翩,衣帶當風,恍若瓊苑仙子下臨凡塵。

亭榭曲廊,朱欄白石,四下寂靜,只听草叢中促織夜鳴。

她抬頭望去,一輪明月懸掛在中天,溫柔的照拂著天地。

真是——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溶溶月色下,她緩步而行,轉過回廊,不經意瞥見廊檐下新擺上了許多盆菊花,一朵朵碩大艷麗,絢爛多姿。

她有些恍惚,神思飄忽,依稀回到了江南家中的「菊苑」——

「娘,今年花匠又侍弄出幾樣新菊種。……您看,那是‘楓林落照’,這是‘桃花人面’,這盆花開並蒂的粉色菊叫‘二喬爭艷’……那邊花瓣下垂如絲的叫‘金帶風飄’,這邊淡黃的叫‘金如意’,您看它的花瓣像不像一柄小小的如意!……」她把一盆白菊抱到母親面前,「娘,這盆白菊多美呀!它的名字更美,叫‘白鶴臥雪’呢。」

母親伸手撫過那白得像雪,白得像玉一樣的花瓣,虛弱的笑了一下,「牡丹芍藥都沒有菊花的氣節!贊菊花的古詩里,我最喜歡的就是那句——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垂眸凝望母親袖口上金線盤繞的菊花紋路,華美綢緞越發襯出母親指尖的蒼白。她心中一片悲涼,「娘現病著,不該說這些清奇詭譎之語。」

母親輕笑,掌心撫上她的臉。「已經熬過了一個夏天,我還要繼續努力的活下去,一天,一月,一年……」

……

寶兒眼底有隱約濕意,卻見母親的面容漸漸模糊,變成了雪鶯的眉目。

「格格……睡了這半日,連外袍也不穿就出來,當心著涼……」雪鶯一臉憂切,一面說著,一面將長衣披在她肩頭。

寶兒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這時節,只會中暑,哪能著涼。」

雪鶯一時無語,低下目光。

寶兒倚著欄桿,回眸看向菊花,她一盆又一盆看過去,似自言自語,「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那時一個小小的不經意,至今還有如此強大的力量讓自己疼痛。不止一次地想,是什麼讓自己忽視一種如此深情的挽留。許多人生經驗的獲得就意味著它的已經作廢。但,能不能讓它對你還有一點用處呢?寶兒,把握住人生每一個階段的饋贈,不會在仰望天空時忽略了身邊的風景,不會在行走時忽略溫柔的等待。」耳邊又響起母親的話。

寶兒怔怔立在廊下,滿心都是悵惘,百般滋味莫辨——

轉身,風輕雲淡!

忘情,談何容易?

即使用一句「忘記」可以將一切都抹得干干淨淨,然而,那些鐫刻在生命里的悸動,只怕這一生都抹不去的。

月色如練,星稀雲淡,她仰起頭,深嗅空氣中微甜的花香。

良久,寶兒若有似無的嘆了口氣,輕輕說道︰「雪鶯,預備浴湯,我要沐浴淨身。」

靜夜沉沉,更漏聲聲。

蘭湯池里水霧氤氳,白芷睡蓮的花瓣漂浮其間,幽香襲人。

水汽彌漫中,恍惚是母親的手撫過她掛著水珠的眉梢,柔聲說︰「人的一生都有一些說不出的秘密,挽不回的遺憾,觸不到的夢想,忘不了的人!總有些東西不得不爭,也總有些東西不得不舍,人生每一步行來都需要付出代價,得到想要的一些,失去不想失去的一些,可這世上的芸芸眾生,誰不是這樣活過來的?只要是自己選擇的,那就無怨無悔吧。」

寶兒倚著溫潤的石壁,微微仰頭而笑,讓眼淚被水汽漫過。

誰都不會看到她的眼淚,只會看到她笑顏如花。

曾經是怎樣笑著活過來的,往後,她仍要一樣笑著活下去!

連著幾場大雨,洗盡了暑氣,金風玉露,便到了七夕節。

「七月七,天上牛郎會織女……」孩子們拍著小手跳著腳兒的喊。清脆的童音、爽利的京腔像唱歌一樣好听。

這一天清早,紫雁捧了衣物進來,「格格夜里睡得可安穩?」

「還好。」夢里誰也沒有見到,沒有母親,沒有永,只有她孑然一人走在潮濕陰冷的霧靄中,看不到光亮與邊際。

「格格,您看這身衣裳合意嗎?」。紫雁呈上一襲清雅約素的衣裙。

寶兒略點了一下頭,便任由婢女侍候她梳洗、換衣,她則怔怔失神,心里空空落落的,仿若丟失了什麼。

一個婢女半跪著為她著鞋,隱約有幽幽香氣縈回在四周,寶兒這才回過神來,淡淡問道︰「是什麼香?」

紫雁道︰「格格且看腳上的塵香履……」上面繡有蓮花,瓖有珍珠,似有花粉從鞋面的花瓣鏤空中細細透出。

寶兒淡淡一笑,「好巧的心思!又是雪鶯的功夫吧。」

紫雁道︰「她倒是肯在這上面用些心。」

妝成,紫雁為寶兒把最後一支綠雪含芳簪斜斜插上發間,她含笑退至一側,好讓寶兒回身看向立地鸞鏡。

寶兒望著鏡中自己,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冰清玉潤,紫府無雙。她笑了笑,鏡中的自己亦微笑,而那雙眼里卻無半絲笑意。

「格格,傳早膳麼?」紫雁問。

「傳吧。」

「奴婢這就去。」紫雁轉身而出。

寶兒心下窒悶,徐步踱至窗前,默然駐足立了一陣。庭中一片明媚,陽光透過樹蔭,絲絲縷縷灑進屋內,暖暖的。她卻只覺滿心荒涼,冷意透骨。

不多時,紫雁又來說,「格格……請用飯吧。」

「知道了。」

寶兒移身來到小楠木桌子前,早點已經擺好。有麻豆腐,銀絲卷,糖蒸酥酪之類的北京小吃,也有江南有名的蟹黃小湯包,八寶甜飯,鹵香菇,油燜鮮筍。

寶兒胃口好像比往日還要好,她把每品食物都嘗了。

寂然飯畢,雪鶯用小茶盤奉來茶和漱盂,寶兒漱了口。

紫雁捧上杏仁茶,說道︰「總算是好了!……這些日子格格懨懨縮縮,不思茶飯,可嚇壞了奴婢。如今,看格格又愛吃東西了,奴婢這心里才亮敞了。」

寶兒端了水晶玻璃碗,拿把銀匙在杏仁茶里緩緩一攪,只低頭喝茶,也不開口,任她繼續說著,「格格,听奴婢一句勸,熱天毒日的,不要再出去騎馬了……萬一您身上病了,奴婢可如何向主子們交代啊……」

寶兒淡淡一笑,「知道了。」她擱了水晶玻璃碗,款款起身往書房去了。

紫雁眼看著寶兒進了書房,臉上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回頭一招手,靜立在院子里的幾個婆子悄無聲息的進來收拾起剩飯殘桌。

紫雁對一個婆子說︰「挑一碗鹵香菇、麻豆腐,再把那兩個銀絲卷留給我罷了。」

婆子問︰「雪鶯姑娘要吃什麼?」

「她早吃了飯了,不用給她。」說完,紫雁到房外囑咐小丫頭們澆花、喂雀兒,又說︰「把屋子收拾了,撂下紗屜……格格不喜歡燻香,挑一盤新鮮水果擺在屋里去。」

往後房吃過飯,紫雁匆匆回院子里,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小丫頭們挪花盆。

書案前已堆滿了揉皺的廢紙,竟沒有一張寫成。

書以靜心怡神,可眼下她的心緒,實難為悠閑自得。寶兒直起身,淡淡嘆口氣,將一管紫毫擱了,對著滿眼的墨痕狼藉——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縴縴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

恐是仙家好離別,故教迢遞作佳期。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清漏漸移相望久,微雲未接過來遲。豈能無意酬烏鵲,惟與蜘蛛乞巧絲。

……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

狼河北秋偏早,星橋又迎河鼓。清漏頻移,微雲欲濕,正是金風玉露。兩眉愁聚。待歸踏榆花,那時才訴。只恐重逢,明明相視卻無語。人間別離無數,向瓜果筵前,碧天凝。連理千花,相思一葉,畢竟隨風何處。羈棲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今夜天孫,笑人愁似許。

……

她枯坐窗下,對著白紙廢墨發了半日呆。

「格格,請用藥。」一個小丫鬟將頭埋得極低,雙手捧了藥碗跪在書案一旁,小心翼翼的呈上藥。

寶兒抬頭看一眼藥碗,無奈的說︰「先放到桌上吧。」

小丫鬟戰戰兢兢的站起,手上托盤卻是一斜,那藥碗整個翻倒,藥汁潑了她半身。小丫鬟頓時慌了,「奴才該死!」只會伏在地上不住的叩頭。

侍婢們手忙腳亂的上來收拾摔落在地上的藥碗和污跡,紫雁听見聲音趕忙過來,嘆道︰「一丁點兒小事都做不好,我一時看不到就有事故兒。」對小丫鬟厲聲道︰「手爪子是作什麼的?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如今連個碗也端不穩!」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寶兒看著眼前瑟瑟發抖小丫鬟,瘦小的身量似不足將笄之年,寶兒一時不忍,說道︰「起身吧。以後做事穩重一些就是長記性了。」

小丫鬟連連叩頭。

寶兒瞧著瑟縮在地上的女孩兒,又想一想自己,同樣的韶齡女子,他人卑微如此尚且努力生存,她又何來傷春悲秋的理由!

「這屋里太悶,無須這麼些人在跟前侍候,都下去吧。」寶兒遣退眾侍婢,只紫雁留下了。

紫雁笑說︰「格格宅心仁厚,對下人太寬厚了。」

寶兒閑閑一笑,只覺仁厚一說無比諷刺。

這里是她名義上的家,她有格格的身份,僕從眾多,一呼百應,卻有誰人真心在意她的喜怒哀樂?

她懶懶起身扯過一張朝鮮貢紙,走筆寫道——

縴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

「格格……」紫雁一邊硯磨,一邊說道,「剛才為您收拾衣裝,突然掉出來一條銀絲鞭子,還以為是長蟲,嚇了一大跳呢。」

寶兒心口一緊,手腕不由自主顫了,一團濃墨從筆尖墜下,在紙上洇開。

身邊突然多出一樣物件,她要如何自圓其說?

寶兒舉筆望著筆尖,眉頭微微一蹙,輕嘆道︰「又廢了。」

紫雁卻只望著寶兒的臉,說︰「格格,這條鞭子真是美觀精致,以前怎麼沒見過?」

「那銀絲鞭子一直是由我收著的。」雪鶯手內捧著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里面放著一盞新茶,她邁步進來,說︰「格格那日帶出去頑兒,後來是我忘了收起來。」

紫雁笑道︰「一直由你收著的?我怎麼沒听說過。」

雪鶯穩穩當當的將茶盞放好,這才抬眼看她,不急不緩的說︰「自古以來,就是姐姐一個人伏侍格格的,我沒伏侍過?再者,格格自家的東西多了,樣樣都要姐姐見過才算?……姐姐是什麼人?不過和我一樣,都是格格的奴才!我為何凡事都要告訴姐姐去?難道還要格格凡事向奴才報備麼?」

紫雁听了這話,又是惱,又是羞,一張臉都紫脹起來,待要說幾句話,見寶兒放下筆,端了茶盞,以瓷蓋緩緩撥著水面漂浮的茶葉,不發一言,紫雁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說道︰「雪鶯妹妹這是和我拌嘴呢?我不過隨口問一句,妹妹要是心里惱我,你只和我說,犯不著當著格格的面。」說著她又傷起心來,含淚說道︰「妹妹要尋我的晦氣,我就不多說,讓你說去。」她不覺滴下淚來。

雪鶯方欲說話,寶兒擱了茶盞,淡淡的說道︰「兩位姑娘還要再吵一會兒麼?」

「格格您來評評理兒……」

觸及寶兒冷冷淡淡的目光,紫雁身子一縮,忙拭了淚,不再說話。

「這般伶俐口齒,伏侍我的確是委屈了……改日我去回夫人,應該抬舉兩位才是!……」

紫雁頓時慌了,忙跪下,「奴婢該死!在格格面前浮躁了。」

雪鶯也跟著低頭伏跪在地,「雪鶯知錯!」

寶兒掃紫雁一眼,看定了雪鶯,說道︰「紫雁只問了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想你平時少言寡語,如今嘴里如此利害,是明仗著我素習好性兒,不能轄治奴才?還是什麼人主使了你逞強鬧起來,要把我制伏,日後任你們欺枉?」

雪鶯垂頭不語,紫雁見她沉默,忙陪笑道︰「格格怎麼說這話出來?婢子們如何當得起!」

寶兒冷冷垂目端詳自己修削的指尖,微微一哂。

生活不是用來妥協的,她退縮得越多,能喘息的空間就越有限;對有些人,不必一而再的容忍,不能讓別人肆意踐踏她的底線。

她淡淡笑道︰「原都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的?難道你們在夫人面前也如此大聲小氣的?若有這道理,一等忠勇公府的規矩也太寬厚了!」她略抬了眼角,又說︰「旁人若知道是我管教奴才不力,縱得奴才不凡了,連個上下高低都沒了。若不知道的豈不是要笑話忠勇公府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矩都沒有,大丫鬟竟然把當今聖上親封的格格都不放在眼里!」

紫雁瞬時滿面通紅,將頭深深垂下。

寶兒微微一笑,淡淡說道︰「去教引嬤嬤那里領責罰吧。」

從前,人人敬她行為豁達、隨分從時;而今,她還要人們知道她的鐵石心腸、強橫手段。

紫雁一震,駭然抬頭望向寶兒,「格格……」她以為自己畢竟是瓜爾佳氏身邊的人,如今撥給寶兒做婢女使喚,寶兒就是生氣也會顧忌瓜爾佳氏的顏面,至多耍耍口上的威風,不會當真不藏著留臉面。

寶兒不再多說一個字,拿起本《全唐詩》,倚在椅上只垂目翻書。

「是。」雪鶯在旁已叩下頭去,默默起身出去。

紫雁見狀,一聲不敢言語,只得含羞忍辱的退下去。

一干僕從侍女听到聲音,見寶兒第一次對下人厲害,都噤若寒蟬、鴉雀無聲的在外頭听消息,瑟瑟不敢近前。

不覺已日上中天,小丫鬟戰戰兢兢進門,怯怯道︰「格格,午飯送來了,要在哪里擺?」

寶兒放下書,「就在這里罷了。」

兩個小丫頭子進來放小飯桌,四個小丫頭子手里捧著一色捏絲戧金五彩大盒子過來,那小丫鬟接著揭開,里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荷葉粉蒸內,兩碟子精致小菜,一大碗熱騰騰碧熒熒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小丫鬟一樣一樣捧了放到桌上,又將碗箸小心翼翼的擺放。

「今日午膳是誰安排?」寶兒淡淡的問。

「是雪鶯姐姐一早吩咐的。」小丫鬟聲音細如蚊蚋。

寶兒一面打量這小丫鬟,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雖不及雪鶯玉雪可人,也不及紫雁容貌秀致,卻也眉目婉麗,只是尚顯稚氣。一面問她,「你叫什麼名字?我怎麼不認得?」

她怯怯低頭,不敢看寶兒,「奴才名喚樨晴,香樨的樨,晴天的晴。以前不做那眼見的事,格格自然是不認得呢。」

寶兒莞爾,又問道︰「今日為何做這眼見的事了?」

樨晴如實回道︰「奴才愚笨,不配在屋里遞茶遞水、拿東拿西,只做那些粗重的活兒。昨日雪鶯姐姐說,奴才雖不伶俐,倒也是肯任勞任怨的,便讓奴才過來學著伏侍格格。」

「原來如此。」

寶兒看她手上的肌膚已磨得粗澀,只怕也是吃過太多苦頭,這越發令寶兒憐惜,因說道︰「凡事熟能生巧,多學多做便不難。只要知道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就是伶俐的。」

樨晴似懂非懂,只是點頭,說︰「奴才謹記格格教導。」

樨晴侍候寶兒吃了飯,伏侍盥漱,這不在話下。

午飯已過,寶兒回到臥房中,忽覺胸悶氣乏,說要小睡片刻,將眾侍婢遣出,她輾轉枕上卻難以入眠。

人生如此漫長,這世上連父母親人都會轉身離去,還能相信誰會不離不棄呢?

竭力不去想起那個名字,卻怎麼也揮不去眼前風儀俊雅的身影。

茫茫人海,唯他一人,她願傾心相系!

如果可以,她願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一生一世……可此生此間並不只有她和他兩人,還隔著那麼些的人和事。

寶兒思及此處,滿心悲酸,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起身換掉裙裝,然後直奔馬廄,跳上「小白龍」,她一拉馬韁就向「試馬埭」狂奔而去。

她心中所有的矛盾糾結快要讓她整個人爆炸了。

寶兒策馬疾馳,一陣狂奔,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終于她累了,勒住了馬,這才發現自己正置身在一片荒林里。

寶兒翻身下馬,茫然望向四周,這是哪里?哪里才是家?

孤身漂泊,伶仃紅顏,榮辱禍福,無處歸依,何處都不是故鄉。

她仰頭向天,驟然間,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天空大喊,「啊!……」

直到聲音啞了,渾身沒了力氣,她垂下頭,頰上淚水沿著臉龐滑下。

她都沒有察覺到有人站在她身後已許久,直至那人將絲帕遞到她面前,寶兒大驚,驀然抬頭,淚水落到那人手上,濕了絲帕。

心中揮之不去的綽然身影竟在此刻真切出現,近在咫尺與她相望,觸手可及。

一時間,寶兒有些恍惚,想對他笑,眼淚卻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

「永啊,我要怎樣才能逃開你?」

他的手指微顫,撫上她的臉。「我也沒有辦法。」

寶兒靜靜的仰頭看他,他的面容更見清瘦,眼神依然溫柔纏綿,如鐫如刻,似有些許淒楚,更有許多愛憐深深藏在其中。

寶兒不知為何,他的目光總會讓她的心變得軟軟的,似塌下去一個地方。

她咬唇側過臉去,「我不想看到你!」一句話出口,已是哽咽。

「可我想你!」

驀的將她擁入懷中,他的下巴觸到她的臉頰,微微胡碴輕扎著她,寶兒忍住刺痛,一聲不吭,唯恐一出聲,就失去了這溫暖的懷抱。

清幽的山林氣息,萬籟俱寂的境界,歲月在一呼一吸間流逝。

不知何時有濃雲遮蔽了天空,空氣里漸漸裹挾了濕意,低沉的雷聲滾過天際,驟起雨意。

「跟我走。」

永牽住寶兒的手大步朝荒林盡頭一處年久失修,廢棄的佛殿跑去。

推開那扇塵封多年的殿門,「嘎吱」一聲刺耳的門軸響。

地面排列著整整齊齊百十個蒲團,滿殿高掛著無數條幡、佛幢……時光仿佛驟然倒流,永有剎那遲疑。

那時這里還是香火不絕、金碧輝煌的,年輕的主持和尚蘊雅、孤清,總是垂手跟在烏喇那拉皇後的身後,一步之遙之外,永遠的淡然、平靜,不會疏遠,也不會靠近。

如今,人去殿空,仿佛只有殿內彌散的優曇香氣,裊裊縈回,似在身邊,又不可追尋。

一陣風從殿外直吹進大殿,有冰涼的雨點從破碎的瓦片縫隙間灑落,濕了臉龐,雨究竟還是下來了。

「這里……怪里怪氣……」看一眼幽暗光線下的佛像,寶兒不由自主的縮了縮肩頭,莫名畏懼,透衣生涼,不禁一顫。

突然,身上驟然一暖,永將外衫月兌下披在她肩上,「跟我來。」緊扣著她的五指,帶她出了佛殿側門,沿長廊甬路來至一處禪房。

打開房門,急風挾雨直撲房中,永返身將房門掩上,將風雨擋在了外面。

寶兒靠著一張木桌,身子微微發顫,不知道是冷還是怕,她環顧房內,雖然簡陋卻並不破敗。

永點亮火折子,檢視門窗都已緊閉,他說︰「寶兒別怕!」

寶兒怔怔的望著他,不知是感動是心疼,嘴上卻偏偏說了句,「你為什麼要來?你現在應該是在京城,歡天喜地的去籌備你的婚禮啊!」

「又是言不由衷。」永嘆息,滿眼暖意,「我倘若真的歡天喜地的去迎接那個勞什子婚禮,你就不會傷心?」

「我才不會呢!」她仰頭,執拗的望定他,「我的字典里就沒有傷心這個詞!」

永啼笑皆非,伸臂將她擁進懷抱,箍得她幾乎不能呼吸。「好好好,是我自作多情!」他在她耳邊含笑低語,「想你想的坐臥不寧、茶飯無心、心緒難安、失魂落魄、情懷繚亂……明知不可以還是冒險過來,你就不能給我句真心話麼?」

寶兒笑出聲,「你想我想出了這麼多成語啊。」

永搖頭苦笑,無奈一嘆,「你呀,要氣死我了!」

她攀著他衣襟,只是笑,眼淚卻已涌上,「你要听真心話麼?……如果能回到從前,我會選擇不認識你。不是我後悔,是我不能面對終有一日失去你的結局。」她一面說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淚。

永低頭看她,眼中分不清是驚詫是歡喜,仿佛神魂俱攝。

「好美的一句真心話。」

他捧起她的臉,不覺眼圈發熱,「得你一心,此生何幸!如此一生,我已知足!」

那樣纏綿迷離的目光怦然觸動寶兒的心,擊潰她心底最後的一處堅守。

她望著他,瞳中映出他的身影,他眼中也只有她的身影,這一刻,他們眼里只有彼此,再無其他,天地俱歸澄澈。

寶兒不能分辨自己是醒是睡,不能分辨自處清涼世界還是烈火地獄,不能分辨是過去是現在是未來……心底暖意漸濃漸熾,化作明媚的火焰,焚盡了她的矛盾和糾結。

人生難得一知己!他已知足,她亦無悔!

她抬手攀上他頸項,以指尖輕輕拂過他的眉目,鼻梁,撫上他的雙唇……永任憑她的手指一路滑過,氣息卻是漸漸急促,忽覺口干舌燥,似乎周身都燙了起來,他驟然捉住她的手,「寶兒,別考驗我了,好嗎?你要知道,讓一個男人在他心愛的女人面前當君子是多麼要命的一件事!」

寶兒眼眸輕眯,「要命?有這麼嚴重?」

永倒抽一口氣,「你要折磨死我了!」他手臂猛然一帶,將她攬倒在臂彎,未容寶兒回過神,他的唇已覆了下來。

良久糾纏,情難自禁之際,他環在寶兒腰間的手緩緩上移,修長手指挑開寶兒衣襟,隔著里面一層薄薄褻衣,掌心暖暖的覆了上來,緩緩的經過她白皙的脖頸和突起的鎖骨,直到觸到她柔軟飽滿的胸部,感覺到她身體的陣陣顫栗,永顫抖的呼出一口粗氣,腦中僅存的理智讓他停止了動作。

永身子滾燙,「寶兒……」看著她,一會兒,澎湃,恨不得把她揉碎;一會兒,雙眸清醒,心內矛盾又苦惱。「你不會後悔嗎?」。

寶兒五指纏上了他的五指上,薄唇輕觸到他耳畔,「……愛我所愛,無怨無悔。」

她輕輕柔柔的呢喃傳入他酥麻的耳孔中,永頓時情火如沸,渾身燃燒起來。他將寶兒攔腰橫抱起來輕輕放至床榻,俯深深看著她,目光迷亂,「寶兒。」他沉沉喚她,「我的寶兒!」

寶兒主動抱住他,雙眼迷離的凝望著他,「是!你的寶兒!你的女人!」她的柔情細語將他的燃燒得越來越旺。

永一邊狂風暴雨般的吻著她,一邊輕巧的解開她白綾紅里的褻衣,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的褻衣滑落到床榻下。

強烈的男子氣息仿佛熾熱的風暴將她席卷,不容抗拒的力量灼燙了她,從面頰到胸口迅速染上一層薔薇色。酥麻感在她的每一寸肌膚上蔓延著,寶兒覺得天旋地轉,渾身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仿佛沉淪在無邊無際的溫暖潮水之中,緩緩漂浮,忽起忽落。

她緊緊閉上眼楮,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喘息,心頭劇跳,一顆心似要蹦出胸膛。

男女之歡,她雖不是全然無知,卻仍羞怯懵懂。

感覺到永雙唇沿著她光果的脖頸一路細細吻了下來,嘴唇慢慢移到她的胸前,寶兒忍不住喘息出聲,顫聲低喚他的名字。「永……」

她睜開眼,醉意朦朧的眼瞳上映著永熾熱如火的眼眸,「這是我的第一次……」

他略微一怔,隨即一笑,語聲低啞溫柔,「我知道。」吻了一下她的嘴角,「放心,我會溫柔的。」

寶兒乖巧的點點頭,手緩緩松開了。

永小心翼翼的握著她潔白高聳的玉峰,似捧著易碎的輕瓷在掌心,極輕極柔的親吻著,最終將那含苞欲放的粉女敕蓓蕾引入微啟的齒縫,吸吮!

他深邃目光中浮動著寶兒嬌柔的身軀,處子皎潔之軀讓他感覺到血脈賁張。禮教、法度、世俗……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心愛的女人此刻就在眼前。諸般羈絆都被拋開,只願就此墜入她的眼中,永世沉淪。

似是下定了決心,永的手指變得莽撞起來,他毛躁的解開她褲子上的系帶,當層層疊疊的衣物被他一一褪去,最後的遮蔽也順著她白皙勻淨的皮膚滑落下來。

他輾轉反側的吻她,摩娑于雙腿間,動作很溫柔,就像春風慢慢吹拂著她。寶兒抓著他的脊背,嬌喘細細,讓永獲得前所未有的力量。當她的身體像花兒一般為他綻放,其乳膨起,金溝顫懾而唇開,丹穴津流,好像從深谷中吐出一股涓涓細流,永再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他強悍而直接,沒有半分遲疑的進入她的身體,仿佛一場攻城略地的襲擊,寶兒身體不由的僵直了,疼痛代替酥麻從向全身迅疾的爆炸開來,一股熱浪幾乎要摧毀她。

撕裂般的痛讓寶兒忍不住尖叫,她扭動的身子激發了他狂野的本性,將他的燃燒的更旺,永握住她縴細的腰肢不容她退縮,把她推上更高的浪尖上。

男歡女愛,有情和無情完全不同,情深與情淺大不一樣,他們卻超出所有這一切,是神、形、韻的完全融合,恨不能團成片片飛花一時散盡,恨不能死在登仙的一剎那!

幾番纏綿之後,寶兒套著永寬大的外衫,靜靜的伏在他懷中,長發繚繞在他胸前,幾綹發絲被汗水濡濕貼著他赤果的胸膛。永擁著寶兒,懷著歉意,有些懊喪的在她耳邊輕輕的說︰「對不起!我沒經驗,沒做好……」

想到他平日里風儀蘊雅、氣度高貴,剛才竟是那樣瘋狂,寶兒臉頰滾燙。突然,她狠狠的在永赤果的胸膛上咬了一口,疼得永差點兒叫了出來,眼見胸膛上已被她咬出一圈圓圓的、細細的牙印,四周慢慢的滲出鮮血。

寶兒似笑非笑,嬌嗔的瞅著他,說道︰「謙虛了,這還叫沒經驗?別人都說十二阿哥是正經人,不近,不養孌寵,只會埋頭讀書……誰知你成日里都讀了些什麼書!」

「好呀,你取笑我!」永忽然勾住她的腰肢,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唇角勾出一抹笑意,「說到讀書,此時我倒想起一首詩……有意雙腰合,多情兩腳舉。動搖任我驅,深淺任君裁。」

寶兒耳熱如飲醇酒,笑眸彎彎,微翹的鼻尖俏皮可愛。「不是好人……」迎上他熠熠目光,她聲音不覺輕細下去,「果然平日里是假正經的……」

看她面若春花嬌艷欲滴,轉眸嗔笑,嫵媚嬌羞,永難遏,「既已擔了這個名聲,我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說話間伸手探入她的衣衫里。

「永,別鬧了……」寶兒驚呼一聲,閃躲著他不規矩的手,忽覺耳畔一熱,被他餃咬住耳垂,頓時半身酥軟,一聲嗔呼還未出口,便被他火熱的唇封住小嘴。

兩人交頸而臥,四肢相擁,婉轉纏綿。

永驚詫,天上人間竟然能有這樣的歡愉!他緊緊抱著身下寶兒,情熱如沸,腔子里甜蜜得似在絲絲作響,沉醉得陣陣眩暈,心頭時不時隱隱疼痛,疼得透不過氣,又疼得那樣舒服!

「我好嗎?」。溫熱氣息暖暖拂在她耳根。

寶兒臉色緋紅,笑意沉沉,全是激情釋放後的慵懶無力。

永寵溺的輕吻她額角,輕聲說︰「明日要行納征禮,再待一會兒我就得起程回京了……」

寶兒低眸不語,手指輕劃著他領口,負氣道︰「歸心似箭了吧!」

永低笑道︰「吃醋了?」

寶兒嗔怒,在他臂上用力一擰,說︰「你信不信,你敢喜新厭舊,我就移情別戀!」

永啼笑皆非,眼底流露幾許無辜,更有深濃眷戀,「哪有新?哪有舊?我只有你!」他握住她的手,手指交纏,緊緊相扣。「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只要你是我妻!」

寶兒深深動容,伏在他胸前,終于說出心底盤桓許久的話,「永……我愛你!」

永身子一震,喉間滾動,眼底濕潤,只一語不發的將她緊緊擁在他胸前。

正是——

情深似海,奈何緣不逢時!

萬里江山,不敵紅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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