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戒愛 第九章第九最好不相續,如此便可不相守。

作者 ︰

01

入秋,福隆安福康安兄弟二人相約出口外打圍,寶兒求得瓜爾佳氏的同意,和他們一道往塞上,以長見識、習弓馬——

初到塞外,寶兒很興奮,處處覺得新鮮,追黃羊、射馬鹿、架鷹尋雉兔,十分痛快。只是獨自一人時終不免沉思默想,挑燈自嘆。

轉眼到了九月,連綿的陰雨整整下了十余天。

整個京城都被籠罩在綿愁不絕的風雨中,瑟瑟終日,「枕翠苑」也越發陰冷,令人郁郁難歡。

寶兒前些天又染了風寒,原以為是小恙,卻不料纏綿病榻,一躺就是數日。

午後睡起,寶兒朦朧倚在軟榻上,一時胸口窒悶,掩口連連咳嗽。忽覺一只溫暖有力的大手擱在她後背,輕輕拍撫。

「好些了嗎?」。福隆安皺眉,語聲卻溫存,「北地天涼不比南方,你還不適應吧。」

寶兒有些意外,「二哥?」

福隆安伸手替她攏了攏被衾,說道︰「有幾日沒見著你,早就想過來看望,又怕擾你勞了神。」

寶兒勉力笑了笑,「二哥客氣了。」

福隆安又說︰「我得了一件哦羅斯國的氅衣,這件衣裳也只配你穿……」他微微側身,紫雁捧著一件烏雲豹的氅衣到近前,寶兒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連說︰「太貴重了。」

福隆安只道︰「一件避雪之衣而已,留著穿罷。」又命紫雁好好收起來。

寶兒只得含笑道謝。

雪鶯烹了茶來,寶兒微笑道︰「前兒我打發了丫頭送了兩瓶獅峰龍井過去,二哥嘗了可還好不好?」

福隆安︰「湯色碧綠明亮,香馥如蘭,滋味甘醇鮮爽,比我每日吃的都好。真不愧是——天下名茶數龍井,龍井上品在獅峰。」他看了寶兒一眼,忙移開了目光,「我只隨口一說,難為你還一直惦記著。」

寶兒粲然一笑,「塞上的時候二哥還教過我訓鷹呢,這一點子茶葉當是孝敬您這位師傅的。」

福隆安目中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他端了茶盞,手指輕叩青瓷茶托,無言對坐。

見他一臉倦容,眼里隱有紅絲,寶兒心下雪亮,自然明白福隆安為何憂煩。清軍對緬甸用兵,首戰不利,傅恆請纓,秘密到達前線,一切準備就緒率兵出發,連打數個勝仗,取得初步勝利。卻不料,圍攻老宮屯,清軍因水土不服,氣候不適,大批染病,傅恆也因病不能再指揮作戰。消息傳回京城,令人焦慮。

寶兒心緒沉重,她看一眼窗外,雨水從房檐如注流下,雨幕如織,天際黑雲沉沉,福隆安亦側目望去,靜默片刻,緩緩開口,「天要下雨,總是不由人的。」輕淡的語氣幾乎讓寶兒錯覺,富察家族要面臨的不過一場小麻煩,而不是關乎親族存亡的大事。只是他那又似疲倦的一絲嘆息,讓她心里微微酸楚。

一個人庇佑著一個家族,守護著每個家人,應該會很累吧!

寶兒溫言笑道︰「孫子兵法里說,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眾孰強?士卒孰練?賞罰孰明?吾以此知勝負矣。……今日由這話也可推知緬甸並不足為患!且阿瑪身經百戰,蒙天祚之佑,吾皇隆恩,定能旗開得勝,平安歸朝!……」

福隆安動容,欣慰感慨她的善解人意。

寶兒又說,「只是如今邊疆戰事僵持,雖然國庫充盈,尚無糧餉之虞,但能未雨綢繆,盡量節減開支用度,那是再好不過的。」

福隆安深深的看著她,滿目嘉許,「難得你會想到這些。」

寶兒嘆氣,「不過對緬用兵朝中多畏戰者,況京中親貴一向奢靡慣了,若強行裁減用度,難免有悖人情。」

福隆安︰「近日皇太後欠安,各宮皆為之減膳謝妝,亦將宴樂俱免。」

寶兒一怔,旋即目光閃動,若有所悟。

福隆安︰「只是世家貴冑大多不能體會聖意。偏這個時候,烏那希糾聚人宴飲作樂的事不知怎麼的傳到皇上的耳朵里,皇上大怒,今日傳了十二阿哥入宮嚴厲訓斥……」

似被什麼烙燙到,寶兒手上輕顫,盞中茶水險些潑濺出來。

屋外仍是風雨聲急,風雨聲里涼意逼人。

福隆安︰「這倒是給朝野上下一個警醒,只不過怕是越發加深了他們夫妻之間的怨隙。」永和烏那希冷眼相忌的故事早已成為貴族的閨房趣談,自然也就被寶兒一言不落地全听了進去。

新婚的那天,所有的典禮儀式,烏那希都老老實實的遵行︰喜轎抬進寢宮堂層,永彎弓搭箭對著轎門底部連射三箭後,有人打開轎簾,烏那希紅袍紅褲紅蓋頭,裊裊婷婷的被攙出轎。進新房門時,她接過內裝五谷雜糧的紅綢扎口的寶瓶,在全福太太的攙扶下越過新房門檻兒上的那個馬鞍。坐帳時,她一動不動的垂著頭,任憑永拿秤桿挑下紅蓋頭,任憑永從她頭上摘去紅花插到喜神方向的南窗。隨後,兩人在南炕盤腿對坐,喝交杯酒,吃阿什不烏密。

按規矩,永要出新房去陪客人。客人多,親友多,等到永再回新房的時候,全福太太說話了︰「時間太晚,已過子時,是第二天了,按規矩合巹禮必須推遲到第二天夜里。」永連連點頭稱「不能違背規矩」,不能在新房內停留,便另覓宿處。

第二天夜晚的合巹禮繼續下去。

新郎新娘臨睡前又上炕對坐,中間扣著銅盆,兩名服侍的全福太太各夾起一個半生不熟的餃子,新郎新娘各咬一口——這是子孫餑餑,半生取「生子」之意。窗外的薩滿太太不住的喊著誰也听不懂的歌謠。

全福太太們把一對新人扶到床邊坐下,擠滿新房看熱鬧的親友們才絡繹散走。最後出去的是烏那希身邊的容嬤嬤,眼看她笑模笑樣的在烏那希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又向永叩了頭,起身退出新房,並回手拉住門鼻,要把洞房門關上。

「等等!」尖銳的喊叫一下子止住了容嬤嬤關門的動作,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蹙眉咬牙,額頭冒汗,嗓音都哆嗦了,「失禮……」永胸月復間突然絞肚翻腸疼痛難忍。他跑出新房,扶著牆壁,眼前昏花一團,跟著就大口大口嘔吐。

太醫趕到「箕斗館」時,永已昏睡過去,渾身發涼微顫,一張臉兒慘白。看罷病情診罷脈,太醫憂心忡忡地說︰「十二阿哥病情古怪。學生先開些安神驅風的藥,待天明請各御醫同來會診,才好……」

永的諳達問︰「十二爺的病究竟要緊不要緊?」

「這個,學生說不好。」

天亮之後太醫會診似定了一個新藥方,永仍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侍劍、知棋、銘書、錦琴、小蕁子等寸地不離,只圍著干哭。知棋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

到了第五日早晨,百般醫治不效,當下眾人七言八語,有的說問卜求神,有的薦僧道,有的說請符水,種種喧騰不一。

天黑下來,薩滿太太來到院子里跳神驅邪︰頭戴高高的尖頂帽,身穿花花綠綠的寬衣袍,束一圈腰鈴,執一面手鼓,旋轉跳踴、邊舞邊唱。漸漸的,有神附體;漸漸的,唱誦的聲音變得低沉粗壯。

薩滿太太跳神是宮中慣例,侍劍等人不以為奇,她唱誦是不清不楚的老女真話,誰也听不懂。當薩滿太太一步一步舞進屋內,舞到永的病榻前時,姿態愈顯孔武有力,唱誦也愈加宛轉好听。她反復唱誦,神情愈加亢奮,面目愈加猙獰,動作更如抽風一般劇烈迅疾,叫人眼花繚亂。她仿佛被一根越拉越緊的弓弦控制著,在旋轉到最急最快的頂點一剎那,「蹦」的一聲弦斷。薩滿太太「撲通」摔倒,口吐白沫,昏迷過去。

「一念執著……」病榻上的永昏昏沉沉中說了這麼一句,似乎在回答薩滿太太的法術。

或許薩滿太太真能驅邪逐鬼,至天明,邪祟稍退,永漸漸醒來,說月復中饑餓。侍劍、知棋等人如得了珍寶一般,旋準備了米湯來與他吃了,見他精神漸長,眾人才把心放下來。

容嬤嬤在外間听信息,聞得吃了米湯,省了人事,一雙大腳「騰騰騰騰」的跑回新房。

烏那希正在當窗理雲鬢,由婢女們服侍她梳妝。「你真愛瞎忙!活了大半輩子,什麼事沒經過,還這麼瞎操心,總沒長進!她心神寧貼,容態嬌慵。

容嬤嬤笑道︰「奴才是操心的命。」又小心翼翼的說︰「十二阿哥醒了,您要不要過去瞧問?」

烏那希對鏡整了整鬢邊的珠花,「去打個花胡哨討誰的好兒?我才不稀罕呢。」她像所有新婚的婦人那樣,穿上喜氣洋洋的華服,出入 赫,宴飲如舊。

從合婚後五天開始,烏那希古怪得不近情理的心性便開始顯露出來。她氣質剛硬,舉止驕縱,在家中便是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今日出了閣作了當家的女乃女乃,更是拿出十分威風來。穿過的里衣洗過以後又送回來,用過的手絹忘記扔掉,只要她一個不高興,下人就免不了仗責鞭笞。她每餐定要點許多稀奇古怪的蒙古菜品名字,什麼巴爾哈肉,什麼女乃餅敖爾布等等,有一回她倒是要了漢人的水餃,竟要求一兩白面包二十四個,把廚下難為得滿頭大汗,每天做菜像受刑。

永本是個與世無爭的人,且又不對她盡一分一毫丈夫之道,心中有愧,凡事未免盡讓她些,任憑她亂鬧,一概不聞不問。身體一日好似一日,卻仍躲在「箕斗館」養病,說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益見烏那希,出了八月才能相見。

且說那日永倚在床上拿著本書,忽听窗外問道︰「十二阿哥在屋里沒有?」永聞听,在窗眼內望外一看,果然是福康安,因說道︰「你快進來罷。」永穿著家常衣服,靸著鞋子,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微笑著立起身來。福康安上前請了安。永讓坐,笑道︰「有幾日沒見你了,伯母身上康健?」

福康安道︰「家母倒也托庇康健。」

永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問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掛的幌子?」

福康安笑道︰「打圍教兔鶻捎一翅膀。」

正說著,錦琴端了茶來與福康安,侍劍則將碗參湯放在永手邊的梅花式洋漆小幾上,說︰「今兒的參湯用的高麗近貢來的老山參,呆會兒爺嘗嘗可合口味……」瞟見外間銘書露了露頭,她打住話音退了出去。

銘書著急忙慌的拉著侍劍進了穿堂,把扇關了,悄聲說道︰「福晉把知棋叫了去!」

侍劍呆了呆,「做什麼?」

銘書更急,直跺腳,「我哪里知道!……知棋兩三日水米不曾沾牙,本就懨懨的,如今福晉身邊的容嬤嬤帶著兩個婆子現從炕上拉了下來架了去的,還能有什麼好兒?……」銘書急煎煎的問侍劍,「我跟你商量,這事要不要跟爺說?」

「還不知道究竟什麼事,就急得你這樣了。」侍劍想了一想,心一橫,「我去看看再說。」

侍劍及到了烏那希所居住的「綴錦閣」,只見一群人站在院子里,屋門口、正中央擺著一紫檀圈椅,烏那希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冷笑道︰「……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

知棋一听如此說,便知是有人在烏那希跟前犯舌下火,雖然著惱,只不敢作聲分辯。她咬住嘴唇,跪在台階下低頭听著,密密的睫毛在顫抖。

她一幅淚光點點、嬌襲病弱的模樣更勾起烏那希的火來,幾步走下台階,咬牙道︰「你不是仗著自己模樣兒好些,一張巧嘴在爺們跟前都貫能說會道……你這不要臉的浪貨,騷狐狸!你天天花紅柳綠,作這妖冶輕佻的樣兒給誰看?」抬起穿著花盆硬底鞋的腳狠狠的踢了知棋。

見烏那希這般雷嗔電怒,容嬤嬤忙上前勸道︰「郡主仔細腳疼。您且放著這小賤人,來日方長,自然有揭她皮的日子!」

烏那希便扶著容嬤嬤,對知棋喝聲,「滾去!」又傳下話,「不許叫人請大夫給她瞧病!」

兩個婆子半拖半架了知棋出來,侍劍待要上去,又恐被人得了把柄,在烏那希跟前再暗算了她,因而閃過一旁。暗想︰「知棋素日嘴尖性大,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恨。也須得有她教訓一下,否則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

一時,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見侍劍站在那里,便問道︰「侍劍姐姐,你在這里作什麼呢?」侍劍抬頭見是烏那希屋里的小丫頭蘇瑪。

侍劍道︰「哪兒去?」

蘇瑪道︰「听說福貝子爺在箕斗館,叫我去看看人走了沒有。」

「你跟了我這里來。」侍劍拉著蘇瑪到那畸角兒的楓樹底下,那里背靜。她悄悄的問道︰「怎麼好好的就動了氣了?」

侍劍是府里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蘇瑪還得過她一盒玫瑰膏子,便悄悄的道︰「我這話只告訴姐姐,你可別告訴別人。」

侍劍忙說,「你告訴我听听,我不也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

原來這天烏那希睡中覺起來坐在樓上正發悶,看見一個胖婆子捧著個小錦匣從「綴錦閣」外面走過,烏那希命人叫住她。

胖婆子被小丫頭領到烏那希跟前,烏那希問她,「捧著匣子急急忙忙的干什麼去?」

胖婆子滿臉堆笑,說︰「回福晉的話,奴才是給十二爺房里的姑娘送花兒去。」

烏那希挑了下眉梢,「什麼花兒?拿來給我。」

容嬤嬤听說伸手接過來,打開匣子,說︰「是拿紗堆的假花兒,這可是宮里頭的新鮮樣法呢。」

烏那希只就容嬤嬤手中看了一眼,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兩聲,冷笑道︰「下賤胚子也配!趫妝艷飾的自然都是狐狸精!」

這胖婆子因知棋等人平日不大趨奉她,心里有許多的不自在,听烏那希這麼說正撞在心坎上,忙趁機下話,「不是奴才多嘴。這些姑娘們平日仗著十二爺脾性好,一個個倒像是受了封誥似的,府里上下哪一件事不是听她們的調停?……別人還好些。福晉不知道,十二爺身邊有個叫知棋的,那丫頭最是輕狂了,牙尖嘴利的說出一句話比刀子還狠。整天打扮的跟西施似的,就會用兩個騷眼楮勾引爺們……她鬼鬼崇崇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

烏那希磕著瓜子兒,眼皮也不抬,「她干什麼事兒了?」

胖婆子曖昧的撇撇嘴,「不就男人和女人的事兒唄。」

先前府中有和知棋不睦的隨機趁便下了許多話,烏那希皆記在心里,听了她這話更觸動了往事,便問道︰「和誰?」

「福晉放心,咱們家十二爺是君子,與她是各不相擾。」她一面偷眼看烏那希,一面笑著湊近來,低聲道︰「有一天我看到那個知棋和福貝子爺在葡萄架那兒拉拉扯扯的說話兒,後來就前腳後腳的去了隱月軒……」她笑得怪模怪樣,笑容帶著猥褻意味。「孤男寡女在一處還能有什麼事……她是個不怕臊的,衫垂帶褪的就跑出來……」

烏那希一雙丹鳳三角眼登時立起來,她咬著牙根,太陽穴卜卜直跳。「福康安!」

……

侍劍听了這話,如同一個疾雷,心頭亂跳,顫巍巍的說道︰「這事別混說。你去罷。」

這里蘇瑪飛跑去箕斗館不提。

卻說侍劍來至知棋這邊,一路打算︰「知棋色色比人強,未免輕佻些,這樣的美人兒必不安靜,保不嚴會惹出丑禍。」一面想,一面打起簾籠進來,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小蕁子在里間那里垂淚,「這怎麼處!……往日常听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

銘書推他勸道︰「你也太婆婆媽媽了,她便是比別人嬌些也不至于!」

小蕁子眼淚一似斷線珍珠,「……不知究竟是犯了何等了不得的滔天大罪!……咱讓十二爺去評評這理!……」說著便要往外走。

頂頭見侍劍進來,「你老實些罷。鬧出事情來,分明人不知道的,倒鬧的人都知道了,對她不好,倘或有個好歹不都成了你的罪孽!」侍劍看見知棋直挺挺的躺在炕上,顏色如雪,並無一點兒血色,神氣昏沉,氣息微細。她本來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今日復加以氣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更一息奄奄。半日又咳嗽了一陣,小蕁子遞了痰盒,吐出來的都是痰中帶血,大家都慌了。侍劍見了,也就心冷了半截,對小蕁子說︰「正經打發小子人不知鬼不覺的問問大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又囑咐一些話方出來,銘書看侍劍比平日冷淡許多,便跟出門問她,「這是怎麼個事?」

侍劍嘆道︰「也難對你說。……你只記著吧,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句話未了,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也奇了!咱們家福晉和福貝子打起來了!」

侍劍和銘書都唬了一跳,忙問︰「怎麼回事?」

那老婆子道︰「誰知道呢!福晉不知為什麼請了福貝子過去,沒說話就動了馬鞭子劈頭劈面的打下來,福貝子只是邊躲邊罵潑婦,亂鬧了一陣福貝子剛才氣憤憤的走了。」

銘書听說,冷冷一笑,心里只說烏那希是攪家星。忽然想起知棋來,這時候還不知是死是活,一扭身回屋暫且不說。

只說侍劍听完這話,忙向「箕斗館」處來。見鴉雀無聞,獨有永在房內寫字畫畫。侍劍不好主動提知棋的事,只得在一旁默默的裁紙磨墨。

永瞥見紙上隱約可辨的影子,知道是侍劍,隨口問道,並不抬眼,「知棋還好?」

侍劍勉強笑道,「她這一年間病不離身,反反復復總是那樣。」

永嘆了口氣,「你們當我身子在這里心耳神意便不曉得外面的事了?」

侍劍心下一凝,立時明白永在烏那希身邊也布下了耳目,因說︰「不敢撒謊。昨日已好了些,只是今日福晉把她叫了去訓了幾句話,這汗後失于調養,反倒虛微浮縮起來。」

永默然,只信手亂畫︰斜欹的枝干,幾征梧桐葉,葉間彎月如鉤。寫在一旁︰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侍劍猶豫片刻,說︰「我今兒在爺跟前大膽說句自己的小見識……」說了半截又咽住。

永終于擱筆,他要水洗了手,又呷口茶,緩緩說道︰「你只管說。」

侍劍道︰「姊妹們也大了,漸懂的人事,倘或不防,錯了一點半點,由不得叫人懸心。」

永不動聲色,目光卻是幽深,只淡淡道︰「瑤林的品行我是知道的,雖然淘氣但不是那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人。知棋……我相信她清楚做女孩兒的本分卻還不至糊涂。」

侍劍說︰「福貝子和我們從小兒在一處兒頑,他不以主子的身份鈐壓我們,偏好和我們說笑,彼此間不避諱是有的,別的事自然是沒有的。若知棋心里有別的想頭那成了什麼人了呢!爺可是白疼了她!但到底是男女之分,別人說了,我是有些不放心,不論真假,人多口雜,貝勒府的聲名豈不完了,不如這會子防避的為是……」

永垂眸沉吟,「如何防避?」

侍劍道︰「爺原就打算賞她配人去……喜事沖一沖,或者病好了,豈不是大家省心……」

永負手立于窗前緘默不語,風從廊下吹過,只听著風動樹梢的聲音,蕭蕭颯颯。良久沉寂,永澀然開口,「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事已如此……」永無奈的一揮手,終究說了,「你去預備預備吧。」

銘書咬著嘴唇,一眼一眼的對侍劍望著,侍劍只當沒看見,淡淡道︰「她這一出去,倒心淨養幾天。」

「她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也沒甚妨礙去處,何必非要拔去眼中釘肉中刺!」小蕁子一開口,眼淚涌出,以至泣不成聲。

侍劍听說,氣的身戰氣咽道︰「你滿嘴里大呼小喊說的是些什麼!她是誰的釘,誰的刺?你們但凡自要尊重,也不會讓爺難堪!……」

「罷喲。叫人听見笑話。」侍劍被錦琴勸走了。

銘書自思前後之事,料必不能挽回的,見小蕁了這般悲感,想起姊妹們自小兒一處的情分,自己也不覺傷了心,一頭落淚,一頭拭淚勸小蕁子,「哭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她這一去也好,省的在這里遭受那起小人的貶損陷害。你果然心疼她,就該舍得她。」

小蕁子無能為力,惟有痛哭流涕,怨命而已。

知棋在里間微微睜開眼,她輕忽一笑,竟不覺有一絲傷心。

月白,風清,人寂。

知棋緩緩穿過垂幔走到一盆「白鶴臥雪」旁邊。

永特別喜愛這種白菊,有一日從外面帶回這盆奄奄待斃的菊花,就交由知棋侍弄,經了她的手不但起死回生,而且欣欣向榮,綠葉都如翠玉片似的堅挺有力,長出許多新芽,今秋果然開出了一朵朵碩大的花兒。

知棋對著那些在月光下格外美麗的花朵看了好一陣,然後把花瓣一片一片揪下來,揪完了一朵又揪另一朵,揪完了花又揪葉,盆邊地面上霎時像落了一層厚厚的雪……

坐在炕桌邊打盹的銘書突然驚醒,怔忪了片刻才看清那盆已經禿禿的無花無葉的光桿、看到一片白菊花瓣綠菊葉片上立著穿著一襲白衣的知棋。銘書心里突突的亂跳,「你在做什麼?」

知棋回過頭來看她,一張臉蒼白若死,眼眶透著隱隱的紅,一眼望去不似活人,倒像幽魂一縷,她嘴角噙了一絲冰涼的笑容,「這花的大限到了。白鶴臥雪……白鶴飛走了,雪也就化了。就是這麼回事。」

銘書只覺寒意從腳底浮上,一寸寸襲遍全身。

「你不知道嗎?我也要走啦!」知棋笑了,笑容分外冰涼詭異。

冷汗不住冒出,似有一只冰涼的手將肺腑狠狠揪住,銘書顫聲道︰「你,你別胡說!」

樹梢風動,月影移牆,夜風更涼了。

不知何處吹入的冷風,撩起帷幔在昏暗的屋內飄拂。

燭影跳動,將知棋的側影映在牆上,忽明忽暗。

她蹙眉嘆息,「我要是能早些看開就好了……」她望著銘書,忽然偏頭一笑,恰如從前嬌媚模樣,眼中卻是無限淒涼,「現在,晚了。對吧!」

銘書見她這般,一時心慌意亂,欲去叫人,怕夜深造次,又怕她有什麼原故。勉強笑道︰「你才好了,還是躺著歇著去罷。」仗著膽子上前攙扶她去躺下。

「去罷……去罷……此去路遙……」她斷斷續續開口,雖氣若游絲,目光卻有了異樣的精神。

……

缺月掛疏桐,香魂一縷隨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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