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寶兒親手替永整理好衣帶,他身量高,她踮起足尖才能幫他正了帽子。永一手勾住她的腰肢,手指梳進她長發,從發絲間滑過,柔聲嘆道︰「初見你時,還是個孩子呢……」
寶兒仰頭痴痴看他,喟然道︰「八年了,小女孩兒已經長大了……」
永低低一笑,伸手替她掠起鬢發,「已是吾妻了!」
寶兒笑著,可心底卻泛出絲絲的隱痛。
永看著她,目光仿佛能容納她一生的喜悲,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只是輕輕吻上她額頭,帶了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將她抱緊。
寶兒的臉頰貼在他胸前,听著他沉沉的心跳,「永……」她驀然嘆了口氣,輕輕喚他。他嗯了一聲,寶兒卻又不知該說什麼,默然片刻,「沒什麼了。」
永伸手托起她的臉,令她仰頭直視他的眼楮,「寶兒……」總是掛在唇角的溫柔笑容,此刻化作一絲肅然,他說︰「我一定會想出一個法子,讓人們忘了我的身份、姓氏、過往,讓這世上再沒有愛新覺羅永!到那時,我不是十二皇子,你不是寶格格,我們只是民間的一對平常夫妻……」
寶兒微笑,「好……到那時,白雲之下,江湖之遠,我們攜手看東海浩瀚,西蜀險峻,滇南旖旎,杏花煙雨……」
永攬緊了她,柔聲道︰「遨游四方,找一處風光如畫的地方,我要蓋一座天下最美的院落給你……在那里,沒有權謀紛爭,沒有榮寵無常,沒有尊卑貴賤,沒有強權壓迫,只有你我兩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夕相守,執手偕老……」如果說這曾經不過是深藏在心底的一點兒隱秘向往,但過了今日,有了她,這便不再僅僅是一個夢幻空花般不可觸及的念想!
寶兒仰望他,只覺現世安穩,此生靜好,眼底不覺濕潤。她眸光晶瑩,盈盈笑道︰「你若能天長地久,我必會不離不棄!」她竭力忍回淚水,不讓自己在離別的一刻哭泣。
永和寶兒二人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別。且按下不題。
話說,這日福康安路過貝勒府,便以手扣門,登門拜訪,不想永卻不在家,等了五六頓飯工夫也不見他回來,自己沒趣欲要離去。
出了房門,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剛走到了曲橋,左右兩望,各色水禽個個好看炫耀,都在池中浴水,柔柔裊裊的水草間還有一群細長的小魚兒追逐嬉戲,自由活潑的情態令人喜歡,福康安因而站住看了一會兒。
再往前走,過了曲橋,行到葡萄架下,忽听有人哽噎之聲。福康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听,果然葡萄架那邊有人,他悄悄的轉過來,見葡萄樹下似有一個女子蹲在那里摳土,卻恨面前有枝葉遮著,看不真切,只得又轉了一步,留神細看,女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竟是知棋!
她手里拿著支一丈青在地上畫字,畫來畫去只有「十二」兩字,已畫了有幾千個「十二」。福康安以為奇特,便問︰「怎麼在這里哭起來?是誰得罪了你?」
知棋听說唬了一跳,抬頭一看是福康安,她惶急站起身,說道︰「好好的,何曾哭了。」
福康安笑道︰「你眼楮上的淚珠兒未干,還撒謊呢。……大好的日子哭什麼?看你這樣個形景定是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事在心里熬煎著,何不說與我听替你分些過來……」
知棋一聞此言,登時將臉放下來,瞥了福康安一眼,說道︰「貝子爺現在很清閑嗎?」。因永素日擔待她得了意,也沒個怕懼兒,拿起腳來要走。
福康安從來未經過這番被人搶白,一臉尷尬,眼底陡然有了怒意,伸手攔住她,「明公正道,連個通房丫頭還沒掙上去呢,狂傲什麼!」
知棋听見他說「通房丫頭」四個字,似被人猛的抽了一鞭。
原來,自皇帝賜婚以來永越發沉思默想,表情陰郁,不思飲食,壯實的身子漸漸消瘦下去。前日,知棋讓廚房做了蛋羹,她親自端了食盒要送去,剛走到書房窗下,隱約听到永的諳達在說話,「爺早已成人,總是一個人獨宿,于情于禮都說不過去啊……」
他的話無人回答。
「雖說爺是君子,可這雲雨之情也是人之大倫,誰家沒有幾個姬妾,何況似您這般身份的……」
對方仍然一言不發。
「大婚之日將近,這夫妻閨中之事您總是要學的,不如抬舉了知棋她們幾個,試一番……」
他的話音未落,永開口說道︰「諳達,不要再說了!……無心有力,那與禽獸何異!」
諳達長嘆,「這世上多少男人都可以跟許多女人胡鬧,而心上一點不動情的……」
永的語聲越發冷了下去,「我不想是那種男人!」
好半晌,永再次開口,淡淡說道︰「諳達,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做不到!……這事休要再提了!」
……
知棋兀自沉溺于「無心」二字,心中更比往日的煩惱加了百倍,渾然忘了眼下的處境。
「你當我不知你畫了那些‘十二’的深意!」福康安的聲音驀地唬醒了知棋,她怔了片刻,「什麼?」
福康安斜睨了她,冷哼一聲,「你心內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也不為越禮。不過,我好心勸一句,你別作夢!十二阿哥雖不是急色之徒,可他若對你有私情密意,哪里還會等到今日!……」
那知棋听了福康安這話,早已灰了一半的心內更是醬兒醋兒糖兒油兒倒在一處,難辨滋味。
福康安知道什麼話會傷她至深,便又說道︰「他前些日子還有提過,想在外頭給你尋個好女婿聘嫁呢。……」
果然,知棋身子一晃,似有鋼刀剜進心頭,痛得她張不了口,發不出聲,心里反反復復就是一句話,「我只是痴心傻意的想和他生死在一處,為什麼他就是容不下我!」她暈眩的扶住葡萄架,竭力抑住胸口的翻涌,半晌方艱難開口,「貝子爺,奴婢可以走了嗎?」。
福康安陡然笑出了聲,越笑越大聲,仿佛看見了最好笑不過的事情。半晌才收了笑,懶懶的揮一下手,說︰「你去罷。」
知棋斂首為禮,轉身不顧而去。
七月陰晴不定,剛才還是紅日當天,忽被黑雲遮掩,一陣涼風拂過,唰唰便落下一陣雨來。福康安頭上滴下水來,他忙用折扇遮住頭頂,一氣跑到前面的「隱月軒」避雨,一進去撞見知棋坐在那里哭的哽咽難抬。
福康安看她抽抽搭搭,他自己訕訕一笑,歪身坐到椅子上,笑道︰「你這個丫頭未免太過嬌養,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得的。」福康安自認為放段主動與她說話已是給了她天大顏面,卻不想知棋見他進前來身旁坐下,抬身起來就要出門往雨里走。
這福康安向來是爭強的,只有他棄厭別人,哪能容別人棄厭他的,知棋這副心高氣傲的模樣反倒激起他好勝征服之心。他不由分說將她拽倒在地,說道︰「你也不瞧瞧,模樣兒、才情,人物兒、根基,你有什麼?既無傾城傾國之容貌,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空有三分容貌也只頂多是花瓶而已!花瓶放上幾千幾萬年可成古董,可像你這樣的女子再過幾年連今日的容貌亦無可尋覓,你還有什麼價值?恐怕送給太監作對食,太監還嫌皮松肉老!」
知棋哪里受過這些話,臉上一時紅一時白,心內又是羞又是氣,干噎的說不出話來,強自鎮定,下唇卻已咬出血痕。
福康安未肯即休,心說︰「這丫頭平日性子冷傲,連我都不屑一顧,早已恨的我牙癢癢,趁她這般景況,又有大雨阻住,何不在此調笑捉弄她一番。」看她面薄腰縴,裊裊婷婷,外具花柳之姿,內秉嫵媚之性,他冷笑道︰「十二阿哥清心寡欲,不知風月,難保你不會有紅顏寂寞之悲,做出婬奔無恥之事……想來十二阿哥一定要打發你出去,恐怕就是這個原由,只是口里不說罷了……不如就讓我驗驗,你可還是渾金璞玉的身子,也好裁奪出個明白,別教人冤枉了你……」說著將知棋壓在地上,她驚得呆住,心神俱懾,一時竟忘了反抗。
福康安伸手抽開她腰間的裙帶,輕分羅衫,雪白耀眼的肌膚驟然出來。
知棋身子一僵,陡然清醒過來,她反手一記耳光揮出,卻在半空就被福康安將手腕捏住,他唇角隱隱勾起笑意,目光卻毫無溫度,「爺不是你可以隨便動手的人!」
四肢被他控住,半分掙月兌不得,胸口一寸寸冷下去,手足麻木,不能動彈,口里有話就是喊不出來,心中更自著急,眼淚頓時似泉水涌出。可憐她一個心比天高,極自尊極自愛的嬌嬌女兒,此時滿腔屈辱羞憤,卻是奈何不得他,只有一邊哭泣,一邊低低哀求,「貝子爺,求您了……不要啊……」
「求我?」他肆無忌憚的看她寸縷不存的身子,笑謔道︰「你也會低聲下氣?……」
見她臉紅頭脹,一邊啼哭,一邊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臉上驕傲神色褪盡,從未這樣可憐過。福康安得意的笑,猶帶幾分不羈,他邊起身整衣,邊笑謔,「爺對你還真沒興趣……」
知棋狼狽的拉起衣裙遮住身子,跌跌撞撞沖出「隱月軒」。
那雨還沒住,她恍恍蕩蕩的走在雨里,渾身顫抖,手足冰冷,只覺似有鋪天蓋地的譏笑聲、嘲笑聲、冷笑聲從四面涌來,如雪山崩塌,轟然奔涌,將她湮沒。
彼時,銘書等丫鬟們都在屋里嘻笑,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侍劍進來嘆道︰「你們把這屋子遭塌的越發沒個樣兒了。」又轉頭說銘書,「你呀就是個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只會說別人恣意的頑笑,自爺出了門,你也越性不成體統了……」
銘書拉了侍劍坐下,笑道︰「姐姐吃果子。」又忙倒好茶。
侍劍嘆道︰「你別只佯憨,和我笑也當不了什麼。……」正說著話,就听銘書「噯喲」了一聲,侍劍也回頭看去,只見知棋站在屋門口,淋的雨打雞一般,顏色雪白,眼楮也直直的。
銘書笑的彎著腰拍手道︰「這麼大雨地里你跑哪兒去了?」只這一句話沒說完,知棋身子往前一栽,一口血直吐出來。
知棋一時吐出血來,幾乎暈倒,虧了侍劍和銘書左右挽扶著回到屋里來。
知棋昏昏默默倒在床上,剛懨懨闔眼,忽听得外面一片跪拜聲,橐橐靴聲直入內室,「她敢是病了?」是永的聲音。
銘書笑道︰「她的病恐怕是在心里頭!」
「我曉得她的心事。」他頓了一頓,又道︰「你們都退下。」
眾人退出內室,靜謐的房中更是靜得連每一聲呼吸都清晰可聞。
知棋恍然覺得臉上仿佛移來一片陽光,暖暖的,她努力一掙,張開眼楮,方睜眼便愣住,只見永身穿華麗大紅吉服,儀態出塵、濯濯華華。
她迷迷痴痴的望著他,「爺穿成這樣是要做什麼?」
他笑意溫煦,語聲低緩,「你為了我弄了一身病,只怕是嫁了我,你這病才得好呢。」
知棋一聞此言,不覺神魂一蕩,滿心歡喜。
她眉眼餳澀,香腮帶赤,情思纏綿,「惟求憐惜,以完此債。」嗓音低啞,力氣微弱,連她自己都听不分明。
永微微一笑,「今日成就了你罷。」說著扯下挽帳銀勾,月兌衣解帶。
燈光影里,鮫綃帳中,鶯聲嚦嚦,燕語喃喃。殢雨尤雲,搏弄得千般旖旎;蝶戀蜂恣,揉搓的萬種妖嬈。男女之事,雲雨之歡,難以盡述。
朦朧恍忽,忽覺得心口觸疼,隱忍難挨,嗚咽一聲,驚醒過來,隱約見銘書坐在床邊,滿面的淚光。
知棋將身子欠起來仔細辨認,「是……銘書?」
銘書說道︰「不是我是哪個……你是燒糊涂了吧……」
知棋欲起身,怎奈渾身無力支持不住,便「噯」的一聲仍倒下了,心中著實思忖一時,方辨清原來那是場夢!五內仍余意綿纏,由不得神魂馳蕩,只覺得渾身火燙,面上作燒,教銘書揭起鏡台的錦袱一照,見臉頰通紅,自羨壓倒桃花,並不知病由此萌。
晚時,永回來,看到知棋躺在床上不動,因問︰「是又病了?還是又生氣了?」
銘書道︰「她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沒吃飯,也不保養些又淋了雨。請了大夫來瞧過,大夫說是外感內滯,吃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
永「哦」了一聲,接下來竟是片刻靜默,銘書正在等待永的指示,見他只不做聲,有些意外,閃眼瞧過去——沉醉的紅暈遲遲不肯從臉上褪去;水汪汪的眼眸含著柔情、留著倦意;嘴唇被無法掩飾的快樂牽動著微微顫動……
「爺,您這是怎麼了?喝酒了?」銘書笑著問。
「哦……」永仿佛驚醒,怔了一怔,好像沒听懂,好半晌才回味過來,「哦,我沐浴去了。」便吩咐侍劍錦琴預備下洗澡之物。
沒有溫泉蘭湯,香樨瓊脂,只是簡單的浴桶,騰騰的熱水,倒也清新潔淨。待她們帶上門出去,永才月兌了衣裳,低頭看到胸前的齒痕,想起寶兒俏皮的說︰「這是我蓋的印章!」他心里一顫,唇邊止不住的露出微笑。
那一雙俊美無比的,直透入他心底的烏黑明亮的眼楮!那一張無比親切的,如紅珊瑚雕就一般,殷紅又多情的嘴唇!那飽含著熱望與眷戀的軟香溫玉般柔美軀體……水霧縹緲之間,他眼前漸漸迷離,明知是幻象,也恨不得再近一些。
原來這就是男歡女愛,竟是這般銷魂蝕骨的快樂!
濯淨了塵垢,四體輕快,神氣為之一爽。
風清月朗,永只著寬松的素袍,親手焚上木蘭香,方才將身就在琴案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兒,對著他的當心,心不外想,氣血和平,兩手從容抬起,遙對著牽牛織女星撫琴而歌——「人間一葉梧桐飄,蓐收行秋回斗杓。神宮召集役靈鵲,直渡天河雲作橋。橋東美人天帝子,機杼年年勞玉指。織成雲霧紫綃衣,辛苦無歡容不理。帝憐獨居無與娛,河西嫁得牽牛夫。自從嫁後廢織,綠鬢雲鬟朝暮梳。貪歡不歸天帝怒,謫歸卻踏來時路。但令一歲一相逢,七月七日河邊渡。別多會少知奈何,卻憶從前恩愛多。匆匆恩愛說不盡,燭龍已駕隨羲和。河邊靈官曉催發,令嚴不管輕離別。空將淚作雨滂沱,淚痕有盡愁無歇。寄言織女若休嘆,天地無情會相見。猶勝嫦娥不嫁人,夜夜孤眠廣寒殿。」
……
曲罷,盥手,飲茶。
回頭見是銘書、錦琴伏侍在側,永因問︰「誰守著知棋?」
銘書笑道︰「小蕁子在呢。」正說著,侍劍手里托著兩個玻璃小瓶兒進來,說︰「爺,今兒貝子爺過來送了香露給您。」
永看時,兩個玻璃小瓶只有三寸大小,上面是螺絲銀蓋,鵝黃箋子寫著「玫瑰清露」,另一個寫著「木樨清露」,便知是進貢的御用品。
銘書笑道︰「這麼點兒的小瓶兒,能有多少?」
永︰「別小瞧了它,一碗水里只用挑一小茶匙兒就香的不得了。」
銘書說道︰「知棋發燒,只說干渴,我拿糖腌的玫瑰鹵子和了水,她吃了兩口又嫌不香甜。」
永微微一笑,「拿這瓶玫瑰清露調給她吃吧。」
銘書喜不自禁的接過小玻璃瓶,侍劍瞪她一眼,嗔道︰「那是進上的金貴東西,爺還沒用,倒讓你們先糟蹋了去。」
銘書對侍劍吐吐舌頭,永笑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供人所食的,誰吃都是一樣的。」忽然一眼看見硯台底下壓著一張紙,指道︰「硯台下是什麼?」侍劍忙去啟硯將一張箋子拿了出來遞與永。
箋子上面寫著「山西太原信德鏢局高賢祖敬拜」永看畢,「這是誰接的?也不早些告訴我。」
銘書瞧著永面露喜色,笑說︰「八成又是錦琴接了來混壓在硯台下。……」
錦琴點頭,「是我接的,擱在那里,一時就忘了說。」她神情慌遽,「我是不是耽誤爺的事了?」
「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永讓侍劍收起箋子,又說︰「今日是七夕乞巧節,又叫女兒節,是你們女孩子最為重視的日子。我知道晚上你們女孩子有禮拜七姐的儀式,都去玩兒吧,不必過來伏侍了。」
侍劍忙說︰「這怎麼成!」
永︰「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一個女兒節,夜聚飲博也不是天天如此,倒也不怕。」
銘書向侍劍笑道︰「還是爺體諒人心!」
永莞爾而笑,「對著空中朗朗明月,擺上時令瓜果,朝天祭拜,乞求天上的仙女能賦予聰慧的心靈和靈巧的雙手,讓自己的針織女工技法嫻熟,更乞求愛情婚姻的姻緣巧配。……」
錦琴瞪大眼,「還要乞求姻緣?」她是個憨直的性子,越發琢磨得迷迷糊糊,小聲嘀咕道,「我怎麼都不知道……」
銘書在她身側撲哧一聲笑出來,對侍劍擠眼兒發笑,「如今知道了也不晚,快快向仙女求一個小女婿去了吧。」
錦琴先還怔怔的,听後來見是說到自己身上,羞窘的紅了臉,掉頭對永說道︰「都是爺招出了她這些沒正經的話來!」
永忍俊不禁,「這可奇了,怎麼賴上我的!」侍劍和銘書都咯咯笑著看她,錦琴粉頰飛紅,口內說著,「我還是去準備瓜果香案吧。」便轉身去了。
銘書笑起來說︰「她急什麼!」
永因也笑道︰「你們也去吧……把小蕁子叫來。」
侍劍和銘書答應著去了,永側躺在榻上翻看醫書。
不多時,小蕁子打起簾子躬身進來,低頭不響的立在一旁,一雙淚眼不敢直視永。
永抬頭看了看他,長長嘆了口氣,「如今我也明白了,有些人,一旦遇見,便一眼萬年;有些心動,一旦開始,便覆水難收!我尚且執迷不悔,又如何叫你放下。……只是,你身有殘缺,她又心高氣傲,就是我想成全你,也不忍心毀她啊。」
小蕁子抬頭望定永,目光淒苦含悲,「爺的苦心,奴才明白!奴才從不敢奢望其它,只求能一輩子在一處便好!」
永懂得這樣的目光,這樣的心情——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花許多心思去勸阻,以他尊貴的皇子所竭盡的努力,撞在小蕁子的痴情上,竟粉碎了!可是,小蕁子不也很苦嗎?可憐的小蕁子,竟深情如此!……
「唉……」他又是嘆息,「過些日子烏那希就要嫁過來了,她那個盜跖的性氣你也應該是有耳聞的,對下人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是平常。侍劍錦琴老實本分,銘書心思靈活,頗會察言觀色,我還算放心,只是知棋,她性情剛烈、口角鋒芒,何嘗受過一日委屈,到那時候若受了氣,我就是想維護,也要礙于烏那希的身份不好多管。既然大家早晚是要散的,晚散不如早散!」
小蕁子清楚,永是有意將知棋許與一戶姓高的人家。這高家原是北京人氏,祖上在戶部掛名行商,曾經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但富不過三代,官府問了高家個罪名,把老頭兒夫妻倆流放到寧古塔極寒冷荒苦的北地,老兩口到那里不過一年便雙雙死去,高家只留下寡媳高劉氏帶著弱孫高賢祖,因生活無依,高劉氏不得不將高賢祖送去學武。如今那高賢祖年紀已滿二十五,未有妻室,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為人忠厚,在山西太原經營一家鏢局,家里雖稱不得富有,可也是小康之家。
「她不會願意!」小蕁子不顧一切,帶著一股從未有過的、賴以支撐自己的勇氣,幾乎喊起來。「她一頭踫死了也不出這門兒的!」小蕁子就勢「咕咚」跪倒,膝蓋撞在冷硬的地上,淚水滾滾而下,「爺,您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您若成全了她,也就是成全了小蕁子的心……求求您成全了吧!」
永的黑眉急劇的一聳,「好糊涂的話!你當我是什麼人!」
小蕁子驚惶,「奴才失言!……」連連叩頭不止。
好長時間,永如凝固一般,不言不語,一動不動,巨大的無奈籠罩了他。
屋里靜的似乎能听到香煙裊然升空的突突響。
終于,永平靜開口︰「鳳凰嘶叫夢花謝,花顏謝盡聲漸歇。至春不度北國時,棄飛南火猶不別。萬古啼鳴聲聲切,切切如縷疑似絕。殘香隨水東逝盡,謳鳴依稀終難滅。龍躍塞北冰轍裂,無以傷殘風雪夜。遙看關山緋零落,曉月映焰遍山野。山畔不見海上瀾,山外有人空牽念。只是鳳凰何處去,雪下尋羽夜未眠。昔日一夜花殘殘,血撒上苑不枉然。翌年山上復開時,情醉滿疆紅艷艷。艷艷冰火紅愈濃,濃比十八鳳凰容。鐵馬金戈霸王恨,烽火塞上煙重重。重重凌寒心冰凍,夜夜冰化舊花夢。夢里遷延花不語,醒時依舊顯芳蹤。昨夜花落有人夢,鳳凰痴心一場空。只看飛時遮明月,不知相思淚化琮。關山不語月朦朧,雪染金翎不覺痛。羽落不再覓尋時,鳳凰之語無人懂。愛悠悠,恨悠悠,情到死時夢方休。漫羽隨淚翻翻下,羽淚融雪落江流。江雪不解鳳凰愁,為誰斟酌為何求。鳳凰此去難再返,南岸久久卻回首。」
想起那年那次他成功的避開守衛跑去看望額聶,卻見她脂粉未施,眼神渙散,衣衫皺痕,嘴里反反復復的只念叨著這首詩。那一幕如同昨日發生的一樣,每每思及都會讓他完完全全的陷入到一種悲哀中。
永心中一陣絞痛,迫得他不得不閉眼忍過。
沉默許久,他重新睜開的眼楮,目光明淨沉著,「一個人最大的缺點,不是自私、多情、野蠻、任性,而是偏執的愛著一個不愛自己的人。」
他若有所思的輕輕一嘆,又溫言說道︰「讓我告訴你吧……即便她心中現在有期望、有愛慕、有迷戀,天長日久,到頭來,這些也都會變成一個恨!」
他並不提高聲音加重語氣,可平穩的聲音里不難辨出堅定的決心。「這個世上沒有公正之處,永遠得不到兩全之計,是非輕重總要權衡選擇,有得有失,有對得起的人,便會有對不起的人。……今日我的絕決,正是為了日後她不會怨恨!」
說至此,永扶起小蕁子,說︰「緣來天注定,緣去人自奪……那一廂情願的執著,往往會讓人鑽進牛角尖里,不可自拔。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小蕁子一怔,遲疑點頭,其實他對這個問題全然一頭霧水。
「爺……她眼下病著……求求您,這事再緩緩吧……」小蕁子又跪下,抱著永雙膝哀告。
永看了看他,眉間浮上一絲憂慮,「你是真的明白才好啊!」他輕輕推開小蕁子抱著他雙膝的手,嘆口氣,「你去吧。」永眼楮回到醫書上。
「爺……求求您!」門口傳來小蕁子慘慘淒淒、含著淚水的一聲,想必他在停步回望再次哀求吁請。
永垂眸斂眉,翻看書籍,仿佛並不為所動。听得衣裳「窸窣」,知道小蕁子走了,永把書卷合攏,抬眼看向蟠龍明燭,燭光一亮,燈芯里嗶剝爆出一點兒火星。
他回過神,默默從書架暗箱里取出一絡絲金盒,盒里紅絲絨墊上放著一枚勻稱光潔的象牙戒指。
揭開上層,下面一層的藍絲絨墊上是一塊鏤金嵌玉瓖邊的橢圓形象牙小像︰一個身形窈窕,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姣妍女子!
旁邊有兩行小字——洛浦疑回雪,巫山似旦雲。傾城今始見,傾國昔曾聞。媚眼隨羞合,丹唇逐笑分。風卷蒲萄帶,日照石榴裙。
永眸子一點點亮起來,朦朧含笑間,濃濃暖意,深深纏眷。
七月初八。
晚膳之後,時間還早,寶兒又在書房練了一陣書法。她最欣賞王羲之的《曹蛾碑》,那份《曹娥碑》真跡絹本就擺在案頭,以備觀玩摹仿,她每天都要很認真的臨五六張。
放下筆,夕陽已向窗上涂抹一層鮮紅。
紫雁呈上姜茶,垂手侍立在側,看寶兒只皺眉喝了一口,她陪笑道︰「是味道重了?奴婢讓人重新煎過吧。」
寶兒搖了一下頭,將姜茶放到桌上,說︰「回到北京,讓雪鶯陪我進宮謝恩即可,你帶行李先行回‘枕翠苑’整理打掃。」
紫雁猶豫一瞬,終究說︰「是。」
寶兒笑了笑,緩緩道︰「我想到一件極要緊的事,覺得還是你去辦最為妥帖。」
紫雁忙說︰「請格格吩咐。」
「我們在這里住了許多天,備辦起居飲食的公公和嬤嬤很是盡心照料,我想臨走之前你去代我道聲辛苦。」寶兒命樨晴開了螺甸櫃子,從抽屜內拿了一把金瓜子,又對紫雁說,「你掂量著打點去吧。」
「奴婢明白。」
紫雁接了金瓜子,自去料理。
寶兒收好《曹蛾碑》,樨晴也將書筆文物包好,筆墨紙硯皆收拾的停停妥妥。寶兒待要回至臥房中,甚覺無味,因轉身一路來至雪鶯房中,她獨自掀起門簾進來,一眼就看見雪鶯倚靠床頭做針線。
「又做這些費神。」
雪鶯轉頭看到寶兒,「格格……」
寶兒上來伸手撫了撫雪鶯的額頭,輕輕嘆道︰「還好沒有發燒。」她又含嗔對雪鶯說道︰「你呀,下雨壞天的出去尋我做什麼,難道我不知道避雨麼。」
雪鶯的秀發柔柔的垂在臉側,她低聲道︰「那是紫雁要出去尋的……與其讓她滿世界的找,不如由奴婢去……」
寶兒驚疑,無數念頭電閃而過,卻是一團亂麻。
「是這個原由啊。」寶兒緊抿的唇角略微放松,勾出一抹極淡的笑意,移開了目光,看到她手里的百蝶穿花繡袋,便問︰「這又是做什麼用的?」
「給格格裝銀絲鞭子用……」
寶兒听到這話,心頭又是一動,轉眸定定的看著她的眼,這雙眼純淨平靜,滿是真誠。
「你為我解難,我卻責罰了你,讓你受了委屈,你心里可有怨怪過我?」寶兒淡淡開口,一如素日里閑敘家常。
雪鶯搖頭,說︰「奴婢沒覺得委屈,也沒想過要怨怪格格!格格那樣做也是為了保護奴婢,否則紫雁更會覺得格格待奴婢要格外親厚信任。」
寶兒隨手幫她掠了掠鬢發,笑道︰「我們雪鶯總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吶!」
雪鶯一張清秀小臉剎那紅透,她微微垂眸,低聲道︰「奴婢只說心里話。」
寶兒莞爾一笑,沒有任何緣由,就是信了她。
七月初十。
鼓樓東街,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和一輛三馬高車相撞後一起陷入泥潭。這一撞很凶猛,不但雙雙不能動彈,連車身都撞得變了形,車門車窗打不開,車中人便困在車里成了「籠中囚徒」。
「雪鶯!」翠蓋珠纓八寶車中傳出寶兒的聲音,「外面是什麼情況?你仔細說給我听。」
雪鶯尖削臉龐略見蒼白,神色卻還鎮定,「是。」
另一輛三馬高車內是一陣陣驕橫的脆生生的斥罵︰「該死的狗奴才!你們倒是給我使勁兒呀!……車再推不出來,拿你們一個個都杖死!……該死的奴才!賤婢!……賤婢!」
管事模樣的漢子頭上直冒汗,一邊使衣袖抹汗,一邊聲嘶力竭的吼叫著十來名的侍從跟班︰「推啊,再推!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快啊,都上手推!……一,二,推!……一,二,推!……」
十幾個人呼喝著號子,鞭梢甩得「 啪」響,馬蹄一氣亂蹬,那兩車就是不動。管事漢子急得跳腳亂罵,眾人累得往外吐氣,卻也奈何不得。
這條南來北往的通衢大路上前前後後被阻的車馬都在叫罵催促,車馬長龍之中有一乘四人轎穩穩的停在地上,轎中人沉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藍衣隨從打听回來,隔著轎簾,恭敬的說︰「回爺的話,是兩輛馬車相撞,別在一處,擋住了路。」隨從遲疑了一下,又說︰「爺,其中一輛是準福晉博爾濟吉特氏的車。」
「哦?……」轎中人淡淡問道︰「沒有人受傷吧?」
藍衣隨從抿嘴一笑,「爺不用擔心,郡主中氣十足,應該無礙的。」
沉默片刻,轎中人說︰「掀起轎簾。」
藍衣隨從忙撩開轎簾,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豐神俊逸的永邁步走出來,他舉目朝橫在路中的兩輛高車望去。
四個粗壯大漢將手中的八根胳膊粗細,有一人高的長棍深深插進車底兩後輪間車軸下的泥水中,只等令下。車夫也拉緊韁繩,舉鞭靜候。
當听到翠蓋珠纓八寶車里清亮的一聲「趕馬!」
車夫的呵叱與鞭聲齊響,所有套繩盡都拉得又直又緊,馬匹揚鬃刨蹄,打著響鼻喘著粗氣,奮力向前掙。四個大漢肩膀扛著長棍撬那深陷泥中的後輪,齊喝︰「起!」猛的挺身,八根長棍「喀吧」一聲齊齊折斷,同一瞬間,兩輛馬車的後部一下子從泥里掀出來,「轟隆隆」一片巨響,馬匹向前沖去,箭一般飛出十余丈,泥水四濺紛飛。
旁觀的人們哄然喝彩!
永面上泛上薄薄笑意,「智慧比蠻力更有力量!……」
看著緩緩流動起來的長隊車馬,藍衣隨從撩起轎簾,說︰「爺,請上轎吧。」永便要返身上轎。
三馬高車的門「嘩啦」打開。
永腳步突停,身影一頓,若有所思,怔怔回頭,「那個聲音是……」
此時,華貴耀眼的烏那希郡主跳下車,咬牙恨命的沖到翠蓋珠纓八寶車跟前,不由分說就朝馬夫身上抽了兩鞭,又揪過雪鶯,「啪啪」扇了兩個耳光,嘴里怒罵道︰「賤婢!南蠻子!……該死的賤奴才!是個什麼東西,竟然敢撞我的車!」
雪鶯臉頰火辣辣的,不服的揚起頭,「我們車走得好好的,是郡主的車從後面趕上來硬要超過,直把我們撞進泥坑的……」
烏那希雙眉高高一挑︰「呵!大膽!賤婢竟敢回嘴!」揚起手就要打下來,突然被人捏住了手腕,烏那希驀地回頭斥喝,「大膽!……」
烏那希的從人趕忙擁過來,藍衣隨從擠上前力圖轉移視線,息事寧人︰「郡主,這是十二阿哥!」
烏那希一怔,抬頭看向捏住她手腕的人,終于看清了他的樣子,濃眉飛揚,深目薄唇,白袍鴉鬢,秀欣風骨,竟是個俊雅無儔的男子。
永面色如罩寒霜,「郡主尊貴體面,大庭廣眾與奴才計較,豈不有失身份。」
烏那希臉頰隨即染上一層薔薇色,她抽回手,一時暗惱,倨傲心起,憤憤的睨永一眼,扭頭而去。
永不再理睬烏那希一行,他徑直走到翠蓋珠纓八寶車前,急切的問︰「你有沒有受傷?」
好一陣才听到寶兒顫聲說︰「我……我沒事……」
永目光一凜,抬腳踢開扭曲的車門,看到寶兒小臉煞白,冷汗涔涔,一條腿夾在木板間動彈不得,雲青絲帛長袍上有點點的血漬,她嘴唇還在哆嗦卻對他勾出了一個極美的微笑,這畫面刺得永眼眶生疼。
朦朧中,是誰的手撫過她的臉頰,掌心熟悉的溫暖令她安穩。
「我很好……你不要擔心……」她閉目甜甜的笑。
不要醒來,留住夢里這片刻的溫存也是好的,耳邊卻听得更漏一聲響過一聲。
她霍然清醒過來,驚覺自己躺在繡帷錦被中,燭影搖曳,已到中宵。
「紫雁……」寶兒勉力起身,四肢百骸酸痛。
「紫雁……」拂開帷幔,竟然不見一人。
她掙扎下地,腳一沾地,頓覺綿軟無力,身子不穩,跌進一雙堅實有力的臂彎里。
是這昏暗燭光的錯覺嗎?
腰間一緊,身子驀然騰空,被人攔腰橫抱起來放在榻上。
寶兒合上眼,復又睜開,終于真真切切的看見他的面容——永!
寶兒直直的望著他,目光恍惚,根本不敢相信,「你怎麼會進來的?你……」
他的手指撫過她嘴唇,語聲溫暖低沉,「先別問……告訴我,除了腿,還傷到哪兒了?」
「沒有了……」
「我看看。」他伸手解開她的衣襟。
明紗燈影下,寶兒僅著一件小小貼身褻衣,渾若無物,如玉似雪的身子都被他看在眼中。寶兒屏息不語,側首垂眸,一時竟怕被他看到臉上滾燙的紅潮。
永仔細察看,見身上並無更多傷痕,他眉心的糾結這才松開,輕輕將寶兒衣襟掩上,柔聲說︰「還好……腿傷只是皮肉傷,沒有傷到筋骨……」正說著,听寶兒倒吸口涼氣,他纏裹著藥布的右手被寶兒驀地捉過去。
永嘴角淺淺勾起,「只是擦破了皮,不要緊的……」
寶兒眉頭緊鎖,臉色都變了,「傻瓜!我是笨蛋嗎?」。她咬了咬唇,抬眸凝視他,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漸漸發熱。
想到他不顧儀態,瘋了一樣赤手空拳砸碎車板……想到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抱到皇子專乘的轎子里……寶兒心中便涌起深深的感動,眼角有淚水滑落下來。
「我沒事的!一點兒也不疼!」永不假思索的摟住她,卻踫到了右手上傷口,疼得他倒抽冷氣。
寶兒板著臉瞪他,眉宇間隱有薄怒,「現在知道疼了?英雄救美很威風嗎?」。嘴上雖然這樣說,可手上的動作卻極輕,她小心翼翼的抬起他的右手檢視傷口,重新為他血肉模糊的右手上藥裹傷。
永不出聲,听著她繼續「訓斥」,只靜靜的看著她,目光從她面孔滑下,移向胸前,不由的深吸一口氣。
寶兒抬眼見他眸子閃閃,眼底浮動著的迷離,她陡然察覺,自己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膚都袒露在他眼前。寶兒羞窘的拉起被衾擋在胸前,轉頭向內,「你,你別看……」她的聲音不覺輕細下去,耳後發熱,再說不出口。
永唇角微牽,「你這是強人所難!」
恐觸痛她腿上的傷處,他從後面環住了她,左手滑進她褻衣底下,薄削嘴唇掠過她耳畔,氣息暖暖拂在頸間,「我好想你!你不想我嗎?」。
寶兒臉頰一熱,肌膚漸覺發燙,她微微咬唇,不由自主的仰了頭,任他的唇蜻蜓點水般細吻她……
幾近窒息的長吻,忽听三聲輕叩門板的聲音,永驀然一僵,停止了唇舌的糾纏,語含懊惱無奈,「我得走了。」
寶兒輾轉枕上,回想永氣息急促,意亂情迷,幾乎不可自拔的模樣,她不覺低低笑出聲。
想到他狼狽掙扎了起身,倉促離去之前在她耳邊說道︰「養好身子……下次絕不饒你!」她雙頰越發燙若火燒。
更漏聲聲,不覺四更已過,寶兒怎麼都睡不著,翻身起來,緩緩移到窗前,徑直推開長窗,夜風直灌進來,帶著泥土的清新味道。寶兒縮了縮肩,雖然覺得冷,仍貪婪的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
身上忽然一暖,一件披肩披在她肩頭。
「雪鶯?」
「是。」
寶兒緩緩回身,雪鶯伸手來扶,將她攙挽到床榻上。
寶兒深深看她一眼,沉吟含笑道︰「紫雁一向警覺,今日是怎麼了,連我叫人都不知道……倒是你,平素貪睡,雷打不醒的人這個時候還能有精神,莫不是有心事睡不著覺。」心中疑惑雖有些許明了,可一時仍想不到其中是何道理。
「好好照護格格,是奴婢的本分,也是奴婢最大的心願!」
雪鶯只望了寶兒一眼,立刻低下頭去,目光相交一瞬,寶兒分明看到那一雙眸子堅定熠熠。
寶兒頷首微笑,這樣,足夠!
人生難得糊涂,又何必事事清楚,只要還能相互信任,就讓這樣的日子繼續下去吧。
因腿上有傷,行動不便,寶兒只在自己房中將養。
瓜爾佳氏和福隆安時常派人問候,福康安更是每日親自來看望,與她說些閑話排遣。隔日,乾隆皇帝听聞後仍急宣三位太醫院長史過府為她診視傷勢,貴妃魏佳氏也打發內侍出來送了滋補療傷的佳品。
晨昏朝暮,在百無聊賴中無聲滑過。
一恍惚一怔忪間,總有翩翩身影浮現眼前,她知道永不會再冒險出現,卻又忍不住幻想他會突然來到身邊……這是她的夢,是讓她笑著醒轉的美夢。
日子到了七月十六這天。
五更過後,不見綻露晨光,天色越發陰沉晦暗,窗外風雨欲來。
藥香混合著寧神的燻香氣息,沉沉如水,飄入鼻端令人昏昏欲睡,寶兒伏在枕上,本想再小寐片刻,不覺卻又睡去。
……
前面是荊榛遍地,猛虎同群,背後是萬丈深淵,無路可通,她孤身僵立在斷崖峭壁之上,進退都是凶險。
一個模糊的身影突然出現,遠遠向她伸出手來,她不顧一切奔去,陡覺身子一空,急遽下墜。
「救我!」寶兒月兌口驚呼,睜開眼,只見繡帷低垂,明燭將盡,屋內陰的沉黑,窗外雨聲不絕于耳。
寶兒撫額一嘆,回憶起方才的夢境,仍心有余悸,後背冷汗透衣而出。
她拂開帷簾,扶了床柱下地,雪鶯掀簾進來,忙為她披上外袍。
「什麼時辰?」寶兒問。
雪鶯回道︰「辰時了。」
「睡多了越發昏昏沉沉的。」
寶兒略略梳洗,綰起長發,只喝了半碗蓮子粥,歪在榻上,隨便拿了一本《樂府雜稿》翻看。
听到紫雁在外面報說︰「三爺來了。」
一語未完,寶兒見福康安大步進來,他只穿著半新秋香色撒花短襖,膝下露出淡綠倭緞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靸著翡翠緞面圓口鞋。寶兒問道︰「三哥就這樣過來的?」
福康安笑道︰「簑衣、斗笠、棠木屐都月兌在廊檐上了。」
寶兒點頭,「我說嘛,這麼大的雨衣襪也倒干淨。」
「今兒傷口好些?吃了藥沒有?」福康安一面問,一面向寶兒臉上細瞧了一瞧,說道︰「氣色倒還好。」
寶兒笑道︰「我好多了……難為三哥冒雨來看我。」
「這有什麼的!」
兩人正說話,紫雁殷勤的端上一碗茶,對福康安柔聲輕笑道︰「三爺,這是奴婢用去年收的梅花上的雪烹的越州寒茶。」
福康安接過茶盞,「怎麼只有一碗,格格的呢?」
紫雁忙說︰「格格如今吃著湯藥,不適宜飲茶……」又說,「小廚房給格格備了小吊梨湯,奴婢這就給格格端過來。」說話間,雪鶯手里端著小吊梨湯已經進來。
寶兒微笑如常,對紫雁說︰「你去把那盒上品菌菇找出來,中午做‘菌菇鮮’吧!」
福康安好奇,問︰「何為‘菌菇鮮’?」
「這‘菌菇鮮’非一菜一湯,而是指一道涼菜,一道濃湯,四道熱菜……全部是由菌菇作為原料!」寶兒拿出自己編寫的一部《心食譜》,又說︰「這六道菜品名字分別為——五彩繽紛,菌米濃湯,黑松臥雪,凝膠似玉,如意花開,情深秘釀。」
福康安饒有意趣的接書來瞧。
五彩繽紛︰將黃瓜和雞蛋干切成長條的片,紅蘿卜和水蘿卜切絲;黃瓜,雞蛋干平鋪卷起金針菇,紅蘿卜,水蘿卜擺入盤中,最後調配生抽汁,剁椒汁,麻辣汁食用。
菌米濃湯︰先將牛肝菌切丁,然後陰米用高湯小火煲,放入牛肝菌繼續煲制。
黑松臥雪︰將東星斑片成魚片後,用調料將其均勻腌漬,再將豆腐塊放入鹽水中浸入味;把東星斑蓋在豆腐上,最後加上黑松露菌一起放入蒸鍋,小火蒸,稍時即可。
凝膠似玉︰將驢膠切成薄方塊形,沙鍋內加少量油,注入上湯,加蔥段,姜片,放入驢膠烹制,放入滑子菇和枸杞燒開,最後加入調料。
如意花開︰包菜掰好飛水備用;將海參,蝦仁,帶子,百靈菇,馬蹄等原料入味炒香成餡,包入包菜成型;筍汁勾成薄芡淋上,用蟹籽進行點綴,最後用木耳絲,菜心造型即成。
情深秘釀︰雞腿菇洗淨後一切兩半,用刀在其中部挖槽,釀入調好的鵝肝醬;起鍋下油,燒至五成熱時放入釀好的雞腿菇,煎到半熟時加入少許燒汁;快熟時噴上少許果酒,起鍋裝盤。
……
澄心堂紙上,一面是用鐘王蠅頭小楷書寫的菜譜,一面是峰巒晦明、洲渚掩映、林麓煙霏的江南景色。
福康安驚嘆,「吃喝這樣的俗事竟也能這樣天真雅致!」
寶兒粉面含笑道︰「三哥要不要在我這兒用午飯?」
福康安喜形于色,「我就不客氣,今日就在此飺一頓。」
紫雁听了,欣喜的去準備午膳,這不在話下。
秋雨淅瀝,毫無消停之勢,天色仍是陰沉一片,風雨聲里幽冷沁人。
七月十九。
永大婚。
大婚那天,夜深人靜之後,寶兒悄悄起身、掌燈,向案上研墨蘸筆,走筆寫道︰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她痴痴的看著這句話許久,眼前浮現出她想象中的,永與她大婚的場面,如蜃景,一瞬美好,轉瞬即逝。